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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羅任玲/ 日落,在北方大道

2019/09/15 05:30

圖◎唐壽南

◎羅任玲 圖◎唐壽南

傍晚六點,你到父親的房裡為苦丁茶加熱水,颱風的雨勢漸歇,滴滴咚咚打在遮雨棚上。不知哪戶人家正烹煮著滷味,氣味飄散化入雨中,你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啊。黃昏從雨幕中一絲絲滲進來,你抬頭看了一眼日曆,才想起,今天是二姊離開整整六年的日子。離開的人,就永遠不會更老了。

從前二姊總在固定的時間打電話回家,問你們好不好?她的聲音始終那麼好聽,彷彿永遠也不會老。如今你的年紀,都已成為二姊的姊姊了。對於這個多年不見的妹妹,你很想問她,「過得好不好?我們都很想念妳。」

2013年夏天,你和母親在紐約住了十八天,不是因為旅遊,是為了帶二姊的骨灰回來。去的時候盛夏,離開時已有北國秋天的涼意。也一直到離開前,你才知道浴室牆上掛著的點滴瓶是貓咪Cooky的,不是二姊的。

Cooky是一隻患了憂鬱症的流浪貓,你從沒親眼見過她,只知她總是坐在廚房幽暗的一角,神情愁苦。你們到紐約時,Cooky已經不在了。廚房墨綠地板上擺著乾淨的水,和四隻貓的飯碗,分別是 Sinba、Angel、Bibi和Mical的,四隻都是繼Cooky之後,二姊從外面帶回來的流浪貓。二姊最愛老大Sinba,但你卻覺得她最像Angel,因為Angel最美,更因為二姊個性善良,彷如天使。

二姊很美,一張鵝蛋臉,五官細緻清秀。學士照曾被政大對面的相館當櫥窗宣傳,放了好幾年。她政大新聞系畢業後,立刻被延攬到China Post當記者,英文說寫流利的她,深得社長器重。後來二姊要到美國念研究所,社長很捨不得,還特別設宴餞行,告訴她拿到碩士要立即回來,報社等著她。

三十年過去了,二姊終究沒有回來。

二姊過世後不久,你夢見她坐在老家客廳裡,望著牆上自己的學士照,神情落寞。四周牆壁都剝落了,燈光異常昏暗。

這是一個失敗的生命故事嗎?

在最後幾年,二姊的生活幾乎只剩下流浪貓。每日黃昏出門餵貓,直到半夜才回家。紐約治安敗壞,天黑之後街上就少有人跡,更何況是半夜?許多年後你才知道她曾遇到一個自稱警察的歹徒,跟隨她到家裡,門才關上就意圖對她施暴,二姊情急之下差點從七樓窗口跳下。後來好不容易掙脫,衝出家門,歹徒又在後面緊追不放。二姊在深夜公寓的長廊裡狂奔,拚命敲著每扇緊閉的大門,終於有一戶人家打開門讓她躲進去。凶狠的歹徒回到二姊住處,把所有物品砸得稀爛才揚長而去。

當你再度踏上這條迴廊時,二姊已經不在了。有幾次深夜你刻意走入這裡,家家戶戶大門深鎖,幽暗無聲,分明是噩夢才有的質地和色澤。你倚靠在牆上,定定凝視這午夜的詭夢,彷彿二姊的身影仍在這暗無盡頭的長廊上狂奔,敲門。而無人應答。

異國的孤獨究竟是怎樣的孤獨?你想像二姊從黃昏到深夜敲著罐頭在異國街頭呼喚流浪貓的樣子;想像她獨坐窗前,看拉瓜地亞機場的飛機掠過晚霞絢麗的天際;想像她開門、關門,看見一屋子的黝靜。

