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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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聶宏光/【閱讀小說】 窄巷 - 上

2019/06/02 05:30

圖◎michun

◎聶宏光 圖◎michun

1

總是在無人看到的時候,羅玉琴才會找林簡說話。就像這樣的空檔:體育課時的例行測驗,休息時間大家總會散漫地走向廁所洗臉。她走到最遠端,橫越操場,修繕室旁的那間――林簡就在那裡,雙手掬起水,粗魯地往自己臉上潑。

「欸,幫我把風。」林簡頭也不回,但從鏡子瞄了她幾眼,兩手在短褲側邊抹抹,從口袋拿出小夾鏈袋。

羅玉琴盯著潮濕的洗手台。汙垢卡在磁磚接縫處,陳年落葉堵在排水孔。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水龍頭,流出的也是溫水。水沿著邊緣滴淌著,她想著這些水何時才會變得冰涼。抑或這樣的夏天,積水就這樣溫溫悶著,無疾而終地蒸發。

照例問她要不要。她拒絕了。林簡自己走進廁所,她四下看看,還是沒人。上課時間是校園最安靜的時候,地上只有她的影子。

一段時間後,廁所裡的粗陋塑膠門,傳來撞擊的聲音。她這才打開水龍頭,方才林簡用過的,還留有一抹油膩。她轉到最大,水柱噴濺在她手上,細瘦的手腕尺骨特別突出。下節是音樂課,她想先回去準備上課。從教室走到音樂教室,要換一棟樓。廁所裡的聲音持續著。林簡應該流很多汗,待會出來,又要洗臉了。她終於關上水,濕爛發黑的落葉淤積著,沖不下去。

2

除了前方的投影螢幕,氣窗是唯一的光源。音樂老師站在那格光線中,不時仰頭瞥向上方。那光射入室內,暈開,被空調吹著的布幕頓時顯得泛白,微微亮了一個色階。他思考著如何讓學生專注在影片上,環視整間教室,似乎沒幾個認真的學生。他發覺有個座位空著,在倒數第二排的最後面。上面放了書包跟水瓶,乍看像是有人的位置。「那位同學,去哪裡了?」邊指著那個方向。「有沒有人跟那位同學比較熟的?」

在假寐狀態的羅玉琴,連忙找隔壁的搭話。「妳有看到林簡嗎?」「啥?」對方抬起頭,維持趴睡的姿勢。「林簡沒來上課,老師在找。」「我哪知。」羅玉琴跟同學一起做無辜表情,顯然彼此是一份子,又不至於是共謀。同學繼續睡,她倒是睡意全失,暗自為方才的行為心悸。班長起身表示要去通報導師,拉了好朋友一起去,兩人懶洋洋離開音樂教室。

林簡已經吃藥好幾個月了。從夾鏈袋拿出,像吞胃藥一樣快。羅玉琴問這是幹嘛,林簡說這種藥是大哥給她的,吃了會很嗨。「那不就是毒品嗎?」「哪是毒品!興奮劑而已。」羅玉琴每次都不願嘗試,林簡只好自己找空檔躲到廁所,要她幫忙把風。林簡邊聽耳機,藥效發作後開始在隔間內跳舞。用腳啪啪啪跺著馬桶刷。半小時,或者再久一點才出來,全身虛脫,滿臉都是一粒粒汗珠,流不下來。羅玉琴每次都要念她,搞什麼鬼啊?只有這時她能罵林簡,若是平常林簡會吼她個半死。

這堂課將要結束,羅玉琴開始擔心。不是為了林簡的健康,而是怕她自己會不會被牽連。這時音樂老師拖了張桌子,踩上把氣窗窗簾拉攏。小心翼翼下來,才看到林簡迤迤然走入教室。「我只是肚子痛而已。」對老師這麼說,走到位置正要坐下,鐘就響了。林簡頓時有點局促。

3

羅玉琴習慣一個人放學。在校外看到班上同學,會先避開。她與同學保持一種若即若離,沒涉入任何小團體,但也沒有仇敵的關係。若遇到了,打招呼顯得太親暱,裝沒看到也說不過去。只有幾次在小巷子碰到林簡,她會走上前,輕拍那肥厚的肩膀。林簡總說待會要跟大哥去唱歌,晚上要釣蝦。「大哥」似乎是種模糊曖昧的身分,羅玉琴總不明白。她跟在後面,看陽光灑在林簡頭上,像動畫人物一樣閃著光澤。林簡用了太多離子膏,被班上男生嘲笑頭髮像剛掉進水裡,若剛好穿高跟鞋,又會被罵醜人愛作怪。

她們獨處時,羅玉琴才忿然控訴那些人太過分。平常在班上裝做不知情,學著林簡擺出毫不在意的表情。她總學不會那樣的態度,瞥到桌上鏡子裡自己的臉總讓她感到羞愧。那種輕蔑的表情好似看不起自己。

