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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劉書甫/一起做工的人,以及我與他們喝過的飲料

2018/11/27 06:00

圖◎黃子欽

◎劉書甫 圖◎黃子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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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行程滿檔的週末,準備開車送一批貨,正逢中午,因時間稍趕,便進超市抓了一瓶罐裝咖啡,敷衍自己無甚食欲的胃口。

台灣的罐裝咖啡比我年長,1982年第一罐伯朗咖啡上市,比星巴克的拿鐵早了十幾年開始以調和咖啡接觸台灣的市場。我真正注意起罐裝咖啡,要到旅行日本時,在京都喜歡上了投販賣機罐裝咖啡的感覺。纖瘦而秀氣的瓶身,又不乏簡單好看的設計,味道也不過度甜膩。早起投一罐,在車站旁的麵包店站著吃完後上路;途中稍歇片刻,見販賣機,投一罐,靠著欄杆配著風景喝;晚上回到民宿無聊,走去巷口的販賣機投一罐,嗅一嗅安靜整齊的夜。

手拿一個罐裝咖啡,跟手拿鋁箔包或塑膠杯都不一樣,它更具實感。雖然是從簡圖方便卻不隨便,它應該要讓拿著它的人像拿著一個好看的杯子或保溫瓶,應該要讓拿著它的人看起來有型,日常風景裡顧盼,啜飲,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瀟灑。所以它的大小、胖瘦、容量和外觀設計,與它的口味同樣至關重要。

平時我沒有喝罐裝咖啡的習慣,倒是在高雄工作的那幾年忙得沒日沒夜,罐裝咖啡在不經意間會默默出現。它含高糖分,咖啡因,取用快速不必等待,自然地成為沒空吃飯或沒胃口吃飯時的選擇,止飢、提神一次搞定,是習慣忙碌的人給自己找的好理由。

多年後當我竟又從架上取下罐裝咖啡時,我想起那些曾一起做工的人,以及我與他們喝過的飲料。那一年,我背著一台Canon D5單眼相機,捲著袖子和師傅們一起在高雄的烈日工地中走跳,拍照記錄,學習各種施作,白天幹身體活,晚上動企畫腦。

遇上頭一個喝罐裝咖啡的工人,是凱仔。凱仔是在地工程公司的負責人,總是穿著「天上聖母」的上衣。其實他有個頗文雅的名字,叫湯志傑,但大家都管他叫凱仔。凱仔領著自己的母親、一班孩子,一架山貓仔(鏟土機的別稱),幾副不同型號的怪手,負責一切動到土的大排場,整地、挖洞、拆除,說到「大興土木」,看著他就對了。

凱仔是我的第一個語言交換者:當然,是台語。人很親切,也很愛找我嘮叨工程的事情:難免,工程經常會出現一些「額外」的工作,也都是他去搞定的。凱仔菸抽得極凶,眼白都變成黃色的。有一次問起吃飯和生活的事,他搖搖頭,工作無定時,一天往往只吃一餐,早上大多一罐伯朗咖啡就上工了。「做這行都短命。」他說。

工作期間,他也喝無糖綠茶。

剛進工地的時候,不大懂師傅們的吃喝習慣,中午叫便當,總是考慮要請他們喝什麼飲料。後來發現不用傷腦筋,無糖綠茶就好。

大太陽底下勞動,他們習慣一天一大杯手搖飲料店的廉價綠茶,凱仔一休息就跑去幫大家買,常常也會有我的份。我往往禮貌上在他面前喝一、兩口,就拿去倒掉了。凱仔話多,菸不離手,見到我總要笑嘻嘻地小劉來,小劉去一番,有空就教我開怪手,連放假帶老婆去鹿港走走也要同我分享。

有幾天,凱仔突然收起笑容,玩笑話也不講了。一問之下,原來半夜載著怪手去氣爆現場支援了。

「看了會甘苦。」他說。

2

還有做土水工程的三人檔──老蔡和小蔡父子檔,外加一個沉默寡言,皮膚黑得發亮,永遠赤裸著上身的老師傅。他們太像一家人,我私底下都直接喚他們「三蔡」。三蔡不必喝外頭的飲料,他們各有自己的保溫瓶,裝人參茶,累了就去場邊喝一口,養生。

