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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賴舒亞/驚蟄 - 上

2019/03/05 06:00

圖◎王孟婷

◎賴舒亞 圖◎王孟婷

我在沉厚的雷響中轉醒,聽著清亮脆急的聲音,以為隨後登場的就是一陣大雨。可是過了半晌,從窗玻璃望出去,仍可清晰地見到對面秀麗的大肚美人山,絲毫看不出來欲雨的徵兆。今年的櫻花開得正好,非假日的金瓜石,空氣聞起來更為純淨。有別城市悶窒得使人昏沉到做什麼也提不起勁,只想窩入被裡睡回籠覺的頹廢,山中的孟春早晨,在眠床多賴片刻都是虛度光陰。優婉的鳥語、冷風吹拂花葉產生的窸窣,還有不聒噪的蛙鳴。小時候,一旦春雷敲響後,左鄰右舍不約而同在菜園或花圃進行翻耕,孩童喜歡湊熱鬧,邊埋種子邊玩土,每畦翻過的新土總有蚯蚓、不知名的昆蟲鑽動,反倒打壞孩子的玩興。事過境遷,兒時印象依舊,不過某些的曩者也僅有藉古建築、湮沒的歷史,以及老居民的記憶重溫。

沿著民宿路徑緩慢步行,縹緲的山嵐悄悄替大地罩上面紗,雨還是來了,土堆旁的樹蛙忙著避雨,路邊小水塘變成蝌蚪的遊樂園。在聚落就算不具目標閒晃,也會是一趟極富意義的旅行。走到金瓜石郵局前面,如果文獻的記載正確,這裡就是當年金瓜石事件的發生地,日警先把受害人集中於此,再運往瑞芳。看著由瓜山國小校友會於2014年設立的紀念礦岩與石碑,碑上刻有罹難者的姓名,我伸手輕柔地撫觸,希望安慰每個無法言語的靈魂。回鄉次數多了,金瓜石的孩子也好、山頂囡仔也罷,專屬故鄉人的身分逐漸鮮明,即使住民宿也有回家的歸屬感,尤其石頭厝更讓我追念起老家。民宿的主人二姊也當我是自己人,常跟我聊到未來得及嵌進記憶版圖的家鄉,包括不堪回首卻又沉冤待雪的過往。這七十多年來,大家等待著被忽略的歷史真相能還原,在隱隱作痛中練習原諒,畢竟再頑強的悲憤也無法使親人重新活過來,持續的仇視需要耗盡多大的心力?祈願時間蒸發所有的悲傷。

上次回來,與二姊至春山叔家小坐,聽他細說那段歲月。中日戰爭後,日本深恐台灣人伺機謀反,便展開思想控制,凡評論時政、結識能人與事業有成者皆被鎖定為反叛的目標。首先是1940年瑞芳的五二七事件,企業家李建興遭人誣陷私通祖國,其兄弟與員工皆被逮入獄酷刑逼供。此案過後,日本懷疑勞工近萬名的金瓜石礦山難保沒有叛亂的情事,當地仕紳黃仁祥成了首要目標。經營苦力頭店,手下有一千多名員工,樂善好施,貢獻鄉里的黃仁祥,只因與李建興往來就被牽連。記得李建興曾在《紹唐詩存》〈治鑛五十年自序〉提及:「余兄弟,皆被日吏誣以通謀祖國罪嫌,繫身囹圄,而侯硐、瑞芳二坑、金瓜石等地遭受柣連。」據黃仁祥長女回憶,那是七月某日的清早,黃家人還在睡覺,一群警察無預警來到,粗蠻撞門,進屋將黃仁祥戴上竹籠頭罩就把人抓走,留下驚愕的全家大小。