狹窄的防火巷,連她都要側身而過。努力不看壁上附著的青苔,卻無法不聞到林簡身上的汗味。兩側牆壁摩擦著林簡的前胸後背,終於走出來時制服已是汙漬累累。「妳的衣服都髒了。」又有什麼關係。丟下這句話林簡就轉身走上公寓,她盯著鐵門被拆除的公寓入口,彷彿所有落魄之事都被吸納於此。她又獨自穿越窄巷回家,儘管不順路,她還是默默陪伴林簡回家再自行離開。「我只是懶得拒絕而已。」她想。

就像前幾次,羅玉琴幫助林簡蹺課一樣。十點鐘的下課時間最久,林簡抓著沒放幾本書的書包,要羅玉琴陪她蹺課。她們沿著操場邊緣的樹蔭前進,沿途踩著榕樹蔓生的根,跌跌撞撞走著。不時望向操場上正在打球的學生們,有沒有注意這裡鬼祟的行徑。她們走到最遠處,校園偏僻的角落。這裡的雜草樹木幾乎不會有人整理,蚊蚋四處飛舞。林簡踩上大石,爬上圍牆。

羅玉琴踮起腳,往外面看。牆外是僅能容一人行走的,狹窄的人行道。再來是擠滿車輛的大馬路,學校緊鄰主要幹道,即使在非通勤時間人車也絡繹不絕。即使是這樣普通的城市街景,這樣看出去好像另一個世界似的。連路人的表情也專注且慎重,跟她們這些百無聊賴的學生完全不同。林簡逕自跳下圍牆,書包在背後甩了幾下,險些滑脫。她就這樣眺望著,看那還穿著制服的背影由近而遠,漸漸消失,融入那彷彿延伸到世界盡頭的寬闊景色中。地平線的那裡,依稀可見,又是更加繁華的都會區了。

4

每當有課程需要分組,便是羅玉琴最害怕的時候。她沒有特別熟稔的朋友,總羨慕某些人能飛快找到伙伴,向老師遞上名單。而且,她絕對避免跟林簡同組。林簡是一個;衛生習慣差的那位算一個。成績墊底的、講話白目常惹人煩厭的那兩個。一組約莫五、六人,運氣不好她會落單,與挑剩的湊一起。要是與他們同組,免不了被劃成同類,日後在班上很難翻身。待她勉強分好組別,混進那些她不甚熟悉、彼此是同個圈子的同學中,各組也大抵塵埃落定。眾人看著老師在黑板上寫著分組名單,不意外該是同組的都是那些人。

至少沒人會明目張膽地嘲笑。但羅玉琴還是鬆了口氣。即使她不那麼熱愛社交,與某些人分到同一組也是非常丟臉的事。這表示他們是同類,她不願意變成同學們視而不見,老師也心知肚明的那種人。

整整兩堂課,她都暗自觀察著那組。奇妙的是,儘管每位組員個性都大相逕庭,還是有種詭異的相似感。那種感覺就像望著遙遠海面的一顆顆孤島們。相距遙遠,或許永遠無法確知彼此的存在。他們意見不合產生爭執,上台報告的當下還被底下自己的組員挖苦。組長也是每個人都不想當,只好指派最沉默,成績最差的那位同學擔任。林簡還是那樣滿不在乎,對什麼活動都感到不屑一顧。很快便招致組員的憤怒,老師不時要暫停課程,管理他們的秩序。

羅玉琴置身事外,在一個安全得宜的組別,與其他人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樣難堪的景象竟讓全班或多或少都有了欣賞的意思。眾人看戲看得過癮,臉上不約而同有了促狹的神情。簡單的分組活動,就讓她有了歸屬感。幸而她站在多數人那邊;若情況相反,那便會是截然不同的一種境地。

下課了,魔力解除。熱鬧的恍惚過後,羅玉琴才開始想,林簡是怎樣看她的:狡猾或是隨波逐流?她是林簡的同學、熟人還是朋友?最後總安慰自己多心,林簡根本不當她是回事。林簡好像是被錯放在學校內的某種動物一樣,沒人猜得到,也沒興趣去猜她的底細。也許她的角色換成其他的任何人都行,對林簡而言並不重要。

而且,林簡也從未主動找她同一組過。

最後羅玉琴還是一個人,自己放學,自己回家。之後與那些萍水相逢的組員們,再也沒任何話題。對此林簡不會有任何表示,每次她去找林簡,絕不會討論起這個話題。她很清楚,兩人都心裡有數:一旦深究起來,這種游移不定的關係將無法再維持下去。

