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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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張亦絢/【閱讀小說.中篇精摘】3之3 - 風流韻事

2019/07/02 05:30

圖◎michun

◎張亦絢 圖◎michun

說愛麗思是第一個讓我發現死亡開關的人,並不完全真實。當我想起小威時,死亡開關的影子,也已清清淡淡地存在著。

小威是我小學一年級的同班同學,也是當時我最「鍾意」的男孩。我最後一次看到小威時,他正和另一個男人手挽手地,進入一個同志與影像的文化辦公室中,在這之前,我也有幾次機會,看到他和男朋友,親密地在幫同志權益的活動擺攤――推論他最後長成了一個還算幸福的男同志,我想,大概不會錯得太離譜。

不過,我記憶中的小威,有過非常詭異的另一面。那時他就很會畫美少女漫畫,七歲時的他,就能畫美少女大眼睛裡的閃閃星光,使我折服不已――我一直與米老鼠與唐老鴨奮戰到十歲,米老鼠與唐老鴨都還像壓扁的餅乾,一點都不神氣活現。小孩表達情意的方式簡單又直接,每天下課時候,我會挨在他的桌旁看他畫娃娃,娃娃畫好了,我就會說:「給我。」他就把娃娃畫給我;有時他也會自動對我說:「給妳。」一天下來,他大概總要畫三到五個娃娃畫給我,長久下來,那些娃娃畫,厚得可以出書了。

這是我們之間,明媚的儀式。但也有,不是那麼明媚的……

我說不上為什麼我喜歡他,長大後偶爾我會問與我當年年齡相仿的小孩,和哪個同學要好,為什麼好,通常小孩都答不出來,有次有個小孩說:「因為他是一個好孩子。」――令我忍俊不禁,當年的我,也可能這麼說:因為小威是一個好孩子。不過,我們之間發生了幾件事,使我後來從不會提起他。也讓我很難在心裡說,小威是一個好孩子。

他在畫畫的時候不太說話。但當他開始說話時,他說的,全部都是,即使大人聽到也會瞠目結舌的腥羶色。而我是他最忠實的聽眾。

就像我是他的畫迷一樣,他畫畫時我一動也不動地看他,他在說故事時,我也是一動也不動地聽他。到底那對我來說,是種什麼樣的經驗呢?戰慄是確定的,因為他說話的口吻,就是在嚇人。

開頭有個女人在路上走,中間是一個或數個男人出現強尖了她,結局則多以女人被殺或被肢解結束。強尖、強抱、輪抱與尖殺這類聳動的字眼,可以出現好多遍。小威最常使用的一個字眼是「先尖後殺」。

我們通常蹲著,我邊聽小威的故事,邊拿小石頭或樹枝在沙地上胡亂畫著。有一天,一個隔壁班的老師走過我們身邊,我抬起頭來對老師說:「老師好。」老師流露出「小孩真是天真無邪啊」那樣憐愛的表情,對我們笑笑;我突然有了意識:老師會昏倒!老師會昏倒!

如果老師知道小威在說什麼,我在聽什麼,老師絕對不會是那個表情!

不只是老師,任何的大人……我和小威的世界是個祕密,只要任何一個大人聽到,他們一定不會同意,一定會處罰我們。為什麼?我卻說不上來,我們在做的一定是「壞」事,是禁忌,但我並不明白問題在哪裡。

小威的「一千零一夜」持續了好久,我既入迷又快樂,我感覺自己享受的是一種「特權」,我認識的任何人任何小孩,都不知道這些特別的故事,也沒有人像小威一樣,能清楚地吐出這樣的句子:「那個女人苦苦哀求,四個強抱犯還是撕破她的衣服,輪抱了她。然後他們就一刀把她殺了,丟進河裡,就是我們學校旁邊的那條河。」

然而有一天,我就不想聽小威的故事了。那是當他說到,那些強抱犯強抱完女人,就把她殺了,然後割下她的兩個乳房,蘸醬油吃了。醬油?我很清楚記得那一刻,神祕忽然消失了。小威不再迷人,我覺得他長得有點太瘦太小,好像營養不良。

那是小孩覺得「故事有點爛或這樣不好玩」的時刻。

通常當小威說完各種「割下乳房」、「砍掉四肢還有頭」、「把她切成好多塊」、「強抱她二十幾遍」或「挖掉她的眼睛」時,我都無異議地聽過,毫不在意,也總讓小威發送的電流竄過我的身體,興奮地微微顫抖。

但是「蘸醬油吃了」觸動到我心底的什麼。我就此一去不回頭。

是因為媽媽有時會派我去雜貨店買醬油嗎?

是因為晚餐時候,有幾道菜,大人教過我要蘸醬油吃,會更好吃嗎?

割下乳房很恐怖,如果不是愈來愈恐怖,小威的故事,就沒有驚奇的成分了。如果只是更恐怖,好像還不至於,破壞我聽故事的興致才對。

滑稽嗎?可笑嗎?我的心中,突然出現叫做「道德底限」的東西嗎?

