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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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新惠/【閱讀小說】 安妮 - 上

2017/08/20 06:00

圖◎唐壽南

◎林新惠 圖◎唐壽南

才一踏入只剩自己的家,他立刻警惕起來。

有誰來過了。

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就是瞬間覺察有些微小的不尋常正細細鑽動。或許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平常出門前,總是隨意踢落室內拖,此刻卻兩隻併攏,鞋跟圓弧切平玄關邊緣,彷彿招呼他回家。非常小心地,他沒脫掉球鞋,直接踩入室內。

對著客廳他納悶起來。這到底是不是闖空門?或許是,畢竟觸目可及的物品雜什很明顯地都被挪動了;但又不是,畢竟與其說是挪動,不如說是歸位、整理、各居其所。如果沒有財產損失,現在屋內狀況比較類似家庭清潔人員來過之後的模樣:地板乾淨得讓球鞋膠底躡出光亮摩擦聲,歪了一邊的茶几拖回原位,桌面上隨手亂丟的衛生紙早已不見蹤跡。當然他也注意到,應該在茶几上的……他回過身,走向飯廳。

而後詫異地僵住。餐桌擺了蒸熱的飯,冒煙的湯,鹹的滷肉,清的炒菜,圓厚一盤烘蛋。一邊置妥碗筷,另一邊亦然。一端拉開椅子等他坐下,對向的椅子,坐著安妮。

他怔望安妮,半晌不曉得該拿這一切怎麼辦。

有人趁他不在,來過他獨居的家,灑掃整頓,再備好晚餐。最後,還調侃似地把他一週前買來的充氣娃娃從茶几移到餐桌。照飯菜溫熱的程度,這莫名其妙且嘲諷他的人,應該離開不久。

他稱呼充氣娃娃為安妮,是前一晚的事。直到昨晚之前,那壓縮著癟皺塑膠肉體的紙盒,他連封口膠帶都沒破壞。雖說比起女人,這世界對於使用性愛玩具的男人似乎寬容許多,但真的貨到簽收,拆開外包裝,盯著盒面岔腿跪坐的全裸少女,他還是感到手中一陣沉甸甸的羞愧。

而後七天鑑賞期,盒子仍然包裝完整,隨時可以退回這盒無從解釋的欲望。只是他沒有。直到昨晚收到確定購買的明細,才明白從此是沒有選擇了。

也是沒有選擇使他果斷。劃開封口膠帶,拉出折疊整齊的膚色塑膠布。攤開,唇齒湊上後頸充氣口,一具軀體逐漸脹起。一百五十公分高的女體,靜靜躺在床上。塑膠褐髮粗硬披垂,黑眼直直瞪向天花板,呆滯地微張雙唇。任誰都不會對這身體感興趣的,他站在床尾,如何都沒辦法把這人偶當成女人。一把抓起人偶,塑膠身體因抓握而稍微凹陷,抓在手中感覺和那些夜市打彈珠拿到的充氣塑膠槌子吉他無異,那些難以處置的無用之物。

他讓人偶和自己並坐沙發,鍵入鎖碼台密碼。等待劇情推移,將他的欲望推擠成型,跟著電視的男人一起,放進女體。他安靜地動作著,人偶安靜地接收著,他和人偶浸泡在電視的光,電視的呻吟與低吼。有些瞬間,他感覺電視裡頭才是真實世界,而他和人偶這頭是被按下靜音的電視畫面。最後一絲氣力洩進空洞女體,面龐埋進乳房,人偶的塑膠氣味竄進他的身體。這充氣娃娃是人類對於現實女體的粗糙複製,而二十六歲因充氣娃娃才擁有第一次性愛的自己,他感覺和夜市那些廉價充氣玩具一般可棄。

挽起人偶的頭,和人偶面面相覷。人偶微張的嘴唇流出體液,他想起國中軍訓課用以練習CPR的人偶「復甦安妮」。輪到他,不知擂擂心搏是因為其他人都盯著他,還是因為這是第一次這麼近看著女生的臉。覆上安妮的唇,沒留意,一些唾涎便沿著安妮的嘴角流下。眾人譏笑,諷他「安妮老公」,從此只要在走廊上碰見軍訓老師抱著安妮,都會有人提醒他,欸你老婆喔。

電視的劇情尚未停歇,頹暗光影中,他抹去人偶唇邊的液體,不知不覺輕語,「安妮……」

如今安妮坐在擺好晚餐的餐桌旁。怔忡間,那些青春期同儕的訕笑漸漸浮起。他可以想像那個擅自闖空門的人,看見隔了一夜還躺在茶几上的安妮,那種猥瑣的了然神情。他想那人八成想著「幹居然闖到一個怪癖男的家」,再把安妮擺上桌,營造出「安妮等著她老公回來共進晚餐」的戲謔情境,而且可能拍照上傳到不知何處……

