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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劉書甫/老公寓,騎樓下;異鄉人,常民食

2019/06/04 05:30

圖◎吳怡欣

◎劉書甫 圖◎吳怡欣

山城聚落

台北公館有一座小丘陵,叫蟾蜍山,藏了空軍作戰指揮部,也是美援時期「聯合作戰指揮中心」的所在地。山腳下有屋舍群聚,原是空軍眷村「煥民新村」。而當時未分配到屋舍的軍眷,則於周圍自力興建家屋,依著這座小山,叢生出特殊的聚落風貌。侯孝賢的電影作品《尼羅河女兒》拍出了80年代台北都會遽變下的生活,楊林、高捷、蔡燦得一家所居住、能遠眺都市的家,場景便取自這座不高不低的蟾蜍山聚落。

大學的最後兩年,我也賃居在此。每日踩著單車騎經管院,離開校園圍牆,越過基隆路圓環進入羅斯福路四段一一九巷,把車隨意停妥,拾上階梯,走過坡段,一如九份的場景般,黃光下推開木門。咖啡色的老式地磚,薄木片隔出的房間,馬賽克小方磁磚拼貼的一爿廚房,窄小的浴室和一角總是堵塞的蹲式拉沖馬桶。

當時的室友都是台大的學生。一樓的主臥室住了一對哲學系的女戀人:一位帥氣瀟灑,風流倜儻,另一位則是有著大眼睛、長髮及腰的阿美族女生。踩上吱吱作響的窄小咖啡色木樓梯,先住民自行搭建的木造二樓,則住了一位養橘貓、彈吉他、幾乎不睡覺的國企系學長;另一位如黑熊般魁梧的馬來西亞僑生擠在半坪如倉庫的小空間;我和當時的女友住的那間則是往坡路方向延伸加蓋出去的空中樓閣,大概因為是非專業自力造屋,地板嚴重傾斜。而我們年輕氣盛,懷抱理想,外在的世界雖歪斜,我們胸中有浪漫正氣。

這年,我鍾情理論、作詩寫文,與伙伴共同在校園內創辦報紙,又時逢野百合學運,一伙青年經常聚集在這棟破爛小屋的一樓客廳吃喝論事。馬桶又堵塞了,國企系學長講不聽,又把貓砂倒進馬桶。我推門出去,走過寧靜的山城夜,去往社區廣場左側的公共廁所。

我後來才知道,這個聚落收留過無數北漂謀生求學的移民、藝術家和學生。藝人張菲、費玉清、伍佰,畫家鄭在東、林鉅、楊年耀,作家張萬康、須文蔚皆曾居住於此。

都市異鄉人

異地求學的日子被我恁地拉長。考上研究所後,我搬遷至台大側門附近,一棟藏在辛亥路斜巷小衖間的老公寓一樓。接下來的兩年裡我規律運動,幾乎每天早晨或傍晚,皆騎行至公館水岸,沿著新店溪慢跑十至十五公里。穩定的呼吸間,視線禁不住一再往水的一方看向新店溪面的流向、岸邊荒疏的綠意,和對岸的永和。另一側則依水源快速道路的高低,切換著看不見的台北。我獨靜無波瀾的慢跑時光,就這麼每日在晴雨間默默進行,經寶藏巖往南,至景美溪折返,再往古亭的方向,經中正河濱公園,跑向馬場町。

馬場町就是今日萬華區南面濱新店溪的區域,是日本時期的行政區名,町內曾設有台灣最早的高爾夫球場,以及日本陸軍的練兵場與操練馬術的馬場。這個我曾日日拉筋放鬆,準備折返回跑的馬場町,因地處新店溪匯入淡水河沖積出來的曲河處,地勢平坦遼闊,因此除了練兵跑馬,當時也做飛機起降之用,相對於北邊的松山機場,便名「南機場」。

若跨過堤防上的水源快速道路,向北穿過青年公園來到中華路二段,則有1964年興建的整建住宅「南機場公寓」。不過,如今提起「南機場」之名,它令一般市民或遊人心生嚮往的原因,多半是它做為日夜兼有誘人美食的南機場夜市。

除了民國38年隨國民政府來台的一波移民,在往後都市化過程中,又有大批為了打拚謀職而從鄉鎮湧入城市的移民,在空間與經濟條件有限的情況之下,以木板、鐵皮等簡陋建材克難造屋,形成違建叢生之聚落,這是早期台灣都市生活的寫照,一如我所暫居過的蟾蜍山聚落,一如我的故鄉台中曾出現搭建於綠川和柳川上成排的吊腳樓。

