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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連明偉／ 美術課的春天
圖◎達姆
◎連明偉 圖◎達姆
睡夢中傳遞而來的訊息，簡潔俐落，剔盡脂肪，交代一個生命的句點。消逝的衝擊恆常猛烈，與其名為失落，不如說因此確立他人對自我的內在影響，時日惘然，更知削減意義，一併帶走，還有那不為人知的關係橋梁，無人再可佐證。
宜蘭頭城不乏名人，先行者俱現英姿，文學有李榮春前輩，書法有開蘭第一筆康灩泉大師，詩歌有盧纘祥縣長，以及潛身培育美術桃李的楊乾鐘畫家；後輩雨露均霑，攝影有吳楊欽和阮義忠先生，插畫有鉛筆馬丁，乃至返鄉從事老街記憶文史工作者彭仁鴻等。我忝為頭城囡仔，從小棲居城鎮外緣，國小誤打誤撞曾在康家門戶練筆磨墨，培養心性，卻絲毫不聞爍爍華名，更別說地方其他各領域的重要耆老，直到離開家鄉，我才懂得回望家鄉。
2014年，財團法人楊乾鐘美學文化藝術基金會成立。2015年3月，楊乾鐘美學館正式營運，我拿著鎮公所發放的傳單好奇探訪，穿行老街窄巷，逐步靠向南門福德祠，圓弧拱廊下有一扇木門左右大方開敞，鮮花簇集，源合成街屋壁面懸掛諸多毫不張揚的大小畫作。是日，我記住一位面色清臞、精神矍鑠的白髮老者，格子衫，黑褲，頸掛式麥克風垂落下巴外側，看去有些疲態，想必是奮力解說而產生的倦意。避開人群，內外逡巡，老者打起精神，繼續對往來遊客詳細解說畫作。後來，我才得知那位聲音清朗、渾身散發濃厚文人氣息者，是知名畫家楊乾鐘三子，楊樹仁老師，其戮力介紹的畫作，是父親餽贈世上的豐盛遺產。
說起來，我向來愚鈍，記住的事物都是些不大重要的，往往忽略人事之間的幽隱之景、遮蔽之物，例如，當我回憶和樹仁老師來往，會不由自主省略某些景深，老師時常顯露憂傷，雙眼投射委靡、困頓、愁苦，以及難以消遣的沉鬱，卻往往被某種強大的熱情包裹。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心存敬重，謹慎對待長者。樹仁老師似乎有些狀況，但做為一位並不特別熱衷培養文藝情誼的我而言，不知從何置喙，疏於關懷。時日自有療癒功能，而我恍惚忘卻，時日亦具摧毀之力。
畢業之後，為了節省開銷棲居老家，自然而然將心力投注在地歷史，輾轉書寫一些文章。2017年初春，猛然收到一封陌生郵件，是樹仁老師寄來的。標題聳動，名為「頭城驚天動地的故事」，主動邀約共敘。我躊躇許久，沒有回信。一來，心存警戒，二來，覺得樸素為佳，驚天動地的修辭未免過於浮誇。暗自思索，生活在同一鄉鎮同一土地，總會相遇。年中，暫別漫漫不知終期的撰稿生活，出國工作。
認識一個人，不僅透過私交，往往還有其他管道，例如，那在臉書楊乾鐘美學館粉絲專頁所看到的諸多分享，遊客留言致謝，或一篇一篇關於頭城文史工作者的深入報導。我逐步透過他人視野建構樹仁老師的具體形象，從文字簡介、短片，乃至公眾媒體採訪所展露的或活潑或沉鬱發言。楊樹仁，47年次，頭城人，教育工作者，畢業於中山大學機械工程所，曾任職蘭陽技術學院創意產品科技應用系講師，其父為知名美術家楊乾鐘；退下教職，全心全力投注頭城老街在地文化，偕同蘭技師生，進行街屋調查測繪計畫，主動修復老屋，爾後挪移重心，與師母紀秀英化身義工，不僅親自坐鎮美學館，亦帶領學生、外客與返鄉者親近文史美學。