他決定不再想下去。遐想帶來的困惑不著邊際,反倒是安妮凝滯而彷彿永恆的等待、桌上的飯菜,以及上班一天後的飢餓感逐漸真實起來。坐到安妮對面,他為自己盛飯,配菜,把烘蛋分成幾小塊。說不上為什麼能對如此一桌來路不明的食物放心,或許是他隱約明白自己不會再失去更多。他兀自吃著,偶爾瞥瞥安妮,好久沒有這樣,在安靜的咀嚼中,抬起頭,對桌有另一雙眼回望自己。

就這麼彷若有人陪伴,又像只有自己,清空桌上所有食物。他滿足地向後靠上椅背,環視難得整潔的家屋,念及合胃口的晚餐,悄悄對所有進門以來的莫名其妙浮起更加莫名其妙的感激。

椅子推開的聲音又把他扯回現實。

與其說是回到現實,他更感覺眼前一切全然遠離了現實。

安妮在移動。

原本坐著的安妮,自己推開椅子,起身,收拾餐具,端起一疊將她的空氣手掌壓得凹陷的碗盤,踏著空氣一般輕盈的步伐,沒有顛倒,沒有晃蕩,穩穩把碗盤放進廚房水槽。

他無可遏止地搖頭,努力否認心底那個愈來愈清晰的念頭:安妮是活的。不,這一定是什麼整人戲碼,他想,一面張望天花板角落,希望找到一個正看著好戲的監視攝影機。廚房那頭安妮早已兀自刷洗碗盤,動作連貫得像千篇一律的日常。

直到安妮按開烘碗機,他才停止所有徒勞的尋找。他盯看安妮繞去玄關,拾起他沒穿上的室內拖鞋,來到他的面前。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換鞋子。安妮蹲下,拖鞋鞋跟併攏在他腳邊,而後又像方才坐在桌邊一般,彷彿要靜止到永恆的等待。他還來不及理清現狀,只能順從地脫下球鞋,踏進拖鞋。

安妮像熟練的家事清潔人員,把球鞋放進鞋櫃,再組裝除塵拖把,將他穿室外鞋踩過的路徑稍稍清過一回,他還站在飯廳角落,沒有任何動作,彷彿他是靜止的人偶,而安妮才是過著生活的真人。

安妮是活的。他已無法否認,甚至意識被這事實淹沒,恍恍惚惚,只能虛弱地理解到,沒有誰闖空門,一切都是安妮所為。在他離家上班的白日,無人知曉的時刻,原本躺在茶几上的安妮,忽然有了生命,能自主活動,並為他打掃家屋,烹飪晚餐,像忠心的寵物等待他歸來。

他把自己關進房間,倚著門滑坐地板,慢慢平靜下來。一個小時,或者更久,他依稀聽見外頭一盞一盞燈被按熄。夜暗之中,走出房間,摸索到客廳,他看見安妮又躺上茶几,睜著那雙沒有光澤的眼,光滑的塑膠皮膚淺淺映現滲進室內的微弱街燈。像一尾暗水底處的魚,沉進她自己的,醒著的睡眠。

首先是安靜被攪出波痕的細微聲響。這時他開始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之後是冰箱門開關,塑膠袋窸窣,再一會兒刀走砧板。這時他已逐漸清醒,仍然躺著,靜靜聆聽規律而毫無猶豫的切裁,光是如此,就彷彿能看見食材變成工整畫一的模樣。最後是煮,炒,有時也煎,聲音之上浮出食物的香氣。這時他會起身,打開房門。

「早安。」他走進廚房,盡量讓睡過一晚而乾澀的喉嚨發出足以蓋過所有料理聲響的音量。

安妮不會說話,但會因他的招呼而稍微停頓一下。他把這一下當做她的回答。

而後他去盥洗,換上安妮為他準備好,用衣架掛在門把上的外出服。回到飯廳,安妮坐在桌邊,他坐到安妮對面,開始早餐。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有安妮的日子,彷彿和一個不明所以而動起來的充氣娃娃共同生活,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生活是不停向前滾動的線球,一日一日反覆圈上類似的線段,直到初始的線頭被埋進難以尋找的深處。有時他幾乎快忘了走進家門發現不對勁的那一天。

