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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楊邦尼／○號病人
圖◎阿尼默
◎楊邦尼 圖◎阿尼默
○
「我是○號病人。」
「你沒有名字嗎？」
一、零號
零不是數字，零是循環的肉身。我渴望被進入，無何有之鄉，水裝在葫蘆的外邊。
零，不可偵測。我是偵測不到的病體。Viral load undetectable，不是無，是有之無。無，是有的空集。
我即是身體的零號，是病體的零號。連環可解。
零號，是低下，底下，地下，bottom，bottomless，無底，洞。
零號，是隱喻的洞。大地之母。
詩人說，肛門只是掩虛。
肛門是個零。
你無法從外表判斷，其人是一，是零，是偏一，偏零，一零兼美。
「他這麼man，肌肉男欸，怎麼可能是零？」
零號拒絕定義，定型，定性。
人們常把陰柔，女性化視為零號的標誌人物，典型人物，刻板人物。
零號是物的未成，總在持續形成 。
中央之帝為渾沌。零，是混沌。
他被進入，表面上他被征服，他是生殖主義的造反革命。他模擬生殖，他嘲笑生殖，他拒絕生殖。
他被內射，他被幹射，他不避孕，他不懷孕，他絕子無嗣。他自足，他是他。
精子不在陰道，黏附在直腸，隨著排泄物一起出來。
何其愈下邪。道在屎溺。
他只享受進入的歡愉，歡愉有時和痛楚混同，進入與抽出，滑入與離身，進入即目的。進入之後，即太虛幻境。
零號渴望一號。迂迴為了進入。多深入，沒法丈量的深入，比深淵還深，比地獄還低，闕地及泉，隧而相見。
道，總是底下。
道，無境。
零號身體，他主動發出欲望的訊號，招引一號。他是欲望的發射體，不停轉動的欲望機器。
我欲望，我存在。
二、零地點
你試著回想，是在什麼地點和時間變成零號的。
零號不是一次就變成。是經由一次一次又一次，德勒茲說的becoming。
你的第一次，被進入，宛如神話敻遠，深入潛意識，以為遺忘的，有一天，像冰山露出一角。進入的愉悅和疼痛。
「別擰我，疼。」
每進入一次，痛一次，忍著點。
痛點在哪裡，痛和爽只隔一線，有時過一點，有時不到那點。
名之曰：G點。
你需要一個一號體，他像火星探測儀那樣著陸，探測，G點的位置，憑著他練達矯健的身手，準確無誤地一劍刺下去，令狐冲那樣地刺向東方不敗的胸，差一點，就是心房。
巴特說，弄傷我的小細節，穿越而過。「刺痛我，謀刺我，刺殺我。」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瀕臨死亡的邊界就是這個感覺。
在十七歲某個春天的夜裡，三月吧。寂寞的十七歲的，騷動青春。
空氣中彌漫花香，杜鵑，山茶花，九重葛，費洛蒙，各色你沒法分辨的香水。
記憶岔開，不是在十七歲那年，是更早年。
你像奧菲斯那樣的踽踽走向地獄，拯救愛妻尤麗黛，拯救記憶。
記憶就是地獄之旅。
早到鴻蒙時代。
你進醫院，六歲。護士把一小塊像糖果橢圓形的肥皂塞進你的屁股。
冰，冷，滑，爽。而肛門是溫熱的。
你悄悄地把這感覺存入記憶的硬碟裡。誰知道哪一天，會再開啟。
是六歲那年的一次入院經驗，回到十七歲的春天的夜晚，你將和六歲的自己相遇。
台北新公園，可是新公園已經好久不叫新公園了，叫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
「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你在正式進園之前，是先看過文字的新公園如在現場。
「那些鮮紅的蓮花喲，實在美得動人！」
你生也晚，來不及看妖冶蓮花如火燒開。從公館搭236公車停在台大醫院站，越公園路，進小門，左邊是公廁，捷運正在開腸剖肚挖，軍綠鐵皮圍籬，閃著紅色警示小燈。
