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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沈信宏/ 那隻書店死掉以後 - 上

2019/08/25 05:30

圖◎達姆

◎沈信宏 圖◎達姆

在這個城市裡,書店一隻一隻死掉了。

想像沒有動物的世界,只剩人類腥臭的味道,利益與鬥爭遮蔽視野,沉重的手再也不能被毛茸茸的雲朵輕輕托起,不再有濕潤的舌頭滋潤人類乾燥的皮膚。所有牆角的眼睛都是失去動物之後只能彼此獵殺的狩獵者,一根根槍管,連結亟欲傷害的欲望。不用為哪一雙守候的眼神蹲下,撫平牠們因空虛而蓬躁的毛髮,只能不停追獵。沒有人會再被動物們柔軟的爪蹄翻開,化成液體融進牠們純淨澄澈的目光,人人封閉自己像一個方正的鎖籠,人們只能互相撞擊,再怎麼震盪都偷不出裡面的祕密。

我和兒子一起來到百貨公司,原本養著書店的位置,已經被隔板罩上,裡面傳來敲打的聲音,連空氣都在整修,飄浮著木材與膠漆的味道,我和兒子說:「那隻書店被殺死了。」

兒子露出寂寞的表情,像是世界突然縮小,小到書店死掉這件事就是全世界最巨大的事,他問:「或許是牠自己跑掉了,籠子沒有關好?」

我不知道他想起什麼,是否有和書店一起玩耍的記憶。他以前常隨便抽一本書,不在意書店是不是被他粗野的力道吵醒,也不管會不會抓傷嶄新薄脆的書頁,自顧自地翻讀,或是遞給我,坐在小椅子上,抬頭直勾勾地盯向我,什麼也不說,等我讀給他聽。

過一陣子,他手上會多了一本走到哪都拿著的書,我想抽走放回書架,或是命他放回原位,他強硬扭身,恍若無聞,繼續安靜地跟在我們身後。等到要離開了,再逕自往結帳櫃檯走,櫃檯太高,他像攀長身軀的貓,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把書穩穩地斜推上台。

他走進書店就彷彿被一隻隱形的書店附身,一身浮躁氣息全被梳理成柔順的茸毛,老練地各處貓行,每一個看似莽撞的飛躍或翻轉其實都能穩穩降落。

現在他想走過去,覺得或許哪裡有扇門,推進去書店還好好地窩睡在原地,他希望世界只是多建了一道牆,而不是有一個生命被殘酷地殺滅。

我拉住他,跟他說明,如果書店跑掉我們會在別的地方找到牠,但其他地方也找不到,確實是被殺死了。飼養牠的主人們決定將牠殺死,他們要重新養一個更容易賺錢的寵物,陳列利潤更高的商品。像現在,我們立刻轉去別的樓層,走進服飾店,不需要翻開書頁仔細閱讀,理解複雜深奧的情節,候在原地的時間更少,有更多客人在有限的空間裡充滿效率地流動,一眼就能決定,再多的衣物款式,走一圈,翻揀幾下,就能閱讀完畢。

然後去餐廳,上菜之後立刻吃完,清空商家的庫存食材,讓他們再次訂貨進貨。書店的書被看完,如果沒被買走,書還是放置原地,是一個需要空間的空間,囤放、退貨、數算書櫃和倉庫的容量,不能像對待食材或廚餘那樣殘暴,進進出出,都是複雜的算計。難怪書店被殺死了,招惹麻煩的寵物誰都不喜歡。

兒子愈逛愈覺得無聊,只是拖著腳步跟我走上走下,我挑選的商品沒有他的尺寸,敞開之後無法剛好安置在他的膝蓋上,盡是故做時尚的奇異圖像與色彩,雖然繽紛,卻沒有立體而有縱深的故事與個性。死了書店的百貨公司,讓他完全失去定性,不斷匆忙趕路,所有的風景都是加速拉長的色條,不成詞句,沒有段落,只是等待剪輯編排的破碎畫面。

書店本來活得很好,很多人進來幫牠理毛,搔抓牠長久沒被摩挲而顯得乾脆的肌膚,吃掉那些快孵成跳蚤的字,他們和牠一起安靜地睡在城市安靜的角落,雖然太多夢挨擠進來,讓牠睡得不是那麼安穩,但一直有人來陪牠,讓牠不那麼孤單。牠無法數算多少人來探訪過,不小心睡著之後,有些人偷偷地走了,有些人順手留下金錢,有些人空手竊走破碎的故事,有些人還在原地,只是換了姿勢,或換另一本書。書店睡醒之後,眨眨眼,畫面沒有太多更改,牠才發現時間太濃郁,怎麼睡也睡不散,只會被離開的人帶走,走出門的人總驚覺身上囤積太多時間,再加快腳步把這些時間抖散。

書店太安靜、太緩慢了,其他快速的事物不停刮擦過牠,牠都已經躲到角落了,現在連角落都必須喧譁,填滿快節奏的音樂,書店腳太短,不能跟著節奏跳起舞來,況且所有棲息在牠身邊的人都穩穩踏著牠,要牠安然休憩。書是這些人的窗口,書店的呼吸得夠平緩,步伐必須扎實,才能讓他們打開窗,觀賞毫無顛簸的風景。但某一天百貨營業時間結束之後,他們全被騙走,牠就在黑暗中被殺死了。

「那些書呢?」兒子疑惑地問,有幾本我還曾答應他下次再買。

「一起埋起來了吧。」我看著眼前快速切換畫面的電視牆。然後轉進玩具店,玩具背面的說明都是外文,我只注意價錢,兒子拿起來隨意摸摸看看,就大概知道玩具的玩法,那些包裝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最後只會被丟棄。

