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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莊芳華/勞動農婦無言歌

2019/07/21 05:30

圖◎黃子欽

◎莊芳華 圖◎黃子欽

濁水溪畔平鋪綿延的農園,水稻田、蔬菜園,被人修剪得低低矮矮的芭樂樹叢,反覆著一年兩輪的精耕模式。這樣的大地終年都好像梳理著清爽的平頭。而我家剛剛承購下來的一片樹園,座落在如此整齊寬闊的的田園間,卻因為過去多年來欠缺管理,整個園區非常荒蕪。

扛板歸、蔓澤蘭、野牽牛、雞屎藤、三角蓮等等蔓藤類植物,就像不同漁夫,在同一時間撒出許多魚網一般,把全部的植栽勾勾糾纏在一起。那些珍貴的林木是十年前費心種下的,他們在缺乏細心照管的荒疏歲月中孤軍奮鬥,禁不起囂張蔓藤纏絞,有些被迫彎曲折腰、甚至枯萎而死。台灣平原地表上最強悍的大花咸豐草、小花蔓澤蘭等來自異域的侵略者,覆蓋了整個田嶇,更跨越田埂,擾亂鄰居農田。

鄰田農民,忍耐這一片荒地已經很久了,如今,我成為樹園的合法管理人,不只為了要做一個能敦親睦鄰的好田鄰,也為了自己能夠親近樹林,順暢漫步,不得不奮起工作。

維持樹園起碼的清爽,是我終年忙不完的勞作,技術性或比較粗重的工程,需要園藝公司的大型機具和專業人才協助,但例行性的除草拉藤蔓等細瑣雜工,通常我們會央請村子裡勤奮的婦女來幫忙。

在台灣的法律位階上,男女平權,但是我生活的農鄉裡,依然有著不成文的勞動觀。平平是「做稼人」,男人算技術工,女人則是勞力工 。走進農園,開耕耘機犁田的是男人,田嶇裡彎身掘田角、巡田水、補坑洞的多半是女人。駛插秧機的是男人,插秧後挲草、撿拾金寶螺的多半是女人。實施慣行耕作的大農,像一個公司的大男董,自己規畫生產歷程,再聘僱農婦工來協助種菜苗、砍菜、套袋、採果、清洗、裝箱等等。因為聘用農婦比請男工更容易、工資也更節省。

我也覺得和「查某工」一起工作,比較順暢。比起那些需要顧及身分的「技術農夫」,婦女工們比較願意扛起低端工作,不會挑粗撿細。農婦們大都不會操作電動農機,無法適應機械的快速頻率,只會拿起鐮刀、鋤頭等「低階」農具,靠手工慢慢施做。然而鋤頭鐮刀對待土地的力道是溫柔的,就像雙手的撫觸,有著最精準的細膩,更能留住一些珍貴稀少的原生物種。不會像電動農機,總是將整個田園放肆殺伐。

近年來,願意投身田間勞動的年輕農婦愈來愈稀少,走入農田,看得到的勞力工,大都是上了年紀的歐巴桑。而老農婦的勞動頻率,正好與我這個歐巴桑很契合,於是我拜託村子裡的」董娘阿姊和秋美,與我組織成耐操的老人工班「農婦三人組」,著手開工。

農婦三人組,年齡加起來超過兩百歲。啥物?三人兩百多歲。這樣的「老人工」,若放在工商市場,必然是必須淘汰的殘力了,但是,在我們開闊的農園,農事經驗豐富的長者,卻是農村勞動的主力。雖然路過的鄰居看見三老還在工作都說:「唉呦喂,敢袂腳軟手軟?」

阿姊一輩子辛勤持家,資助兒子開創小型工廠,丈夫、兒女,事業有成,村子裡的人都知道她很好命,叫她董娘。董娘阿姊年過古稀,是該閒散享清福了,偏偏年輕時起就勞動成性的阿姊,卻閒不住,沒有受雇幫工的日子,還是帶著燦爛的笑容,到附近的佛堂幫忙耕地、除草、種菜、做義工。勞動之於她,已經是深化為內在本性的生活常態。這次,我拜託她幫忙清理我家那片荒廢樹園,明知道工作辛苦,她還是答應,圖的該不是那份微薄工資,而是向自己體能挑戰的那一份驕傲感吧。