而所謂的「整建住宅」,是指台北市政府於民國51年起,為了拆遷並安置這些「違建戶」,而陸續興建的集合住宅,為了盡可能塞入最多戶數的中低收入移民,每戶僅有三至八坪。不過,南機場公寓的五層建築為當時代最高,又以西式的建築工法興建,獨特的「飛天旋轉梯」造型獨特,室內還率先裝設最新的沖水馬桶,可說是當時代最現代化的模範社區,據說歸國華僑們,無不前來觀摩朝聖。60年代是台北正式邁向公寓的時代。

凡此種種,在五十年後的今日,是斷難想像,也不復見的,只能給如我這般初見南機場公寓的人說說故事。今之所見的南機場公寓,早已從現代主義,走向頂樓加蓋,露台外推的都市違建風格派。狹小的住所不敷使用,各戶住民便用鐵皮、浪板和鐵窗往屋上、往窗外自行加蓋出空間,鐵皮之外還附鐵窗,鐵窗之外又見鐵窗。一格銀灰、一格泛黃、一格淺藍、一格磚紅,凹凸方長,紛亂幾何,彷彿頹廢走板的蒙德里安。

有一回和妻在台北回味過往的飲食記憶。逛完通化夜市,散步至大安區「信維整建住宅」一帶。妻指認當年曾賃居的方位、上班的路徑,以及信維市場騎樓下常吃的麵攤。我抬頭看這座歷史僅次於南機場公寓的信維整宅,老舊斑駁的外牆,整面的鐵窗內透露著黯淡。唯一明亮的日光燈樓梯間,竟也是一條通天旋轉梯:藍色的鐵板階梯,紅色的扶手欄杆。

蟾蜍山聚落、南機場公寓,抑或信維整宅,台北老公寓人事迭代──不同世代的移民、租客、老人、外配,代謝過多少異鄉人擁屋棄屋,又復下一波租屋離屋,叫人不知從何感歎聚散離合,只能聽聞它日漸頹老,日漸朝向底層生活,任電影取景,任攝影拍照。騎樓下,坐板凳吃小吃的日常風景依舊上演,勃發生機。傍晚,「南機場夜市」的紅色霓虹燈亮起。吃飯時間,異鄉人遇見異鄉人。

老公寓,常民食

若是來南機場夜市吃飯,則不宜再興睹物感懷之思。

一日,北上至出版社開會,結束後想起好久沒吃到現包現煮的餃子了,便步行前往南機場夜市。

在南機場,你會感覺這個大小規模的夜市才剛好。又它不近捷運站,不致於隨時都得面對外來人潮,不累人;在南機場,你會感覺到更多生活感,朝食與夜消各有光景與滋味,你感覺這些騎樓下、遮棚內的店家,就是這個住商混合的舊社區舊時光裡長起來的,亦沒有一般夜市會有的服裝飾品店或遊戲間。

我走逛了一圈,先到素菜館「臭老闆」吃了一盤清蒸臭豆腐,又返回夜市入口,吃了一份山內雞肉飯。然後才走向來來水餃,湯水蒸氣白光迷濛間,騎樓下全是人頭。我擠身入滿坐食客的方長桌椅間,尋縫揀位而坐,叫了十顆韭菜水餃。

來來水餃難得之處,現擀現包現煮為其一,食客得耐心等候。一盤一盤夾著木夾子的白塑膠盤在湯鍋前堆疊成山,等待餃子一一起鍋。客人通常先取小菜三、兩碟,剝生蒜頭一、兩顆入醬油碟,隨意夾食小菜幾口,便各個瞪眼呈嗷嗷待哺狀;餃子餡用料難得為其二,以豬肉大白菜水餃最受歡迎,韭菜餡裡還包了蝦米和粉絲。

餃子端來,給了坐我旁邊的一對夫妻,這兩人竟點了五十顆白菜豬肉餃子、三盤小菜和兩碗酸辣湯。我正在心中驚歎其食量,太太竟揚言吃不下了,瞥見我一個小伙子久等多時,面前啥也沒擺,便把剩餘的餃子、小菜和酸辣湯不留餘地地全推給了我:「來,先吃啦。」相談之下,原來是從桃園特地過來的老主顧。我為了待會還要去吃的芋頭湯著想,藉話題轉移她的注意,卻終究沒能成功推掉她過剩的好意。

我勉強喝掉了酸辣湯、吃掉了小菜和第二十個餃子。

稍晚才入場坐下的同桌人,嗷嗷待哺之餘,全偷偷地盯著我和我面前的一伙碗盤。一旁大叔終於忍不住開口:「這馬少年人卡勇。」我一聽,趕緊裝出一派輕鬆的樣子解釋這些餃子的來歷,順勢閒聊了幾句,並把剩下的餃子向他推過去,說:「來,先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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