同樹仁老師漸有往來，是因桌球。每個禮拜一下午，我陪同長青進修學苑的銀髮長輩打球，無薪給，純服務，名為教練卻更似陪伴。幾次練習結束，樹仁老師親暱言談，不讓我走，滔滔不絕講述頭圍歷史，言開蘭，話烏石港腹，蘭地從古至今的產業變遷，登瀛吟社如何透過古典詩詞深根文藝，說出一位一位從此地枝繁葉茂孕育而生的各領域俊傑。我對諸多名字感到陌生。樹仁老師不厭其煩，話語如一場夾帶雷電的午後陣雨，淋濕聽者，有時，竟讓人深感壓力，那些名字都存在強烈說服意味，帶著對於成功的嚮往誇飾。去年曾動念報考公職，總不能有一餐沒一餐繼續擔憂，樹仁老師苦口婆心勸阻：「好好在文學中待著吧。」我搖擺不定，沒有歷經淬鍊之志向，將不會恆久烙印於心。
許多隱性連結必須經由探索，方能彰顯曲道，桃源之徑密密鬱鬱隱跡人事叢林。我翻閱樹仁老師贈閱的《蘭陽的美與愛──楊乾鐘紀念展專輯》，鵝白硬質封面，藝術家自我勾勒的面容無比穩沉，畫作低調簡約，雙眼顯露悲憫，像是不忍注視世上種種苦難。我從父者的面容看出子者的神韻，亦從子者的眼神看出父者的悲憫，一代一代，美學的遺產該如何妥善承接？又該如何撫平斷層的焦急窘迫？這是缺席已久的課程，沒有成績，亦無合格標準，一頁一頁慢慢深入，研讀生命簡史，以及時代的湮沒轉化。文字與畫，色彩與骨幹，我們悄然附驥成為一道抒情的丹青風景。
數月不見，輾轉從友朋間得知樹仁老師病了，只是，偶爾樹仁老師又會心血來潮出現於體育館。我沒有多問，以為踰矩的關懷會帶給自己災難似的，我想，能來運動，流流汗，總是好的。無論籌畫讀書會，或是主動介紹地方人士，多次邀約，我一貫婉轉卻又篤實拒絕。樹仁老師並非容易放棄的人，意念堅定，像是冬日粗壯枝幹，充滿狷傲骨氣，繼續在我耳邊，述說浪漫情懷似的文化理念，分享進階的活動規畫，包含建立頭城文史工作坊、籌辦系列講座、楊乾鐘傳記文學整理與出版、美學館的永續經營等等。言談中，我感覺得到，樹仁老師一再壓抑晦澀的焦慮，以及被他人忽視、草率對待、難以被理解的頹喪，以至於，必須輾轉透過甚為誇張的修辭、天馬行空的想像，表達種種抱負。浪漫詩人，文藝的承襲，色彩的渲染，直觀的顯影，那將未來藍圖奮力潑灑於感性畫布，於是毫不在意暫時脫離現實自由來去，靠向象徵，彷彿完成一幅一幅理想的內建畫作。只是，樹仁老師難免喟歎：「大家都說忙，實在找不到人幫我啊──」
繼續翻閱紀念專輯，修補學分，畫家從台灣師範大學勞作圖畫科藝術系第一名畢業之後，回鄉服務，協助籌辦並任職頭城國中，數年後轉任羅東高中，教職生涯期間諄諄教誨，積極培育美術長才，知名畫家周澄、吳忠雄、林哲文、李富雄、藍榮賢、汪英德等均曾受教，行有餘力，抓緊瑣碎時間勤加創作。搜尋相關資料，仔細閱覽，赫然發現我與畫家之間並不遙遠。詩人黃智溶曾是我國中老師，黃師受教於楊，故畫家應是我的太老師。2018年冬，樹仁老師多次盛情邀約，希望共同參與基金會餐敘，預計盛大推動「頭城第二次文藝復興」。午宴不期然巧遇親戚，後來梳理關係，才知曉我和楊之家族，還算得上遠親。