三人中最年輕的秋美也六旬以上了。雖然個子小,但「力頭足」,工作起來很有「勢面」,村莊裡有名的「gâu做」。農事經驗豐富的秋美,一直是我的農耕老師,自然而然成為三人農婦工班的總指揮。而我,入嫁農家以來,四、五十年的農婦生活,都在努力學習,如何讓自我意識,與農村倫理價值相互磨合,一雙「玉手」,操持起所有粗工細活,如今穩穩握住農具,也是個粗勇人了。

六月天,趁著炙陽還沒有露臉的大清早,農婦三人組,各自帶著工具、飲水,準時下田開工,順著田畦,一畦一畦把雜草清理乾淨。

樹木間隙,夾雜一叢又一叢蘆葦、菅芒。怠忽管理的閒散年間,遠處濁水溪的生態種子、順圳溝水入田,彷彿河域派出的先鋒、意圖收復自然生態。但是身為人類的我們,不容許自然荒野,奪回我們已經開發、整頓過的農耕地,必得將這些草族的子嗣,全力剷除,驅趕出境。

日頭逐漸升起,歇歇手腳,伸展腰身,回望剛剛三個人合力清理過的田畦。那些原本隱藏在草叢間、被藤蔓幾乎壓彎了腰身的植栽,頃刻得到解放,似乎也喜悅地伸展它們的枝枒,享受著過去被野藤剝奪掉的自在與空曠。

我看著這一株株,十多年前種下的台灣櫸木、台灣毛柿,原生種小苗木,以強韌的存活意志,行過荒疏的歲月,面對年年嚴苛天候考驗,依然努力茁壯,真覺得很欣慰。

除荒理穢的工作繼續進行,往草叢的更深處踏進。一叢徑圍恐怕超過三個人環抱的蘆葦叢,植栽上糾纏著有手臂一般粗的蔓澤蘭野藤,像一位壯碩巨人,橫擋在面前。秋美驚歎:「夭壽啊!這麼大叢。」何時,雨林生態竟然侵入我家農園了?

三個人各拿起工具,一起對付。我揮動鋤頭,掘斷野藤根系,秋美手執圓鍬柄,腳踩圓鍬背,頓腳施力,順草叢頭的圓弧邊,一鏟一鏟挖掘。簡直像小矮人挑戰大樹妖,立志把蘆葦叢連根頭一起挖出來。

蘆葦雖沒有主根,但鬚根千百枝糾結,合力深入地層,固守著植栽命脈。秋美的圓鍬已經環形挖掘大半圈,蘆葦叢看似搖搖欲墜,卻抱牢土層不甘願屈服;在即將離土的最後階段,仿如兩頭拔河的臨界點,更需要一氣呵成、合力拉拔。

秋美推莖頭,我拖住莖身,董娘姊揮刀斬斷糾纏的藤蔓,三人齊力、準備讓這「柱」沉甸甸的草叢離土。畢竟,意志主宰這場拉鋸的輸贏。

工班指揮秋美號令:「捉穩!一!二!──」我以為她就要喊出三,齊心使力了,結果她竟然喊出:「喝!甩了!」

原來她喊出的「甩」,台語音「sut」。是早年農夫對正在拖犁的老牛下命令的斥喝聲,「喝!甩了。」一面斥喝,一面揮出牛鞭,打在牛背,命令老牛用勁使力。正拖著草叢的我,聽見工班指揮秋美,竟把我們當牛使,害我笑到「脫力」,差一點連人和草叢一起摔在地上,瞬間驚起一隻還傻傻窩在草叢間的野斑鳩,急急飛跳起來,逃走了。

生命力旺盛的農婦,可以把明明是耗費力氣的勞苦工作,以開玩笑的話語,玩成一場趣味滿盈的田間笑鬧,而且在玩笑中,把超乎體能極限的艱難工作完成。苦中作樂的幽默,是勞動生活鍛鍊而來的高度修行。

六月時節,鄰田的芭樂花正在盛開,三五成群勞動者,鮮豔的花布頭巾晃動在翠綠植栽間,細看之下,也全是農婦。潔白芭樂花從萌發起,一直到果熟送到消費者口中,這期間必須定時捻掉過剩花苞,修剪枝枒,淘汰不良果粒,然後在揀選的果粒上包覆保麗龍網、塑膠套袋,以阻絕蟲害,三、四個月的照護、整批飽熟,統一採摘,才會有品質高、賣相好的芭樂上市。