因為太孤獨才與流浪貓為伴嗎?你在二姊闃靜的屋裡,一回頭,就看見四隻貓分踞四個角落,無聲地望著你。你從沒聽過牠們發出任何聲音。沉默得彷彿與這世界沒有任何關聯。

沒有關聯的豈止是流浪貓?二姊的留學簽證早就過了期,沒有固定工作又沒有永久居留權,這意味著一旦美國政府查到,就會被驅逐出境。但只要二姊不離開美國,政府當局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回台灣吧!留在那裡有什麼意義?」你不只一次勸她。

你們這一代人,求學時正是兩岸最緊張的年代,中共血洗台灣的傳聞從來沒停止過。留美後想辦法找到工作,申辦永久居留權,再幫家人申請綠卡。留在美國彷彿是最安全的。大姊、姊夫,舅舅、舅媽,都在那個年代到了紐約,也找到安身的工作,落了腳。然而二十五歲那年你在紐約待了一個夏天,就確定自己不可能喜歡這個城市,以及這個國家。

二十八歲那年秋天你第二次到紐約,為了採訪紐文中心的啟用典禮。你一直記得那天記者會後,發完稿,遠遠便看見從法拉盛搭了近一小時地鐵的二姊走來,右手袋子裡裝著她特別為你做的巧克力餅乾。那時拿到新聞碩士的她一直沒有適合的工作機會,居無定所又不願回台灣。每隔一段時間就搬一次家,當然是租房子,租最便宜的房子。你在採訪空檔去了一下她的蝸居,她和兩個韓國人分租的小公寓。韓國人不准她用廚房,她趁那兩人不在時「偷偷」去廚房做了甜點帶給你。「憑什麼不准妳用?妳就用啊!」雖然是姊妹,你和二姊的個性完全不同。

你一向不愛甜食,卻始終無法忘懷那天的畫面。你也一向不愛紐約,雖然它總有看不盡的藝文展演。多年來眼看它從盛極到衰敗。除了治安差,早就老態龍鐘的地鐵,如今更加破舊。月台上有醉鬼流浪漢,軌道上有奔馳的老鼠,夏日滯濁悶熱不堪,而且沒有廁所。在那裡你總想念台北光潔明亮的捷運洗手間,到了紐約,才深深體會台北的好。以為理所當然的潔淨,其實是多麼幸福奢侈的一件事。

幸福是什麼?你從沒問過二姊。

你也從沒忘記這一天。2013年7月26日,溽暑的第五大道,穿越重重為仰慕夢幻城市而來的觀光客,終於找到那不起眼的門牌號碼:駐紐約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你早已不是記者。來這裡,是為了辦妥手續,才能把二姊的骨灰帶上飛機。漫長的等待中,恍惚間你又看見二姊提著裝滿巧克力餅乾的提袋,從遠遠的那端走來。烏黑長髮映在敞亮陽光裡。

一直一直走,就會和過去的時光重逢嗎?

終於從辦事處出來,盛夏陽光亮得扎眼,你獨自穿過喧鬧的遊客,緩緩走著,不想立刻搭地鐵回住處,往事卻連番來到眼前。記憶中來了這麼多次紐約,竟沒有一次是和二姊同遊第五大道的。除了此刻。袋子裡一張薄薄的死亡證明書。

沒有特別目的,無意間已走到了紐約公共圖書館。高大沁涼的建築裡正舉辦童書與繪本大展。你信步走進一間空寂的展室,牆上只有一幅巨大插畫,畫中一個小女孩靜靜飛翔,裙襬飄揚看來如此快樂,下方則是燈火燦爛的紐約城:「Dreams never seem too big in a place like New York.」你站在畫前,一遍一遍看著這段文字。良久,終於模糊了雙眼。

回台灣的前兩天,你的眼睛忽然紅腫不堪,點了隨身帶的金黴素,狀況卻愈來愈糟。眼看再這樣下去可能無法上飛機了,只好就近找了一間華人父子開的眼科診所。掛了號,等了四小時才叫你過去。護理師指著一台機器,要你先去做檢查,你問:「做什麼檢查?」她說:「看有沒有青光眼。」你又問:「費用多少?」她說了一個數字,你立刻回答:「不必了。」她說:「不擔心眼睛可能失明?」你說:「沒關係,明天就要上飛機了,回台北再去看眼科。」進到診間,冷冷的兒子醫師再度要你做昂貴的檢查,你把剛才對護理師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遊說不成,兒子醫師的態度更加冷淡,開了單子讓你去領藥。櫃台人員給了你台灣藥局都買得到的,一瓶三十元台幣的眼藥水,然後說:「這次看診費總共只要九十美元。」