5

她又看到林簡了。最近在回家的路上很常遇到。她依然要先確認四周沒有同班同學,再去找她。「不要再看了啦!這邊沒我們班的。」林簡不耐煩地打斷她,「欸,問妳,晚上有沒有空?」「要幹嘛?」她們邊走,林簡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不覺已經進入窄巷,快到林簡的家了。「這種事情,我不是很懂……想說妳成績比我好,就想問問妳――」羅玉琴沒來由地感到煩躁。許是林簡說話吞吐的樣子讓她不安 。

「好啦,就這樣。我想叫妳陪我去墮胎。」「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打死羅玉琴都不敢做這種事,想都沒想過。她一時有點發暈,林簡扶住她,她趁勢看向她的腹部。「妳是不是吃得太多了?」「……要去就去,不要就算。」羅玉琴稍微鎮定了,眼睜睜把林簡全身審視一遍。還是一樣肥胖,可能因為太胖了,連懷孕都看不出來――「到底要不要啦!」「但是我沒有錢耶。」林簡大大翻了白眼,「我有錢好嗎,我、有、錢!我大哥給的。」

羅玉琴在公車站前等林簡。她編了個影印資料的藉口,吃完晚餐就出來了。即使一般而言,回家後她很少會再出門。林簡跟她約在這邊等,說已經找好診所,要她什麼也別帶,人來就好。她坐在候車椅上,一部部公車到站停靠,人來人往,晚歸的學生魚貫下車,轟轟烈烈像支軍隊。馬路對面餐廳的燈透亮,一副溫馨祥和的樣子。她彎下身再度整理起鞋帶,一抬頭就看到林簡從對街走來,手裡好像還提著什麼。「妳怎麼還穿著制服啊?這樣大家都會看妳知道嗎?給妳啦!」被塞到她懷裡的袋子內是鹹酥雞跟其他炸物,被塑膠袋打結包起來,水氣悶在裡面,整團熱氣。林簡直接穿著粉紅色外套跟黃色短裙,她不忍說這樣其實更幼稚。

診所只是間普通的婦科,沒她想的那麼可怕。空氣中瀰漫的藥水味讓她聯想到曾在課堂看過的反墮胎影片。對她而言恐怖的不是胎兒被夾斷的景象,而是那宛如講述怪談般的,聳動而激烈的文字敘述。畫面是子宮內的肉色,又配上鮮紅色的警告文字,更形凌厲。看完影片她反而同情起那些墮胎者。

過沒多久,林簡就從診間出來,告訴羅玉琴隔天才要來吃藥,今天先回去。羅玉琴跟在林簡後面,時間還早,她不急著回家。什麼事也沒做,反而有點落空的感覺。她解開塑膠袋,抽出袋內的薯條一根根咬。已經軟掉了,像嚼著瑣碎疲軟的澱粉。

林簡告訴了她大哥的事。他是朋友的哥哥,幾次一起出去玩他都跟著,後來索性認林簡當乾妹妹。其他女生都沒有,就只有她。有次她放學回家,大哥在門口等著,一進門就把她壓在牆上――「這是強暴吧?」羅玉琴問。但林簡不這麼覺得,開始幾次會痛,久了就不會了。她也不認為自己會懷孕,「我才幾歲啊?真是衰爆。」

「那,他算是妳男朋友嗎?」羅玉琴問。兩人走回公車站,這裡還是熙來攘往,路旁有位大叔大聲講著電話,路人紛紛側目。候車亭燈箱上的廣告寫著:「外遇!抓猴!交給立安徵信社……」林簡瞄了那廣告一眼,罵羅玉琴白痴。

6

早晨第一節的課,林簡幾乎都缺席,升旗時間她當然從未出現。羅玉琴整著衣領,她們在走廊上就開始依序排隊,準備前往集合場升旗。她的位置在全班最中間,往四處看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每每讓她感到壓抑。步下樓梯的途中,她幻想林簡若沒吃墮胎藥,從這長長的,汙穢的階梯不幸滾落,是否也能終止妊娠。

從那次陪林簡到婦科診所已經過了幾週,兩人都沒碰到面。林簡像是蒸發一樣完全沒有消息。她有點擔心林簡的身體。直到聽到從擴音器中傳來的司儀聲音,才察覺隊伍已經就定位了。

夏季慣有的毒辣陽光把集合場染得曝白。從周遭同學間的縫隙望出去,其他班級看起來面無表情,相距遙遠。羅玉琴發覺自己像被緩緩送往屠宰場的牛犢,被綑綁在褊窄的方寸之地,鼻間瀰漫的都是同類悲傷的氣息。她還是嚴肅地站著,不能更嚴肅了。放輕鬆她便會垮,倒在別人身上,人們接二連三倒,集合場滿滿都是歪倒的骨牌。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她只得嚴陣以待。在這種時刻,抬頭看見升旗台上賣力演講的校長,總會察覺到那是個假人。

每次升旗典禮她都有一樣的感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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