日警針對礦山展開瓜蔓抄式搜查,陸續抓走當地仕紳、醫生、鐵匠等逾百名菁英,做筆錄得如日本人寫好的範本念,照口供所說的承認就免去刑求。不依從者或被拷打至死、或不堪折磨自盡,就算死裡逃生被放出來,身心也飽受摧殘,終生活在驚懼裡。黃仁祥被控以私通祖國的抗日首領罪嫌囚於三號獄房,1945年4月底,盟機轟炸台北,房屋倒塌,重傷的黃仁祥沒能及時送醫便身亡,當時日本人無欲關置傷亡者,就通知家屬領回。運輸不便的年代,鄉親花了數個鐘頭用擔架合力把他運回金瓜石,到家時才被發現早就沒生命跡象。春山叔講到這,他的眼睛泛著矇矓。二姊說當年另有呂阿火、簡盛、游阿明三個金瓜石人被關在一號房,轟炸時當場罹難,與另不知身分的四人同葬,台灣光復,同處遺骸由金瓜石罹難者的遺族共同遷返立墓,令人不勝唏噓。

春山叔說金瓜石事件走到後期,日本已曉得全案子虛烏有,包括李建興也是遭公報私仇的誣陷;然而,警方不敢承認抓錯人等過失,只要求受害者承認所定事由,就免予刑罰並交保。後來我才知道二姊父親的屘叔也是此事件的殉難者,年輕的生命在牢內給蹂躪至死。甚至有人領回遺體,發現頸項有皮帶寬的瘀青,背脊貼的標籤是家裡寄去監牢的罐頭上之標籤,受難者在背面空白處用血書寫著:「我已經不行了,你們要好好照顧厝內。」等遺言。時移事往,殉難者的家屬除了追思沒再多說什麼,沉默變成聚落代名詞,直到觀光風吹入山城。遊客蜂擁而至,一段時間後人潮不減反增,大家開始好奇金瓜石與其他城鎮有何不同?當昔日用來溫飽的煉金術、近在咫尺的茶壺山、陰陽海等風景透過電視形成觀光聚點,大家才驚異到聚落的魅力;但揮之不去的白色恐怖夢魘,大伙並未增添多少的尊嚴和歡喜。

同樣走過此事件的石成叔,雲淡風清透露對過往悲情的無力感,逝者已矣,我聽出他言下之意,饒恕絕非忘記,而是歷經那麼多生離死別後,讓曾被禁錮的心重得自由,才有能力守護家園。石成叔十六歲跟兄長首次挖到金礦就改善了家裡生計,但挖礦是罹患矽肺症的高危險群,後來他改調坑外開電車、鏟礦土。不僅通達礦山古今,還從父親身上習得氰化製煉法,現場示範教學更駕輕就熟,將不起眼的礦石提煉成黃金,也答應黃金博物館的邀請,把煉金過程錄製成短片,讓煉金術繼續傳承。日據初期,金瓜石未設採礦廠,日本人讓台灣人用最原始方法替他們開礦,礦工拚命挖掘各山頭終究事倍功半,後來日本人擔心有人私藏金礦,便付月薪雇請礦工,並嚴禁竊金。石成叔感慨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塊土地的居民,究竟何來「偷礦」之罪?大半生採礦換來矽肺,有關單位也沒具體的照顧,這些公平正義誰來負責?對聚落的感情早已成為生命養分,老礦工從地底走上了地面,闢出通往花園的幽徑,讓更多人看見家鄉的繁花盛開。

我在聚落的時間不長,卻深刻地眷戀著它。成年後第一次正式返鄉,那天客運駛進聚落,連綿的山巒、遼闊的海洋張開臂膀緊密地環抱令我泫然欲泣;臨別的傍晚,難掩離鄉愁緒,車近瑞芳市區,我仍流著淚。山與海是故鄉美麗的記號,孕育淘金、採銅等礦產的過往,培養居民寬厚的性情,追求智慧、仁愛等美善。有關它的人文、歷史,有三分之二都是間接獲知。對我來講,沉默是一種必須,應該說近似安靜的狀態,所謂安靜絕非什麼也不做,乃用心觀察跟聆聽。《聖經》記載:「得救在乎歸回安息,得力在乎平靜安穩。」我一次次返鄉,花時間安靜觀察,聽在地人與耆老的談古論今,經常有意外的收穫。像石成叔提及電影《無言的山丘》礦工拿姑婆芋包金子塞入肛門再帶出礦坑的橋段,他笑說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姑婆芋有毒又會咬人,挖礦那麼久沒聽過有人那樣竊金。有時我乾脆整個下午呆坐,欣賞老鷹在天空盤旋的英姿,偶爾看幾隻棲息於樹枝,斑斕的台灣藍鵲,如此就是回家的幸福了。