菜鳥一隻，灰撲撲地飛進野林。落入后羿的彀中，無所遁逃。
你來到傳說中的長方形蓮花池，中式紅柱綠瓦飛簷四角亭，狐狸早已盯上你，使個眼神，就把兔子坑了。你跟著他，到闇夜廁所花樹叢，沒有前戲，逕自脫下褲，毫無反抗，就這樣不用KY，不戴套，進入你。
無經驗，無快感，你的第一次零號經驗，戛然結束。
事後，你才知道這是破處。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你日後會不斷回返的零度場景，零度經驗。
你一次比一次精進，一次比一次絕爽，jouissance，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享受之，虐悅之，壯大之。
菜鳥一夜之間，被母鳥恨恨地自山崖、枝椏推下，奮力拍打翅膀，你終於飛了起來，去尋找其他和你一樣的孤鳥。
那年的三月夜，春天，新公園裡漫開著杜鵑如吐血，洗禮了，入教了。一個零號的誕生。
新公園，成了上古同志媾合的零地點，零號欲望的祭壇。
三、迷宮中的○
零號的身體是欲望的迷宮，我需要一對翅膀，一隻螞蟻，和線頭，走出迷宮。
曾經你一個人從雅典搭慢船到克里特島，來到諾索斯皇宮，傳說中由代達洛斯設計，用來困住人頭牛身獸。後來他和兒子伊卡洛斯被關進迷宮，父親設計了蠟製的翅膀，囑咐兒子不要飛太高，伊卡洛斯愈飛愈高興，愈飛愈高，忘了父親百般的叮嚀，蠟融了，墜落大海。
欲望墜海。欲望逃離迷宮。
來，跟我一起進來，別怕。代達洛斯在螺旋殼般的迷宮鑽了一個小洞。欲望的洞。把線繫在一隻螞蟻身上，引蟻入洞，待螞蟻從另一個洞口出來，線穿過螺旋和死角。
欲望的出口，精射，屌軟，氣虛。
隱匿的男同性戀三溫暖，台北胭脂盆地的迷宮。
迷宮一般在地下室，或是不起眼的店屋二樓，亮著油黃小燈。低調，隱身，只給PLU，非我族類，勿犯禁！我們以身試法。
迷宮中的○，skin nite，moon nite，裸夜。
你脫掉人衣，復歸於嬰兒。嬰兒般的赤裸是無羞恥感的。
「於是兩人的心眼打開了，他們看出自己赤身裸體。」
在男同志的迷宮裡，maze，labyrinth，我們並不遮羞。
裸體，阿甘本說：「以神的恩典為衣，神的恩典像一件榮耀的外套遮蓋著他們。」
在迷宮的赤裸之夜，你換上恩典之衣，在低度的燈光下，巡弋，瞳孔放大如貓，以觸覺，嗅覺，在尋找，欲望的客體。我們蛻回，不，是進化成動物。回到本性，我欲望，我尋覓，那個被宙斯切掉一半的圓形肉身，失喪的靈魂。
一進入零，零在一中，合氣於漠，渾沌之術，象罔得玄珠。
阿甘本繼續說，「完整的知識是通過裸體的沉思而獲致的，是關於裸體的知識。」
我用零號的身體實踐之。在迷宮肉身裸體的追逐中，體會神的恩典，你努力修身，就是為了展示之，炫耀之，裸露之，耽美之。
迷宮中的欲望，始卒若環，純淨，伊甸園。欲望是無性的。
亞當一個人在園中，「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當時兩人赤身露體，並不羞恥。」
犯罪之後，夏娃拚了命抗拒穿上獸皮製的衣，假的人皮。她是伊甸園裸體的頑強守護者。
你為迷宮中的裸體找到了神的啟示。
人族的本性總已是赤裸的，赤裸的肉體。
迷宮中沒有衛星導航，全靠本能。開啟身體的感官，感官的斑點斑點如冰，一碰就會融化，熾焰如火。
肉體的大觀園，環肥燕瘦，猴族，熊族，狼族，貓族。
巴特在日記裡寫道：「而，就算話語、眼眸的單純接觸，都會刺激我的情色，這正是我付款的享樂。」
剝除所有的日常的身分，這裡只剩身體。
Are you Top or Bottom？
拉崗說：「人們並不是每天都能遇見符合自己欲望的形象的。」
抱歉，撞號，繼續尋找。
欲望是不能等待的，無待的欲望反而令人神迷心馳，沒有早一步，晚一步，剛好遇上了，一拍即合，旋即帶入暗房如子宮。
