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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夏烈/鹽水溪南

2018/08/19 06:00

圖◎阿普航空

◎夏烈 圖◎阿普航空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

——《詩經》〈衛風.河廣〉

有一隻金灰色帶黑斑點像是豹與狼混種的動物,棲在北部深山中多年。爬山的人遇過牠,見牠像金錢豹一樣快速奔跑,也能矯健爬上樹梢。他們辨識不出究竟是什麼類種,他們稱牠為「狼豹」。有一天狼豹開始向南行,由雪山山脈經大霸尖山進入中央山脈,橫走玉山山脈及阿里山脈下到曾文溪,再向南越過鹿耳門溪到達平坦流緩的鹽水溪畔,立在淺坡樹叢旁的大石上,默默望著一片起伏樓宇棲息的安靜城市,牠從不知人類稱那片樓市為台南。

新生見習路線

我並未想到會來台南,那時交通不發達,由北到南幾乎一整天的行程。台北高中畢業前最遠到竹苗一帶,那是兒時母親帶我去她家鄉,應是獅頭山。她的親戚務農,門前有一口井。因是山地,是不是耕梯田,就記不得了。

我在台南遇到伊,最後結為連理。伊說我寫的文章全是台北,應該寫一篇台南或成大。因我倆在土木工程及石化工程界多年,基本訓練都來自成功大學。不同的是我是聯考分發,她是北一女保送。剛入成大並沒有新鮮感,因為我們北佬已經見過不少世面。加上那時大學相當少,台北來的學生很多,似乎建中及師大附中畢業比台南一中及高雄中學還多。因為彼時高中男生選擇出路好的科系,成大是原台南工學院改制。男女生比例十二比一,女生離家,大一多被學長追上,倖免者無幾。

那些年北部新生到成大一入學,就由學長成批帶去觀光(及見習),路線簡單:先到中正路圓環如今「國立台灣文學館」,那棟巴洛克建築原是台南州廳,後為空軍供應司令部。下去沿主街瀏覽商店,吃中正路十六號「度小月」原店本舖。度小月相傳是百年前七、八月颱風季節,不能出海,漁民為了度過慘淡小月擺麵攤,並於攤前燈籠上寫「度小月」,遠近馳名,那隻肉燥鍋幾十年從來不洗。還有「大全成」及「小全成」二影院,小全成放映西部片及武士道片,票價便宜,有台語發音,因為許多歐吉桑看不懂中文字幕,還「每場噴放明星花露香水」。《宮本武藏》共三集就是在小全成看的。戲院附近有家理髮廳,我常光顧,老闆禿頭,鄉下來的,為人和氣,手藝高,國語說得生澀。櫥窗上廣告字樣是:「男性的自然波」,旁邊四字是:「親切,叮嚀」。後面二字我認為是神來之筆。中正路走到底左街就是「沙卡里巴」(盛り場,サカリバ),日語是人群攤販聚集熱鬧場合之意。最著名的小吃是棺材板、鱔魚意麵和鼎邊趖。棺材板因形喻義,香港窮人窩居的「棺材房」也是因形喻義。

中正路到底右街有當時全台南市唯一的計程車行。除了駐台美軍,沒有人有私家車,裕隆尚未開始;汽油是打仗用的,不是給你揮霍的。那時台南市電話號碼只四碼,也沒有幾家有電話——有了請問你打給誰?計程車行有兩支電話,大字打在商店商牌上:3838及3388(台語念)。想出這種號碼絕對加分。

女生導覽到此為止,因為再往裡走就是新町。新町在日據時代就已是「貸座敷」(妓館,台語稱「查某間」)群聚之地。那些螞蝗(保鑣,因吸妓女血而名)穿著寬鬆的白長褲白汗衫拉客,死拉活拉,但是看得出是大學生即不拉。而我們都是全國著名高中來的老實學生,初次到這種勝地真是興奮、開眼、長識,學長們也覺得盡到牧羊的責任。

「一府二鹿三艋舺」

台南古城當然有些古蹟。張光直出任中央研究院副院長時,我一直以為他與台南市左鎮的考古有關,問過他左鎮是否台東長濱文化的延續。他只淡淡地說他研究的是濁水溪及大安溪。無論如何,左鎮人可推到三千年前,因為只有化石,沒有文化遺址,三千年不算長,我倒想知道他們是漢人?南海人?還是外星人?

