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素描豐田

◎施慧敏

那天和你站在碧蓮寺前，午後的陽光一大片從屋簷切下，溫和地打在臉上，地上有影子長長地拉出去，前方一群老人在茄冬樹下的石桌下棋，傳出零零落落的笑聲。之前我在那裡，指給你看，小葉緣有鋸齒，前端圓鈍，樹身粗糙，被曬得發出乾燥的熱氣，摸上去一塊一塊的踏實。你說根葉熬湯來喝，能治感冒發燒、胃炎和胃酸過多。對於生活，你一向比我能幹太多，無論什麼都能隨口說出名堂、功能，甚至習俗和傳說。早上我們去了豐裡國小看樹，你教我一一辨識，那是瓊崖海棠，那是月橘，那是七里香。枝葉只及我們的腰身，形成天然的小籬笆，白色萼淺鐘形的花素樸的開著，香氣卻極濃烈，蕩在溫暖的空氣裡；那是大葉桃花木，那是欖仁，到了秋天，就會殷紅一片。我抬頭看，風搖葉落，一年一年，時光遞嬗流轉，我們站在這裡，彷彿落入它們記憶的一部分了。

生活所祈求的平安

轉身入內，光線突然沉下來，每一樣物品的輪廓都模糊了，檀香氤氳自爐中出，老廟祝在木椅上瞌睡，寂然而沒有聲息。你舉起相機捕捉寺內的光影，我在旁好奇地張望，主祀釋迦摩尼佛，配祀五穀先帝，天上聖母，地母娘娘，還有我從未看過的面黑露牙的木雕神像，你說那是密教五大明王，八大明王的主尊，是日治時期留存下來的少數不動明王之一。順手往外一指，兩?犬踞寺而伏，其旁另有石獅立於兩側，是兩對異民族的鎮廟獸。我仔細一看，一對古樸一對琱麗，心底微微震動，原來，穿行在橫逆的歲月中，人們祈求的只是慰藉與平安，是多麼卑微的願望。更前方則是列隊站立的日式石燈，燈孔呈日月和方形，遠遠看去有一種祥和庇祐的美，這原是移民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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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本以外的世界

你愛帶我往外跑，我知道於我是好的，書本堆疊起來的世界畢竟太過抽象，你要我真正看見時間的遺跡。之後我在文史紀念館前，充滿興味地望著落腳處，那是日治時期的縮版古地圖，草地與石板象徵了村莊與田野。你說這個移民村是依照棋盤畫分道路和住宅，街和街的距離是兩戶人家，每戶土地四面方正。真是一板一眼的日本人會做的事呀，我笑了起來，想起鳥居附近仍然保留如此的格局，家家戶戶立著一個木製風車信箱。這年代，信件真有穿越時空而來的遙遠感歎，如同那些殖民者的旅途。但是，為何是風車呢？「風」和「豐」諧音啊，你敲了一下我的頭，經過異文化長久的洗禮，這個地方也想確認自己的身分了。

因此，那僅存的兩座大阪式和廣島式菸樓就被棄置了嗎？那是烤製菸葉之處，據說許多菸農半生奮鬥只為了建造一座菸樓。年久月深，雜草開始蔓延，地上堆積許多乾硬的葉子，房子看來斑駁處處，甚至搖搖欲墜了。這個微涼的傍晚，成群的雀鳥在電線桿上喧譟著，站在樓前的空地上，突然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四方湧來，腐蝕肉身，嘲弄記憶，我無法不發現自己的軟弱，在時間的面前。

小鎮居民務農，沿途可見果園栽種文旦，水晶芭樂、鳳梨釋迦、或者無籽西瓜。我從來不辨五榖草木，不識鳥獸蟲魚。因為你，逐漸逸出日常軌道，跟隨你在後山亂闖，無論碰上何人，你都愉快地聊起來，種植什麼蔬果或養殖何種魚類，你都興致勃勃地去參觀。我喜歡你個性中的簡單明亮，但又貪心地希望你更世故老練些，擔心你在生活裡老是不分親疏，一味和人家熟絡，最後總是吃虧。走在素樸的豐田，我也如此矛盾，村落闃寂無聲，我們經過騎樓下午睡的中年婦人，圍聚閒聊的老人，在禾田間奔跑的小孩，這一切場景終究與現代生活相距過遠，可我竟私心想它永遠保持如此恬靜的風貌。

記憶停格在荒美的一刻

一路往前，知亞干溪開滿了五節芒，野薑花悄悄綻放，我們經過養鴨場，白晃晃一整片。鴨子們把頭探入水裡，紅蹼趾伸在尾後，不停地撲擊，濺起小小的水花，也許是尋覓出沒的魚群，或是貪戀水的暖和。

另外一大群站在河岸邊，低頭梳理著羽毛，偶爾抖動翅膀，那沾在身子間的水珠迅速墜落。

多像一顆顆掉落在心湖的歎息啊。

後來，我只要想起那天，記憶畫面永遠停格在五時一刻，光線從窗戶傾斜，靜止在屋前的一方空地，我們單車踩過的微響驚醒了打盹的街，巷底蕩著悠悠寂寞的回聲，風揚起髮腳正從耳後簌簌掠過。

而夏日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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