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
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
我們的目的很單純如高山雪域沒有一點汙染。
詩曰：「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可是，我們連面目都看不清，我只記得他的身體。
光滑，粗糙，帶繭，顆粒，傷疤，浮凸。
你像伊底帕斯刺瞎雙眼，撫摸著對方的身體，這裡是腹肌、二頭肌、後三角、斜方肌、背闊肌、胸大肌、臀大肌、股直肌、腓腸肌，中間挺立古希臘神柱，你琢磨之，如原始人鑽木取火。
一晌歡宴，不留LINE，不留 whatsApp，不留名，鳥行而無跡。
栩栩然，穿回人衣，走出迷宮，回到人間世。
四、尋找○號病人
誰是○號病人？
不用找，我就是源頭。我是零號，病體的零號。
我們的原型，是亞當，夏娃。亞當就是夏娃，夏娃就是亞當。耶和華趁亞當睡著的時候取下他的一根肋骨，把肉合起來，造一個人，領到亞當跟前。一，零，同源。他們是犯罪，病源的始祖。蛇的誘惑。
1981年12月1日，第一例確診。
不知其名，強謂之：男同性戀癌症，gay cancer。
基坦．杜加，源頭指向他。是他，第一人，把病毒從非洲，經海地，帶到美洲大陸，杜加和上千男人野合，留下姓名者七十二人，追蹤之，溯源之。
疾病的隱喻。
為病毒找到源頭，定罪之，把耶穌釘在十字架，受死，埋葬，降在陰間，第三天從死人中復活。
杜加就是背負耶穌的十字架。
代罪的羔羊。
千萬感染者，發病者，死在十字架。
杜加，傅柯，紐瑞耶夫，佛萊迪，田啟元，荒人小韶的好哥兒門阿堯……死者的名字落落長，長於一生。
你活過了那個 gay cancer 一如黑死病的中世紀。
你要為死者活得更長更健康。你的前輩，背德者，聖徒。
「幾點吃藥？」醫生問。
你循例每半年驗血，見一次醫生。
「早上十一點，晚上十一點。」你回答。
醫生稱讚你是吃藥的role model，隨心所欲不逾時。
病毒量，undetectable，太低了，低到像消失的羅布泊，沉入海底的亞特蘭提斯。
研發的藥愈來愈輕盈，一天一顆，多怡哉。
○號病人，不再具有傳染性。
Undetectable=Untransmittable，簡稱U=U。
U加U等於○。
研發的速度快，歧視與汙名遠拋在後。
預防性投藥，事前，事後，PEP，PrEP。
「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祂的形象造男造女。」上帝是男女相。
耶和華再次動手，編輯基因，就想當初從亞當身上取出肋骨造夏娃，人族的後代，多年後免疫於HIV。
最後一個○號病人，止於我，止於至善。
五、零度寫作
寫作需要一把梯子。梯子不是上升，是下降。寫作是奧菲斯的地獄之旅。他必須往下走，走到底。到底是在哪裡？
冥王那裡。
他必須活著出來，告訴人們地獄況景。拉撒路已經在墳墓裡四天了。耶穌站在墳墓前，墳墓是一個洞。循其本，洞是個零。有一塊石頭擋著，耶穌說：「你們把石頭挪開！」寫作將零號身體底洞打開，光照進來。
你賦詩：「我們從肛門初啟的夜之輝煌醒來，發覺肛門只是虛掩，子宮與大腸是相同的房間，只隔一層溫熱的牆。」
卡夫卡的法之門。零號是守門者。他決定，僧敲月下門，開，不開。寫作進入那個不可知的地方。通過肛門，通過洞，通過地獄之梯，通過赤裸之身。
我已經寫到尾了，尾閭泄之。
○號病人，得環中以應無窮。
寫作，詩人吟詠哦：「是愛的光線醒來，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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