談到台南,立刻就會想到赤崁樓、億載金城、台南孔廟、安平古堡,以及近年成立的奇美博物館和國立台灣文學館等建築。台南建城上推至1620年代,由荷蘭人的東印度公司建「熱蘭遮城」(Zeelandia,今安平古堡)為貿易據點,也是全台首府。這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地位一直延續兩百多年,到清朝末年遷都台北為止。所以台南有「古都」之稱,又因清代設「台灣府」以此為都而稱「府城」。荷蘭是台灣最早的開發者及統治者,但如今荷蘭遺跡所餘無幾。而成功大學也因漢人鄭成功趕走荷蘭人而以「成功」為名,紀念延平郡王鄭成功開台之功。許多人以為如此命名是八股字眼,反而沒想到是因鄭成功之故。台灣曾被荷蘭、法蘭西、日本等國統治,但舉國多為漢人,又近中國,所以外族不可能長據吾土。成大博物館前有一片廣場,我向校方建議命名為「成功廣場」及立鄭成功像,才與成功大學名副其實。許多校友都支持這個建議。

「一府二鹿三艋舺」如今安在?台南因安平港當年淤沙而逐漸被台北取代,如今新建台北港也可能取代基隆港的地位。日本占據台灣後並不重視台南,那時交通不發達,台北已在經貿上超過台南,又離日本近,「阿本仔」當然繼續定都台北,台南附近只是建了許多糖廠。台南是全國平地比例最大,地形最平緩的城市,氣候比台北盆地乾燥舒服很多,而且有許多腹地,房地產的價格是台北的七分之一。我常想到,為何不遷都台南持為政治及行政中心,潮濕、悶熱、擁擠的台北做為商業及文化中心。如此南北取得平衡,才是一種健康的現象。美國在東部立國,但如今最富有發達的是西部的加利福尼亞州。加州開發得相當晚,經濟及工業卻遠超過立國的東部。實際上北京、台北、南京這些國都全不臨海,靠附近港口做運輸——軍事上,國都在港口反而危險。

即使如此,1945年台南還是被盟軍猛烈轟炸,市區及古蹟受到毀壞。轟炸的原因是因為日本海軍航空隊(二戰時日本無空軍,軍機屬海軍或陸軍的航空隊)以「台南飛行場」做基地。如今,台南還是重要的空軍基地,包括出名的雷虎小組。我還記得念成大時看到他們操練「炸彈開花」的絕技,更是蔚為奇觀,先進國家的空飛特技能比得上雷虎嗎?除了駕戰鬥機,他們還會打籃球,記得雷虎隊有一次來成大和校隊(不是系隊或班隊)友誼賽,相當轟動。我們都去瞻仰英雄,心想,這些人又會開飛機,又會打籃球,那可真是不得了。因為籃球員個子要高,但噴射戰機駕駛員卻不能太高。後來才知道,這隊裡有開飛機的,有修飛機的,還有擦飛機的。

李兄是略長我幾歲的台北朋友,空軍官校畢業後在台南基地飛噴射戰機。我們在大全成戲院見面時,他穿著神氣的空軍藍制服,胸前掛金色飛行章,身邊依偎著嬌美的妻子,是大家注意相當搶眼的一對。後來他飛大陸未歸,他母親一直認為他是被擊落,可能還生還。或是,起碼要收回他的屍骨安葬。但是大陸軍方堅持無擊落或失事紀錄。幾年後,他的摯友小方在美國告訴我李兄的妻子在美軍福利社(簡稱PX)工作,認識美軍發展出婚外情。美國佬向李兄攤牌,邀他隔天談判離婚之事。李兄告以明日要出任務,延到後日。明日此去李兄未歸,小方認為李兄傷心欲絕,可能回程衝進台灣海峽。美嬌妻嫁去美國,居然還寄了再婚照片給小方。小方告訴我時對這對「奸夫淫婦」頗為不滿。我現在寫出,沒有用意,只是台南生活回憶的一部分。

記憶帶走了時間

成大四年生活一切平平,是橄欖球校隊主力球員,大二那年赴北參加大專聯賽,奪得全國亞軍歸。大二結束時曾因興趣關係,考慮轉學政大新聞系,但是沒轉。因為出身優裕家庭,養尊處優,自幼養成自由發展個性,如今離家生活,又念自己無大興趣的工學院,必須面對眾多新挑戰,被迫與環境協調,不再隨心所欲,遂變得更負責任,學習到與人溝通,以及洞悉陰謀鬼計,台南四年助我成長極大。這些磨練也令我畢業後在野戰部隊步兵師服軍官役帶兵,到美國念研究所及在加州打體力工都無怨言,應付自如,這就是一個台北少爺在台南四年打下的EQ及SQ基礎。那年代北佬對生活南部並不覺得稀奇,我不明白為什麼今天雙北學子及家長會認為離開台北就覺得遠?高鐵台北到台南不是只有不到一點八小時嗎?

