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洪雪芬／中年男孩

◎洪雪芬

中年男孩上個月騎行西濱、本週跑馬台北、下個月三鐵在台東，那精力如青春期的男孩，只是恢復體力的時間拉長些。備賽時，按照健身教練指示需吃下大量蛋白質，晚餐就在牛排館和隔壁桌的國高中生點同樣的特大號牛排餐。他的衣櫃打開，排汗衫、壓力褲、車衣車褲、三鐵衣將襯衫西裝褲擠到一邊，占據大半空間，角落還有一大疊印上各項賽事的T恤。

他的臉書上、群組裡討論的不再是投資理財買房買股，大家熱中交換各地跑馬騎車鐵人三項賽事，暗自拚比的不是頭銜年薪配股，而是炫耀每日累積公里數、幾分速、完成多少賽事，以及新添購的各項運動裝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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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孩也曾是普通大叔的模樣，上身寬鬆POLO衫，下著休閒卡其褲，一條皮帶繫緊在小啤酒肚；有房有車有妻有子，公司大辦公室的小隔間有一個位子。平日準時上班、至少晚兩小時下班，假日不是探望父母、岳父母，就是帶著妻子孩子踏青郊山、吃桌野菜，然後回家補眠。

人到中年，下半輩子底定，人生列車自動沿著固定軌道前進。這樣安穩靜好，老實說有一點點無聊，一無聊他就犯睏，空閒時疲憊從身體裡面緩慢地湧出來，使他經常覺得睡不飽，卻又不是真的失眠，也不想在當前的人生裡脫軌，那驚醒的代價太大，後果不是他可以承受的。

一切都是從偶然被加入的國中群組開始，昔日聊天打屁的老同學們，忽然都在嘴上逞凶鬥狠地說起馬拉松，從前體育課經常開小差的廖仔，說他今年要滿二十馬了，平均四小時完賽；嬌滴滴的萬年班長，每天在臉書更新她的路跑紀錄，時不時在群組裡約報馬拉松；而他這個當年的體育股長，國中畢業之後就一直坐在書桌前，用跑五千的耐力背誦著之乎者也，用打球的專注力拆解三角函數。這一坐，一直坐到了中年，整日坐在辦公大樓裡，他愈來愈覺得自己是一隻被困住的獸。

挖出深埋在鞋櫃裡的老球鞋，他開始跑，用減肥當藉口，換一點逃逸的時間。在社區健身房的跑步機上跑步，總讓他想起關在籠子裡跑圈的天竺鼠，無論紀錄表的距離多長，跑到幾分速，現實上仍在原地，哪裡也沒有到達，在跑壞那雙老球鞋後，他決定走出室內挑戰馬拉松。

他加入一個跑山團，有路跑教練教配速。凌晨，光線從未拉緊的窗簾縫隙斜射進屋，妻子和孩子相擁熟睡，她們沉沉的睡意正酣，而他已著裝完畢，戴著吸汗的帽子，上身排汗衫，下身跑步短褲，整套正流行的牌子；腳上那雙最重要，是他試穿過各大品牌後，才決定下手的昂貴跑鞋，上一次買這麼貴的鞋子，還是準備結婚的時候。這身要價不菲的裝束，讓他覺得興奮，彷彿穿上盔甲，正要出發去征服。他無端想起年輕時穿著新買的Lee牛仔褲與妻的第一次約會，那時從沒想過二十年後的彼此是什麼模樣。

跑山團的人陸續到達，先跟著教練暖身，山腳下的薄霧還未消散，日光已逐漸撥開霧氣，他們一群中年男孩們，按下健身手錶，三三兩兩起跑，吸氣、吐氣，吸、吐、吐，沿著山路，他開始提速，像前方有什麼令他緊追不放，像後頭有什麼讓他拔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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