小蔡樣子憨厚,笑起來靦腆,文質彬彬的,做起事來一絲不苟。有小蔡在,我的工地台語聽力練習終於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工作空檔,小蔡會耐心地站在我旁邊跟我解釋綁鐵仔、放樣、做板模,到灌「南媽控(預拌混凝土)」的工序和細節。小蔡說,「蓋房子是很偉大的工程。」

自從知道我大學念的是哲學後,他就開始問我王陽明和朱熹,想確認自己對宋明理學的理解。我萬萬沒有想到,畢業離開校園後,再度進行不同專業領域的學術交流,會是在機具夸夸作響的工地中,當著煥烈的日頭和飛揚的塵土。小蔡說喜歡讀思想,沒工的時候就往屏東家附近的圖書館跑,有什麼讀什麼。「哲學是很偉大的學問。」他說。

梅雨季一到,雨常常來得漫長又綿密,工程只能暫停。一次早晨,工程會議結束,雨直通通地下著,沒有打算停。我撐傘從外面巡察積水狀況回來,見老蔡和小蔡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公共空間的書架旁,一人一本,低頭閱讀《資治通鑑》。我把傘收了,再往他們的方向走近確認了一次,沒錯,是我們架上的資治通鑑,沒看錯。兩蔡的臉上掛著我只有在看漫畫才會出現的專注神情。

我端了冷掉的咖啡過來,在窗邊的沙發歇一會。整個左營安靜得只聽得見雨的聲音。

小蔡發現我,走過來點點頭,扭開他的保溫瓶吹一吹煙。我問他喝什麼,他說,「人參茶,養生啦。」

3

三蔡和本名湯志傑的凱仔,這「三菜一湯」,是我在南方工地見學期間很懷念的人情味。不過,這段創業過程中相處最密切的,還是我亦師亦友的老闆。他也有自己的保溫瓶,又高又胖,阿魯米瓶身帶深綠色的環邊,裝著太太為他準備的「蔬菜茶」,我頭一次看到有人這樣沖泡蔬菜當茶。茶喝完了,泡軟的蔬菜直接倒進嘴裡吃掉。這種「飲料」,想也知道,養生。這麼大罐的愛,他卻常常扔在車上,難得隨身拿下來了,走時又忘在辦公室。

比起蔬菜茶,他顯然更愛精品咖啡。開會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呼喚誰去搞個咖啡來,不管是準備描繪如天邊雲彩的願景或是要商擬解決腳前荊棘的對策,都先手沖一壺咖啡來再說。衣索比亞、瓜地馬拉或屏東德文部落的都好,沖好的咖啡要分倒至一個個小小的濃縮咖啡杯,跟每一位與會的人分享。

有手沖咖啡,也有手作甜點。

我唯一學會的手作甜點只有提拉米蘇。一層手指餅乾,一層鮮奶油,再一層手指餅乾,再一層鮮奶油。因為待過工地,後來在製作提拉米蘇都會故意拿工地術語來形容各個步驟:只要鮮奶油、馬滋卡朋、橙酒、手指餅乾,以及「板模(模板)」擺出來,並開始壓製濃縮咖啡,大家就知道,今天又要「做土水(施做水泥工程)」了;用毛刷將調入橙酒的深色濃縮咖啡液刷上淺色的手指餅乾是「做油擦(油漆)」;在一層鮮奶油上鋪上手指餅乾是在「大泰魯(貼磁磚)」;將馬滋卡朋和鮮奶油攪拌融合,用抹刀平抹在手指餅乾上就親像在做「西阿給(水泥粉光)」; 冷藏一夜後,每一塊蛋糕要切幾「san(公分)」都要注意。

南方工地見習,還得兼開三噸半貨卡車。

經常,在吧台沖完咖啡,或和老闆會議後;企畫寫一半,或布展前夕;和會計確認帳務的空檔,或活動執行工作剛指派完,我便接著起身出門,開三噸半去協力廠商那載設備。公司裡代號A車的三噸半貨卡已年邁,經手過無數習慣不同的駕駛員,排檔箱大概快壞了,入檔永遠很卡,讓我一直沒練就操桿自如,大路上淡定飆百里的境界。

停好卡車,給協力廠商的總經理邀進了辦公室小歇,他一條平頭老漢子從冰箱拿出一罐瓶裝飲料遞給我,我一看,又是無糖綠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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