台灣一共出了兩位諾貝爾獎得主,第一位是建中及成大機械系出身的丁肇中;另一位是李遠哲。後來成大出身的朱經武(曾任香港科技大學校長)聽說數度與諾貝爾獎擦身而過。這情形與日本第二的京都大學很像。然而京都大學卻產生了比東京大學更多的諾貝爾自然科學獎得主。有人分析京都人口比東京少許多倍,是保守樸實的文化古城,容易靜下心來讀書研究。京都大學的師生一點不覺得遜於東京大學,反而努力以赴。成大的學生有些相像,所以連年被企業界票選為最受歡迎的畢業生。我個人深受腳踏實地的成大美德感染。更像京都大學學生一樣,以出身成大自豪,這對我後來能名利雙收影響不少。

台南人口只有十分之一是「外省人」。但截至目前,我在南部講國語還從未被罰過錢。甚至還因是外省人而被特別禮遇。在那裡我結識質樸、友善、單純而保守的南部人,了解他們的習性及作風,甚至獲得靈感。當年醫學院湯銘哲教授擔任教務長時,聘我任教成大,與他聊天,深刻的是他曾說過:「……反正南部人就是逆來順受的。」我說:「其實,我認為台灣人也都是逆來順受的。」但是,為什麼,台灣人逆來順受?

離開清華,回成大教授近代歐美及日本文學與文化,學校卻在水利及海洋工程系為我安排一間研究室,只因該系經費、設備及空間充足。我早知成大浩浩蕩蕩九個校區之一的安南水工試驗室,是世界最大的水利及海洋工程試驗場所之一。台南附近有座烏山頭水庫,日人八田與一在發動太平洋戰爭之前建造,那時政策是「工業日本,農業台灣」。烏山頭水庫興建目的,是將糧食運往日本母國及充做軍糧,台灣人二戰時則多以番薯籤果腹。戰後該水庫歸國人所用,目前容量全國排名第八左右,大概是曾文水庫的六分之一,算不上大水庫。我曾困惑,八田與一的成就,能比得上我們自己建造的數十座水庫嗎?是不是我們忽略了台灣水利工程師的辛勞與貢獻——只因他們是默默實地工作,不爭名利的一群?八田君為母國日本及征戰南洋而建水庫;這些台灣水利工程師是為台灣人建水庫。

我雖是歐美與日本文學(及文化)教授,當然也會注意到本土文學活動。台南的「鹽分地帶」文學已成為台灣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名詞。記得吳新榮先生的後人曾聯絡我,要一些吳先生與先慈林海音交往的資料。我也看過蔡素芬的《鹽田兒女》,也認識她,卻無法把她的秀麗溫婉與粗獷烈曬的鹽田連在一起。但是,人為什麼要如其文呢?誠然,我也被認為是一個理性、不重視人的感覺、只強調公平、效率及達成目的者,所寫文章卻又被廣泛地領悟為感性及親睦。

十七歲開始在台北及台南演了四年的「雙城記」。老了,又回來繼續演這場未完的戲。我在台北城南的淡水河畔成長,如今在鹽水溪南的台南工作,淡水與鹽水,台北和台南,可曾是我的天堂與樂園?或是鴉片?這些情節故事醞釀在一個幻想的世界裡,卻又期待登場為唯一的真實。時間帶走了記憶,記憶也帶走了時間,台北的台南,台南的台北,那些生命中深刻的體會是很難磨滅的。

我曾騎上一匹延平郡王贈予的戰馬,在嘉南平原逐日馳騁,那隻北部山區奔來的狼豹亦步亦趨跟隨。黃昏時分我們涉鹽水溪駐足河洲,戰馬低首飲水,我凝望落日暮靄中寧靜流緩溪之南岸,有一美目窈窕淑女隔溪以笑靨相迎。啊!那是我馬背攜回在溪之南的倩姿新娘,她將與我廝伴此生至海枯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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