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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丘末露／【閱讀小說】 苦海孤舟
圖◎吳孟芸
◎丘末露 圖◎吳孟芸
《汪洋中的一條船》，那一年，國中同學汪男舫突然來訪，找他去看這部電影。他家在眾戲院包夾的市中心，常有同學為看電影把腳踏車寄放在他家，省十塊錢寄車費。他母親也都樂得代他親熱交際，相信自己的兒子有好人緣。雖然他對交際花者流也有點神往，顯然他媽要稱職許多。
那時已高中畢業，他應試不第，也不想重考，在徵召令兵單來臨前只是徬徨混日子。剛好性啟蒙，因為高中有一死黨早慧，言教身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只覺得自己好遲鈍。汪男舫是早熟早熱的男身，十四、五歲，運動健將，濃眉大眼，英姿颯颯。同班時飽受汪的狎暱，視他為妾。他很反感，可是抵抗得幽幽弱弱，外人看來是欲迎還拒，悶騷。
汪洋中的一條船，看完電影下大雨，總也不停。他便留宿汪男舫，兩人洗了腳褪去藍白拖，一步一步，走上窄陋的木造二樓。一步一步，他的淫念如花綻放，今夜這雨，成全了他。他要吃了他。
三夾板隔間小臥室，單人床舖，天熱，又是客，汪男舫說躺床邊木板即可睡。關了燈，還是透過來前面紅閣桌頂神明燈的幽紅。他爬下床來，摟身，接吻。還不熟練，汪後來挺著雞巴乾乾地想進入，彷彿進不去。兩人一夜沒睡，算是纏綿。隔天一早雨停了，下樓相送時，他覺得自己的屁股不爭氣。
他是美，汪是俊，可是沒有句點，成為懸案。才十八歲啊，那個年代。騎腳踏車呼呼呼半個小時到郊區品味藍天綠野，說一點輕飄飄的抱負，回程讓風把汗吹乾。
汪是早熟的豬哥，口口聲聲要追校花藍逸詩，早晚把藍逸詩是他老婆掛在嘴裡，威嚇別人不能追。可是他沒有認真追，嘴砲連環爆。
退伍後他約汪出來，驚然發覺汪在十八歲後便早衰，非體力，而是容貌，原來汪的盛華期在青少年，原來他不高，從那時就停止了生長，未老先衰。還是活跳跳，只是個頭兒變了──不是他變了，而是晚熟的人千姿百變。光是身高，他就自悟了，言談舉止不若青春期囂張，連藍逸詩都比他高了。汪洋中的一條船，那一年，有一次，他騎過市區的名橋曲道，汪在橋墩上釣魚，有點像歐吉桑。怎麼能夠？白馬王子變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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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是軍人子弟外帶一點流氓氣，起初也許是眷村型的自衛，活潑熱情的個性使他省籍模糊，有酒渦，笑起來像英俊小生，又是體育田徑好手，左右逢源，還真有一陣子喊水會結凍，有名號，算風雲人物。也就是那一陣子霸王狎姬，風聲中他也就是他的禁臠，不得與他人親厚，他雖不依，卻日日在他轄治之下，唯有撒癡撒潑。被汪狎暱的時候，他是烈女姿態，一天到晚反抗，欲迎還拒，徒增笑柄。
現在覺得真傻，那一點嬌弱的反抗唯有突顯汪是霸王他是虞姬。後來……是虞姬別了霸王。可是在名橋曲道下，虞姬領略了費洛蒙。於是心中雙劍耍弄，有了汪洋中的一條船那一夜。那一夜，大雨在鐵皮屋頂嚎啕演奏，汪似也在等待，翻翻身倩笑，兩人哪有睡意？虞姬強暴霸王，因為是客，權且忍耐？可是吻得很扎實啊，幽暗中汪的眼神一亮，似是替他紅樓圓夢。大雨下了一夜，有意掩飾了什麼。也許什麼都不能掩飾，可是，其他的他也很茫然。大雨在鐵皮屋頂嚎啕演奏，大雨下了一夜。
汪是軍人子弟外帶一點流氓氣，起初也許是眷村型的自衛，活潑熱情的個性使他省籍模糊，大雨下了一夜，汪洋中的一條船。電影是勵志的傳記片，電影外的大雨刷出隔世代的落漆掉彩，拘謹局促，台式紅閣桌頂早晚兩炷香，裊裊氳出秩序。
紅閣桌頂兩炷香燃盡後汪就告辭了。他幾次打電話去，霸王別姬，口氣總是敷衍。賊心不死，幾年後又打去，汪說他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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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笨的B央？破麻。幾乎每班都有一個，不較媸妍，以作風論，有嫻淑女型，恪守閨範，隨時手上攢有一疊不同顏色泛著幽香的信紙與粉紅色信封，兼雜一堆離離扣扣物事如貼紙啦可灑於信紙上的金粉等等，堪比針黹女紅，用來交筆友，人也溫柔，和善，是教室裡的一盆幽蘭，有時連女老師也望塵莫及當一奇景稱讚。有潑辣型，養著長指甲下課十分鐘到處爪人為樂卻又有班長疼愛衛護之野蠻王妃，另一班又有一個王妃，因略胖，校慶園遊會時居然闔家出動幫他打扮反串成楊貴妃，一戰成名。