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李天葆／塵音非絲弦

◎李天葆

活在人世，有的樂得冷著臉，耳機線一道弧形流麗地落在手裡，耳畔是電幻魔音，或是金曲雜錦，90年代已然是老歌；還是近來興起少年乾旦巴特爾唱的〈梨花頌〉，套上耳孔，與世隔絕，眼前是人來人往，相對如照鏡，前面人亦是這般，側耳低首，若有所思，偶爾燦然，理應手機裡有趣事分享了――只是身邊事與己無關，那簡直是一定的。然而紅塵紛擾，選擇閉關自守，仍然擋不了世間的人聲雜音，彷彿不面對，就索性蜂嗡蠅繞地揮之不去，這不是修行，難道要喚做折磨？此二字背後有憤恨有無奈，如果視做一層層紅蓮寺的鐵閘機關，越過一次，當做增加功力，隱隱之中似乎得到一種勝利。只不過做自己，如何遊於自得之場，而不落於干擾，實在是另一種層次的修行。小到鄰舍笑語不斷，姑婆大笑，一次比一次亢奮刺耳，小兒啼哭，亦不制止，直如冤情沖天，更甚於喪考妣……兼有夜歸喧鬧，吵嘴鬥牌，高呼嬉笑，都在睡夢邊緣地帶走竄，聲聲喚起，提醒自己，要聽取這一片夜半鬧音。然而窗外，那窗外咫尺，對過店舖騎樓，是偏門的電玩網咖博弈所在地，凌晨三點鐘總有少年倚坐摩托車，喧囂高叫，意欲在靜謐冷夜宣洩不滿，彷彿認定整個街巷內無人，方圓十里他們說了才算；可惜逼近天色漸亮，垃圾車一路駛來，近處清真寺祈禱呢喃聲徐徐掩蓋過來，這些少年愈縮愈小，勢力消退。如果枕邊夢未成，一齣街聲市音，就讓人聽了下半場，縱然願意不願意，被迫地沉浸其中，惱了半晌，心火徒生。

要怎樣的自制，才按捺那蠢蠢欲動的怒火？不只是面對肉身體香，才有心如猿動，意如馬馳，這是血熱沸騰，自己覺得行規步矩，別人理應也一樣。最終止於一笑。回到自私的無形窩巢裡，眼看了，留了心，到底管不了。地鐵車廂內，父母各自端坐，孩子足踩座位，爬上翻下，貼窗叫嚷，走道賽跑，跌跤嚎啕……家長穩似磐石，並無二話，實施了道家思想，無為而治。恣意的笑語啼哭，不是很好嗎？大情大性，自由舒展，難得還遇見像「什麼都懂、什麼都原宥」的陌生旁觀者，袖手含笑，雖然不過是暗藏冷意的笑。眾生的未來，在灰濛濛的霧氣繚繞之處，我在當下，諸般不在心上，只願留戀過去――誤打正著，之前租了間舊樓，一側斜向著歌廳夜總會，後面是高速馬路，夜晚隱約歌聲，夾雜汽車咻咻飛馳聲……打烊一片車門開關，男女對談，偶爾還有幽怨嗚咽的女哭，邊哭邊說，樓高，只餘一陣一陣的模糊聲音，意義不明的劇情。有時友人來訪，住所只開座燈，幽黃光色晃蕩於壁上，如同身在水底；門簾布裡的寶藍色綻放橙紅花朵，遠處犬吠，露台風來，客廳內一切顯得影影幢幢，連大家的臉色都是陰沉難辨的。後來友人輾轉傳來，說是我那兒陰氣很重，當然措辭委婉，只差沒說幽暗角落有魅影出沒。我打哈哈，沒多解釋，這樓房住客也知道，到了傍晚昏黃，樓底籬笆邊也可聞得窗畔細碎鑼鼓胡琴聲，是我播放舊時粵地歌伶小明星的唱片，她用平喉，一種女聲模仿男子歌唱的腔調，歌詞極其風流旖旎，羅帳香氣，蘭肌雪膚，是某種耽溺妝台金粉迷醉阿芙蓉的歡愉蜜語。時光在此刻墮入陰陽界，永遠的黃昏，半夢殘醉，上下樓梯，一片昔日歌聲，沒有回到過去，也到底透露一絲鬼氣。如今搬了，不及細寫這種種不堪，我只簡短的報告，像極了時代倒轉，但沒有紅燈綠酒夜，唯有剩下髒亂齷齪，不容訴苦。更吵，更雜，難得有次行過店舖，櫥窗電視傳來歌音：……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為一人去……嬌媚甜潤，是自己上網常聽的京戲段子，怎麼恰巧到這裡也有播放的時候？於是塵世的噪音雜聲，一下子閃避到兩邊去了――就算是暫時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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