早餐之後,他還有一小段空閒,等到十點,該去開店了,他才起身走到玄關。分秒不差地,安妮會在他穿鞋的過程走到他身旁,當他站起,轉向安妮,就會提起掛在她塑膠右手的便當袋,沉沉裝著溫溫的午餐。安妮充氣的手因為便當袋的重量而凹陷,曲折成詭異的角度,在他拿起後,又輕飄飄地張弛回原狀。他有時會想,手被彎成那樣,安妮是否感覺到痛。

「謝謝。」他看著安妮不曾眨過的眼睛說。安妮不會回答。也沒有動靜。他當她回答了「掰掰路上小心」之類的話,走出家門。

不過路上倒沒什麼好小心的:只是從巷口的家走到巷尾的飲料店而已。

二十六歲,身邊的人,有些升職有些離職;有些多拿幾個學位終於離開學院;有些回到學院或遠走他國。總之幾乎沒有人像他一樣,沒有其他位子,沒有其他原因,就在飲料店,甚至不是正職,只是打工。

當然他也嘗試過一份不須太多解釋,沒有太多意外的人生。當完兵,在學長的介紹下開始跑保險業務。業績不算好,但還算認真肯做,就是那種不是往上升的料但也不致該被裁掉的,中等到幾乎隱形的人。這在許多人眼裡可能過於容易而顯得不值,但他明白這一點都不容易。父親早逝後,母親想辦法擠進大公司的收發室,就是這樣幾乎隱形地做一輩子把他養大的。應徵工作前,母親陪他挑西裝,鏡子裡他見母親縮得小小的,自己則挺著剛當完兵的寬胸厚背,那時他便決定,要努力過上一個沒有冒險,平實而不必讓母親操心的人生。只要這樣就好。工作將近三年,算穩定了,他開始悄悄張望女同事,偶爾逛逛媒合網站。

只是沒想到第一次兌現的保單就是母親的。似乎退休之後身心一鬆懈,處處是孔隙,母親在他開始工作一年後身體逐漸萎靡,不算大病,但都延宕得幾乎沒有完全好起來的一天。到了半年前,徹底倒下,拖磨三個月,走了。忙了一個多月,安放骨灰後,回到家,空蕩蕩的身子飄進空蕩蕩的屋子,倒在沙發上一睡就睡到隔天夜裡。醒著直到早晨,該上班的時間,他仍然失神胡亂切換電視頻道。把音量調大,再大,更大,藍色線段拉長到不能再長為止,主管來電,同事來電,全都被脹滿客廳的嘈雜聲音掩埋。再過幾天,電話也不響了,他仍然泡在電視螢光裡,頭髮油膩,滿臉鬍渣。二十六歲,有人成為主管,有人成為碩士博士,有人當上人妻人夫爸爸媽媽,他則正式成為單身漢孤兒。

於是不再需要對誰交代什麼,不必打加班夜歸前的那一通電話,不必照三餐回答自己吃了沒,不需再閃躲每次母親跟老朋友打一下午麻將回來那句「噯李太太的孫女真可愛」。甚至連一份正式工作都不那麼急迫:相較於同輩人如何攢積都換不來像樣的住處和生活,他倒有了一間自己的房子,有了母親的存款,只要沒有鉅額開銷,可以毫不局促過上一陣。他只剩下自己,只需背負自己,母子二十幾年的重忽然輕得像一場錯覺,空曠的家屋和時間失重漂浮。

從此睡眠不分日夜,進食不顧時辰,倒是電視仍然開到最大聲,在嘈雜中睡,在幾分鐘安靜時刻驚醒。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他不清楚,只知道溫度在變,在家穿的從背心四角褲換成運動長袖長褲,常買的食物從便當變成熱湯麵,飯後那杯飲料從正常冰減少成去冰。那天他提著牛肉麵,經過巷尾,才發現一家飲料店剛開幕,無限次重複播放的大聲公喇叭破音吶喊:「歡慶開幕,指定飲品買一送一,當月壽星免費中杯換大杯喔。」他趨近,「中杯珍奶,半糖去冰。」打開皮夾,翻不到零錢。「先生幾月生日呢?現在在做活動當月壽星免費升級大杯喔。」戴著制服帽的女孩,聲音亮晃,照得他一愣,掏出身分證,遞給女孩。

「生日快樂!」女孩看過,又提高聲音的亮度,將他的雙頰曬出一點赧紅。他抽回身分證,交出一張大鈔。女孩從收銀機揀出更多張小鈔和一把零錢。女孩伸手。他亦伸手。

為免零錢滑落,女孩一手托住他的手,一手將零錢和小鈔往他手心按。

他厚厚的手背落在女孩薄薄的手掌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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