只是，我學乖了，或者說，多多少少讓現實壓力馴服，乃至於對於樹仁老師的抒情虛構世界，產生種種無情質疑。人力？經費？大小事務誰來處理？誰願意無償付出此等心力？樹仁老師靜靜看著有些激動的我，沒有正面回應，只叫我放心，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午後，雨後初晴，海風陣陣拂來，我跟著樹仁老師的機車，駛上開蘭路，路過史雲湖，來到慶安堂、頭城鎮史館、喚醒堂，再次聆聽發展願景，文藝興衰，建物蘊藏的重要意義，最後來到頭城老街楊乾鐘美學館。尾隨樹仁老師從後門進入，走過左側廊道，來到前廳，像是逆風回溯一段沉埋餘燼的歷史。紅色磚牆沉靜懸掛作品，樹仁老師昂起脊梁，立身畫作之前，以沉穩閩南語吟唱古典詩歌，而我是暗房華彩中唯一容器，以視覺與聽覺深刻捕捉。時間與空間被切成薄片，像是借來薄薄皮膚，敷彩光暈色澤；也像是將花室壓成平面，以其限縮拓展想像；更像是細細展露一個我已難以復見的沉悶閉鎖年代，透過素描、抽象、主觀感性，表達人之付出正如春蠶吐絲，即使一輩子囿於生活井蛙窺天，亦得無限探索，情感拓印至精神，從寫實呈現現實，乃至觸及真實──即便那可能充滿虛無、痛苦與殘暴。
夜色近了，月季花瓣瓣萎落，我不知那日偎靠黃昏的塗抹，將成為罄盡顏料的最後畫作。2018年12月，楊乾鐘美學館囿於人力經費，正式撤離源合成街屋；2019年6月，樹仁老師猝逝。「因為父親的關係，讓我延伸關懷頭城的發展。」靜寂的老街鍍上一層暗灰，無論是畫家楊乾鐘筆下的山城小鎮，或是樹仁老師談吐間的奪目光彩，然而，這終究還是漢人史觀中蘭陽最初發展之地，是居民的生活空間，亦是文學、美學與各種藝術的原鄉根苗。遲了，真是遲了，驟然失去對話可能，卻在歇停時刻，稍稍靠向樹仁老師念茲在茲的文化，那不僅只是活動本身，更意欲創造生活，供給想像，援助脫軌，像是補天之石耀閃色澤，以此紓解生命諸多難耐。
我，以及我們，終究還是深深辜負這些戮力先行者。番顛的執著，熱情的講述，那不甘寂寞、不願就此浪擲父輩至寶的珍惜神情，再再映照寡情似的後輩；而在其抑鬱喪志彈盡援絕之際，曾受護衛的我們，卻沒有立即挺身而出，將見過的華彩，觸身的感動，一次一次複數言說，擴充旨意，以此撼動困境預設的自絕傾毀之路。如果楊乾鐘美學館繼續矗立老街，如果畫家傳記開始動筆，如果社區內外處處響起吟誦古詩之音，那麼，是否能在臨危之際，透過使命與眾人熱情將其拉回續命？走出自盡囹圄？我不知，我只知道樹仁老師堅定的訣別，以及那份長年抵抗憂鬱的頑強，正是對冷漠的有力抗辯，正如沉鬱穩準的構圖，或如主觀噴濺的流瀑，靜靜地，等待後人的凝視破譯。
樹仁老師曾經認真構思一部電影，叫做《美術課的春天》，主角為畫家楊乾鐘，情節記述困頓年代，師長如何陪伴左右啟迪學子，穿透複雜人情，仔仔細細詮釋世界的輪廓、色彩、光影，延伸筆觸，釋義形象，以魔幻的動筆時刻填補空無，揣摩美的可能，以此辯證、指證，乃至見證。那是樹仁老師說過的話，天真爛漫，像是妄言，卻是無比勇敢向世界遞送一份充滿詩意的文藝藍圖：「到時候導演找李安，劇本找吳念真，演員找華人國際巨星。畫面的開頭我已經想好了，在一間書房內，幾位年輕學子正在專注畫畫，扮演畫家的男主角穿著整潔的白襯衫、黑西裝褲與皮鞋，從學子身邊走向遠方，打開窗，明亮日光瞬間照亮暗處，一陣春風正從龜山島徐徐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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