終於踏出診所,早已超過和大姊約定在殯儀館見面的時間。你快步穿過人潮擁擠的Main Street,夏末的悶熱把下水道的腐臭全部蒸騰上來,混雜著各種廢氣,令你暈眩欲嘔。腳步卻不能停歇,匆匆趕往殯儀館所在的北方大道。

殯儀館早已關門了。陌生的大街上,遠遠的,大姊正提著一個墨綠的盒子向你走來,盒身用美麗的緞帶繫著。北方大道的夕陽就要落下,金色光芒刺得你睜不開眼睛。

你接過沉沉的盒子,走過長長的好幾條街,夜色昏暗時,才回到二姊住處,將盒子放在她的床頭。這是二姊三十年來在紐約的最後一晚了。你望著窗外依稀的燈火,一切是那麼安靜,只有偶爾拉瓜地亞機場的飛機劃過夜空,打破了沉寂。

二姊這時也靜靜看著夜空嗎?還是想對你們說些什麼?空蕩的屋裡,你輕輕唱起那首歌。二姊和你年少時都愛的: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臨上飛機前,母親拿出在台北買的湖水綠大絲巾,把盒子包起來。二姊愛美,湖水綠的衣服適合她。

二姊終於要和你們一起回台灣了。

昏睡十幾小時,從桃園機場出關時,天色濛濛未明,父親早已在接機大廳守候多時了。前一天他才獨自過了父親節。

上了計程車,父親坐前座,母親和你、二姊在後座,直接開往大溪寶塔寺。半年前你們才在同一條路上送別了哥哥。你想起更久以前,這是全家過年總要走的路,那時沿途都是芒花,映襯著一家人的笑語。彷彿還是昨天的事……

父親默默看著報紙,是副刊。你瞥見了斗大的標題──〈讓青春嬉戲在墓門之外〉。車子已接近大漢溪,朝陽在溪谷間徘徊,金黃的色澤,就要入秋了。母親望著窗外,始終沒有說話。你接過父親遞來的報紙,一下就看到這段:「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別為我唱悲傷的歌……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兩年後的初夏,母親住院要做肺部穿刺的前一晚,睡在一旁的你擔心會有危險,一直無法入眠。模模糊糊中你看見也穿著病人服的二姊,長褲又大又寬鬆,都穿到喉頭來了,模樣很滑稽。二姊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對著你一直一直笑。當時你想,母親一定可以安然度過難關的。

後來你回想起這個意味深長的夢,還是覺得二姊並沒有騙你。或許因為她知道就要見到母親了,所以開心吧。

送母親遠行的那日,冬天的陽光穿透雲隙。一樣的山路,一樣的金黃溪谷,這次你抱著母親的骨灰,想起她堅持要和你一起去紐約接二姊回來的那個如夢夏日。而這條路,你們一走再走,愈來愈像一場空蕩的夢。

母親走後,你夢見她無數次,卻從未同時夢見她和二姊。只有一次,母親開車載著你和二姊(但母親從來不會開車的啊)。空曠昏暗的大街像極那條北方大道,二姊不知為何打開車門,掉下車,落單了。你在後座急忙要母親停車,母親卻充耳不聞,繼續往前開。你回頭凝望在北方大道上奮力追趕你們的二姊,她的身影愈來愈小,表情愈來愈模糊,終於消逝在視線之外。

你在夜深的房間裡醒來,望著漆黑一片的遠方。想起很久以前,二姊剛到美國的時候,有一次她打電話回來,說夢見你在夢中取笑母親的客家國語,嬉笑著,嬉笑著。

然後她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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