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下課鐘一響,我馬上就衝進跳橡皮圈的一組。不久,學校流行起跳遠比賽,我們分成了小青蛙隊與小蚱蜢隊。我很擅長跳遠,大家都搶著要跟我一組……世界好大。

在這些遊戲裡,沒有小威的影子。小威去哪裡啦?我沒有想,也不關心。

我們九歲,小學三年級那年,小威已經成為眾人公開的笑柄。

「三年七班的那個『――』。」同學們在空白停頓處學他撥瀏海、甩頭髮――小威的髮型還是男孩的髮型,但他似乎總想像他有披肩長髮,總是甩呀甩的。不記得有沒有人叫他「娘娘腔」或說他噁心――印象中,我們對性別氣質的威權分派還沒清楚的感受,大家嘲笑小威,想的似乎還不是他「不像男生」,而是他「太奇怪」。小一時,從沒看過他那麼誇張……

有次我送教具,經過操場時,正好看到小威的班級在打躲避(球),小威在場內。他在場子裡像跳芭蕾一樣轉圈圈,但是沒有舞者飛鑣般的力道,而像昏了頭的老鼠――小威在幹嘛?他不知道這樣很容易「死」嗎?

我很愛打躲避,大家在玩時,都會發揮自己身體的優點,有人靈巧,有人迅猛,有人為了「不死」會做出超怪的姿勢,只要「不死」,大家都會很佩服,都會覺得可愛。我當時很驕傲自己常常是隊中「最難被打死」的一個。小威的樣子明擺著「找死」――「碰」的一聲響,我回過神,果然是小威被打個正著。我的小情人,我曾經的小情人……遜斃了。

遇到同學拿小威說笑時,我雖然沒有跟,也沒有多說什麼――那時我是很有權威的小孩,我若出聲說,不可以取笑某人或欺負某人,所有的人都會聽我的。但是我和小威……

我跳橡皮筋與跳遠的那段時間裡,我沒有想過我是「在跟小威結束」,而只是單純地「變了個人」――有天小威再次出現,令我完全意想不到,竟是以一封信的形式。

就像七歲的小孩畫娃娃畫得那麼好、「先尖後殺」的故事那麼超齡,那封信,也一點都不像出自兒童之手――如果不是信中百分之八十都是注音符號的話……

我覺得那是一封恐嚇信;然而又像情書。表達情意的部分,因為我已意興闌珊,所以很消極地讀它,我更努力想看懂的,是小威滿懷妒意語帶威脅的那部分。雖然是用注音寫的,我也知道「水性楊花」是很難聽,罵人的字眼。「沒想到妳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孩。」我的天!只是,我雖在下課時加入了團體遊戲,並沒跟誰特別要好啊。這個部分,小威倒是像「捉姦」一樣,人時地都舉證鑿鑿。我沒看懂還好,看懂以後,我氣得七竅生煙。

原來小威在某個星期天,看到我在學校溜冰場跟林淑娟(就是家裡開醫院的林淑娟,沒錯,星期天時我曾和她一道)和一個男孩一起玩。我對那男孩「情深意重」,令他「心碎」。男孩?那是林淑娟和我不得不當臨時褓姆的林淑娟的小弟弟。小威叫他「男孩」?那根本是個「嬰兒」好不好!我和林淑娟若不牽著他,他連路都走不好!

小威立時從只是用醬油讓故事走味的說書人,降格成白痴一個。會想讓誤會冰釋,那是十七歲的女生,七歲的我把信撕碎,下了決心,「從今以後,我恨羅宇威。」

我的感覺比「恨」複雜。我最不願承認的,是「害怕」――小威的口吻很成人,那麼怨毒、那麼凶狠;但是他的判斷力毛病大到連七歲的小孩還不如,竟以為「我們女孩子會愛上『嬰兒』」――說我會愛上口齒不清的小娃娃,真是奇恥大辱。

似乎覺得把信撕碎還不夠,有天我把從幼稚園就一起長大的君君找了來,對她說:「我不是告訴過妳一個祕密,說我喜歡我們班的羅宇威嗎?我變了,現在我恨他。」

君君不疑有他,她覺得女生恨男生是理所當然的,馬上贊同道:「我也覺得男生最討厭,老是拉我們的辮子。」

我沒話可說。小威從來就不會拉我辮子,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只會痴痴看著我而已。

或許最令人難過的事就是,說到底,這還是件充滿感情的風流韻事。若我自問小威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孩,在我心底,我仍會說:「我會形容他……他是,一個柔情萬種的小孩。」

伴隨那封信的,還有一條項鍊,大概是小威以為可以用來挽回女孩子的情物――那或許是最能反映他真實年齡的東西,他給我的是一條玩具項鍊。若要還給他,我又要跟他「糾纏不清」――項鍊於是被我塞在書桌抽屜的最深處。直到有一年,我們要搬家了,它才被我放在掌心看了幾刻鐘,然後,沒有什麼想法地,丟進代表「已經不要」的塑膠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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