包芭樂,雖然不費粗力,但炎炎夏日,頂著炙熱太陽,確實嚴苛考驗著婦女的耐力。頭巾蒙面的農婦們,站立在兩排植栽之間,一雙手迅速著重複而單調的工作,將一顆又一顆小果粒包紮妥貼。

台灣農婦耐磨、耐操的本事,是長年文化生態,練就出來的動能。田間農事做罷返回居家,男人梳洗、歇息,就開始看電視、泡茶、等吃飯。婦人們卻不能閒,立刻擔起煮飯、刷洗、養雞鴨的例行雜務,遇到年節還要磨糕、做粿、包粽。長年來撐持家庭的一股意志力,琢磨出比男人更堅忍的耐力,日常生活中,鍛鍊出一身好功夫。在工作群體中,也練就了一身迅速敏捷的真本事,展現出輸人不輸陣的工作效率。

這時,果園的主人騎著機車來來去去,忙著備涼水、買點心來招待辛苦的農婦。一日工,八小時,扎扎實實。老輩農鄉人沒有打混摸魚的習氣,所以,工作間,暫歇下來吃點心時刻,是勞動者最快樂的時光。

早上上工之前,我也預先向村裡的小麵攤訂了三人份點心,麵攤老闆兼職送貨,準時會把點心送到田間來,遠遠呼喊著:「歇睏了、吃點心喔!」工作人一聽這聲音就開心,可以趁機休息一下了。於是解開花布頭巾擦擦汗,摘下斗笠搧搧風,舉起手臂袖套,橫抹臉上髒汙,然後選個蔭涼處,席地坐下來,粗粗魯魯就吃起來了。

我早已是道道地地的農村粗婦,勞動之後,胃口大開;吃食習性,如此「凊彩」(隨意),炒麵或鹹粥,來者不拒。吃完點心,閃個邊,迴避他人視線,田溝尿尿也很凊彩。擁有白皙細嫩肌膚、優雅曼妙儀態,不是所有女人最想望的美麗嗎?眼前這些甘於勞動的農婦,不也曾經有過幼秀的青春嗎?但是,入出農園多年,掘土踩泥、日曬雨淋,亮麗的肌膚,抹上一層黑褐色素。大自然是一把嚴苛的雕刻刀,在每個農婦身上留下粗獷的刻痕。一代又一代的粗婦在農村,不只撐持了家庭,更是推動田園動能的活引擎。混雜著汗水與爛泥的台灣農婦,沾不上優雅的邊,卻是台灣百年農業發展的堅實基底。

婦女們結伴幫工,除了能為家庭多賺一些小外快,更有伙同相伴、閒話家常、鄰居交流的樂趣在其中。田間的工作辛苦單調,婦人工,擅長以玩笑話語和嘻鬧調侃,互相消解勞動的無趣與疲累。有些婦人工,隨身帶著小收音機,聽節目助興,收音機的音頻扭開很大聲,藥商的「王祿仔喙」糊瘰瘰、論政談話節目,噴出辛辣憤世的怒斥、或者醒世勸和的苦口婆心――讓整個廣闊的田野熱鬧起來。

聲門一敞開,哪一人家子弟,比較勤快上進,哪一人家子弟卻比較閒散苟且,還有村子裡正在醞釀與發生當中的悲喜事件,饒富趣味的糗事、隱私,偶發事端,逗弄著人心好奇窺探的八卦。當我和她們一起「入工」,一起「歇工」時,長長勞動時間中,我都是一個忠誠的聽眾。這些消息靈通的農婦,增長了我認識村內人的機會。從她們有時發出讚美,有時卻帶著貶抑的語氣裡,隱約流露出農家人所普遍堅持的信念。或許她們並不懂各種玄思奇想,只知道生活就是必須認真打拚,那是世代農鄉人的生活毅力,表達了對勤奮勞動價值觀的最大尊崇。

鄰田包芭樂的婦人群,嘴巴同樣絮絮叨叨,細碎的話語和不停歇的動作,像花粉隨風飄散,若隱若顯的聲音順著清風,穿過周邊樹林帷幕的遮蔽傳過來,眾多人世的紛雜在我的周遭迴轉,卻旋轉成一種靜寂與諧和。一首勞動農婦之歌,融入廣闊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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