至於他……可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似那活神仙離碧霄，非山寨組裝版，一體成型扎實的騷貨，顰嗔可醉倒眾生，音腔婉轉，說話宛如國語文藝片女主角的配音──也許正是從這裡吸取養分，靜則嫻雅風流，高興起來花枝亂顫，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自是豔名遠播，連女生班都有慕名前來親睹親厚者。他的姿態從容完全出於一種無知的大膽，初生之犢不畏虎。可話也不能這樣說，眾釵搖曳生姿各顯風情之際，當然也有保守派或唾棄或霸凌，尤以他這最乖張的蠢貨目標益是明顯，內心豈有不受挫之理？天緣機巧，抑或是女性堅強，一路娘到底，永遠不回頭。汪男舫，要摸他卵巴，說他沒卵巴，用肘關節扣死他頸部，一次，兩次，初意也許是霸凌，一次，兩次，震懾於他的媚眼，變狎暱，變溫柔，汪自己也迷惑了。
回首昔日，彼時汪不正是青春無敵再加兩個A的矯健男體？他錯過了。因為無知，無法慫恿自己，掀開潘朵拉的盒子。女的彼得潘。他沒有被孤立，也有朋友，青少年，其實沒那麼計較，保守派？成年覺醒後發現周邊根本就有許多「隱而不顯早熟世故」的同類，他們都有一套防衛偽裝機制，為什麼與他好？甚至知心。他那麼招搖？「就是因為這樣才喜歡你啊。你搖吧，你舞吧，我們做不到，喜歡看你做。舞出我們心中所不敢的張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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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隱而不顯早熟世故」的同類，國中就有一個，鍾以平，找他去家裡做工藝勞作，鍾是傳說中同班某人的面首，不知為何，被那某人疏遠了。那某人跟他也麻吉，氣氛弔詭，鍾似乎很痛苦。鍾的家是開南北貨店的，其實就是乾燥海鮮乾果雜貨店，一進門便嗅到櫻花蝦的腥氣，林林總總的各類腥氣，有性的挑逗。在三樓，鍾跟他訴苦，他卻聽得血脈賁張，鍾很自然地談到打手槍這些事，還說，你還不會吧？不要學，你真的不會？要不要我打給你看，有一秒鐘他像鋸了嘴的葫蘆悶住了，心裡乒乓亂跳，喊著：快講。快打。在充滿腥氣的鍾家三樓，他的心臟起伏彷彿經歷了破處與狂歡，已經跟鍾近身相摟了，流了一身汗。事實則是，鍾說，這樣不好，會教壞你。他之後的性經驗都沒有那一夜的跌宕悽楚。
而那某人。為什麼疏遠鍾？多年後側面得知他倆太纏綿了，被那某人的媽看見。做母親的沒說什麼，那某人忽然潔癖起來，對內對外，撇得一乾二淨，竟至對鍾絕情。彼時鍾未必以失戀來痛悼，那麼親厚的同學。在那充滿腥氣的三樓，他聆聽鍾的告白的反應居然是勃起。
那某人，林志強，後來反而與他深交，除了絕口不提鍾跟他的關鍵細節，倒也是個上進的人。林志強跟他好，是否也間接承認「隱而不顯早熟世故」，將自己慧劍斬情絲的一切託付他來發揚光大？「就是因為這樣才喜歡你啊。你搖吧，你舞吧，我做不到的，喜歡看你做。舞出我心中所不敢的張狂。」無魚蝦也好，他這麼活寶，所做所為必將有看頭。林志強想看他變成一朵花後登高跌重？林志強後來留美，跟他通信了幾年，文詞禪意閃爍，說起與某某韓國同學的交情，去登山，去遠遊，又是精神交往般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又說起一個西班牙同學，如何如何知心，卻也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有時來信長落落像一篇散文，自歎寂寞，抄上一遍黛玉的「秋窗風雨夕」自憐，聽語氣仍是潔身自愛。他始終半信半疑，後來不疑了，因為跟不上了。或許林志強真是寶玉，他這濁骨泥胎是比不上了。可不是？信一直來，也沒有要他回信的意思，也不想聽他舞了。竟是羽化了？也許，林志強視他為知己，維繫一種默契，發現他始終冥頑不靈，遂也淡了？天外飛函如雪，雪中孤獨走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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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道德壓力或是性向歸正，汪男舫和林志強都退縮了。時至今日，把這當成壞事未必不好。這應該成為一句格言，以饗後輩。無須為自己強烈的感官執著誤了生命的翩翩飛翔與變化萬千。誰能悟呢？性是解放了，性是自由了，凡是心有掛礙，痛苦還是在。
重複，重複，苦海孤舟。汪洋中的一條船，那一夜，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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