這時代的字,已經不流行被印出來了,在螢幕上滑動閃光的字才是活的,印出來反而像是被啃盡的骨骸。書店死掉之後,那些死掉的字就和書一起刻成墓碑,有人搬走那些書嗎?還是被快速的時代踩過,變成斑駁的地磚或瓦牆。眾人將漸漸遺忘一切,這裡從未有過一隻書店,上面不曾長滿毛一般柔軟而充滿不同香氣的書。

剩下的書店全都奄奄一息,散發更濃厚的死亡氣息,大家甚至不再敢讓小孩靠近書,認為牠們容易不受控地咬人,或傳染疾病,牠們實在離死亡太近,所以帶小孩觸摸更新穎安全的動物。

學校是僅存養書的地方,那些書都被經過層層篩檢,安全健康,印上政府頒布的證書。比如說教科書,健壯精實,能夠塞飽孩子的書包。或是在圖書館的欄架上優雅展示的書,經過調教,每一本都很乖巧。

小時候去過的那些書店,早就一一死去了,現在躲在轉角,偷偷瞥著我,觀察我陪孩子買玩具的樣子,十分寂寞的樣子,或許牠們想著:「他已經長這麼大了啊?孩子也大了,不再看書了吧?」

牠們已經沉睡許久,陸續被殺死,然後被遺忘,我寄託在那裡的記憶也一起被忘掉,死去一隻,就叼著一條我的腿骨離去,所以我的腳漸漸無法支撐我站在原地,將一本書看完。當我回頭看見死去的牠們,我才想起小時候我在書店裡用書堆起城堡,任意排列五彩的書封有如萬花筒。隨手翻過的書頁黏成熱氣球,帶我飄越不同國境,想像力跳過火圈又疊成羅漢,最後在空中轉體拋飛。那些曾高高架起的馬戲團時光全都塌毀,我只能和全世界一起倒成廢墟。

騎腳踏車出門,只是在鳳山的中山路上,一晚就可以逛三家書店。

三隻沉靜的小動物,縮藏在夜晚漫淹到馬路上的食肆與圓桌小凳後面,中山路騰滾著水氣與油煙,鐵板和油槽不斷滋滋濺出油星,機車奔馳在覓食或正坐下吃食的人群之間,有些斜倚在攤位前持續震動噴氣,即使停好熄火的,排氣管仍然發燙。騎樓和慢車道上都是來往的人潮,有的餓著肚子等候叫號,有的要去運動用品店買雙新球鞋,或是去平價的服飾店挑選新衣。

地底下的鳳山大書城,對街的遠東大書城,還有更過去一點的金石堂,不管外面多麼燥熱喧囂,書店裡面的人無時無刻不和書店一起打盹,像泡在一缸冷掉的洗澡水裡。

那是書還只是書的年代,書店還沒有被裁碎成簡短的連結,沒有特價折扣、合購優惠,有哪些新書只能自己用眼睛查索,捧起書,花時間一頁頁閱讀。書店尚未被眾人淡忘,還有很多人願意大費周章出門,只是為了將牠摟抱起來,盡情嗅聞摩挲,因此還能得到許多慷慨的餵食。書店和一整間店的書一起呼吸與生活,一起在不同的手掌下翻滾,即使慢慢發黃捲皺,陳舊生斑,依然是嶄新的價格。

每間書店都是優雅而神祕的動物,得互動幾次,幾次被抓被咬,才能摸透牠的脾性。牠抖動身體,聳高脊椎悄聲走過走道,我必須朝櫃架挨擠才不會擋到牠,牠有時後來睡在走道中央,只能看到身體高低起伏,呼吸聲都裹覆在牠腹肚的軟毛裡,我們必須很安靜,將書輕巧而端正地放回去。書店醒來之後會蹲在某一本書面前,用柔軟的指掌推揉翻動,花很多時間專注地嗅聞,我小心地躲在牠後面,好奇探頭窺看那是哪一本書,等牠移開腳步,我再效仿牠所有的動作,為書揉進比牠更多的時間,希望變得和書店一樣優雅。

我在書店學會看書,如何找到適合自己豢養的書,逗弄牠,與牠培養感情,直到能夠安妥地將牠抱在懷裡,不做任何掙扎。其實只要站在書店裡,腳底自然分歧為根,成為扎進牠身上的一根毛髮,一同呼吸起伏,在柔緩的風流裡和眾人一起推出緩緩的浪。

書店的每個姿態都像一頁書,可以讀出豐富的資訊。我學會哪些書可以一直占據在顯眼的位置,哪些書一下子就被迫縮擠到夾縫裡。觀察重複出現的名詞,有哪些出版社和作家,後來更可以抽象地歸納重複出現的類別,感受牠們彼此對抗的情勢,從推薦書腰知道哪些名字能夠將一本書高高捧起,甚至放射光束。從每一區塊書與人所散發出的特殊氣味,找到自己適合混居的群落。

但牠們紛紛死去,只剩鳳山大書城還活著,長大才發現那裡的書其實不多,書架擁擠矮小,另一大半空間賣文具雜貨,天花板的燈管架在頭頂,伸手可及,裡頭拍閃的電光彷彿隨時都會掉到我身上,燒出一團火光。不可能再騎腳踏車去,那些被忘記的自己也一一消逝了──那個願意耗時間站在書前的自己;那個慢慢用指腹摩擦紙頁的自己;還有那個還沒有皮夾的時候,口袋裡放著想買的那本書的零錢,到書店又猶豫許久才買下,回程路上慎重地怕折壓到書的自己也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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