或者,獨自散步至天車間遺址,來探訪耆老們不斷籲請政府協助整建的斜坡索道。聚落金、銅礦產時期,除空中流籠,台金公司也興建斜坡索道與無極索道的台車道系統,方便金瓜石和水湳洞兩地人員與礦石的運載。佇足淘金盛年的交通轉運站,鳥瞰陰陽海,腳下的斜坡索道跟海面一起安靜著,宛若等待冬眠後的春曉。記得二姊問過我有沒有搭過流籠,我搖搖頭說只在舊照片看過,她驚訝說好可惜呀。昔往的本山六坑為開礦的要點,機器、電車全在那裡操作,可以利用一條軌道藉由纜繩往返的兩部台車,在採礦盛年是很重要的載運工具。我回想十多年前第一次來,斜坡索道被荒煙蔓草掩蓋根本看不到,如今全靠幾位當地耆老親自整理,後人才有機會目睹其貌。此番堅持讓斜坡索道的復駛露出一絲的曙光,2013年春天,文化部長率員探勘,同年底新北市政府把它登錄為歷史建築。

又是幾年過去了,台車道重建仍不見相關單位進一步的行動。這次回來,我特別問二姊斜坡索道復駛的事,恰好石成叔也在,對於環評顯示金瓜石與水湳洞土地嚴重汙染,需先整治才能開發的結果,在地人雖無法接受卻莫可奈何。石成叔好氣又好笑地說住在金瓜石大半輩子,看過因礦災喪生、染上矽肺病故,就沒聽過被重金屬毒死的人。是啊,從日據時期到國民政府來台,礦工們為其賣命挖出的礦,與熱門景點黃金瀑布、本山五坑的模擬坑道,這些創下觀光收益的地帶,舊昔亦屬開採的範圍,是否也應禁止前往?旅遊單位在媒體表示以前外國人只知日月潭、阿里山,現在已會來金瓜石、水湳洞,意謂聚落的發展不一定要靠索道。看到這種報導,很難不生氣。我們籲請台車系統復駛,是由於一份記憶以及懷舊之情,盼待重啟風華,讓離鄉的遊子走回家鄉路,提升聚落高度,讓世界更清楚地認識金瓜石,而這些究竟與外地觀光客有沒有來此地遊覽何干?

在山上的日子如黑白紀錄片,沒有華麗的運鏡技巧,但真實地呈現出與鄰居、土地的交集,儘管觀光潮不及九份,我們依舊盡本分地書寫著聚落,無論政府是否聽到我們的聲音,看見我們的訴求,我在這裡生長,也懷念桑梓的生活,記得時已年過八旬的春山叔說過有生之年能看見斜坡索道恢復原貌,找回童年走過的路,一生也足夠了。擔任過索道運轉員的石成叔,大半人生與繩索綁在一起,礦車頭咬住軌道的繩索,一車車的礦產便被運往水湳洞,即使早已退休,也不定期會到溪中淘金過過礦工癮,這份對金瓜石的難捨,讓他婉拒親戚邀約移居美國的建議。面臨民宿生意不如從前,二姊說不管大環境多惡劣,還是要透過經營雲山水讓更多人認識家鄉之美。每每憶及這些長輩對故鄉的情深意重,內心的激動與感恩油然而生。大家對聚落的態度已無法用不服輸形容,我在當中看見溫柔的堅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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