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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羅浥薇薇/【閱讀小說】3之1 - 龐城之春

2017/05/07 06:00

圖◎阿尼默

◎羅浥薇薇 圖◎阿尼默

第一次見到玫瑰那年春天我剛滿四十二歲,玫瑰三十五。她從尚的車上走下來,眉眼低垂,引擎的聲音早先已驚動鄰居院子裡的兩隻烈犬,牠們撲向圍籬對著玫瑰吼。玫瑰只是抬抬眼,伸出左手對齒牙利張的犬輕輕做一個阻擋的手勢,然後回頭看尚。尚把兩口行李箱拉出後車廂走向我,碎石地面被輪子逼出一種艱困的聲音,他皺眉,把行李鬆了手,上前輕碰我兩邊臉頰:「李霍,這是玫瑰。」

這天是個假日,為了尚我從特魯瓦開四十分鐘的車來等門。法國五月假日多,非宗教即戰爭之故,但鬆懈是否有助記憶,這點我時常存疑。尚偶爾會親自帶客人來寄宿,但從未像此次如此臨時而又感覺慎重,我可以從郵件中看出他格外謹慎而保留的用詞,他隻字未提來人身分與關係,只請我把有浴缸與工作間的邊間留給他,再讓管家換上那組夕陽藍紫的床單。

我在電影學校的畢業製作裡認識尚,我是片子的副導,他是女主角的男朋友。影片拍攝時程緊繃且壓縮,最後一晚甚至超時工作至午夜,開往老劇院拍攝重要相遇鏡頭的車上,女主角身心俱疲崩潰痛哭。同車的導演與男演員緊閉嘴唇不發一語,多日密切積累的怨懟使影中愛侶都速成了仇人,我乾乾地說了幾句抱歉與寬解的話,它們全像被吸入真空罩,倏地失去意義。同在後座的尚沒有即刻摟抱安慰女友,只是冷靜地請我們都下車。十分鐘後女孩一聲不吭走出來找梳化聽走位,還任攝影師多次試光亦無怨言。我趁空跟尚道謝,他苦笑,沒多說話,冷淡的路燈底下我們的鼻息成一道煙無聲對白。此後我們偶爾會約出來碰面,有時候聽一些樂團表演,有時就只是在我家街角的酒吧喝幾杯。他喝了酒之後眼神會變得十分專注,彷彿全宇宙他只看得見你,等我漸漸習慣之後已經再也無法討厭他,對他也失去了最初的好奇心。

女主角沒繼續演戲,過幾年尚倒成了模特兒。他的好看並不世俗,而完全是一種抽象式的概念集合,與他共處一室,你會感覺空間裡的氣流微妙地改變路向,在他面前陷成一個深深的風眼,今後你不見得記得清楚他的臉,但心的一部分會被他帶走。這轉瞬即逝的的風眼不由人盡述,卻神祕地能夠確實被鏡頭捕獲,像最平靜瘋狂的時代。他乘勝開始拍電影。

儘管如此,我們再也沒有在工作場合遇見彼此。我在這行如夢似實地打滾,得幾個不大不小的獎過後感覺很倦。某一個宿醉的早晨,我在小報上讀到他睡眼下樓取信的浴袍照,撥了電話給他。他出乎意料地已醒,跟我說他剛結束拍攝,會待在法國兩個禮拜。我並沒有意願提供關於自己近日生活或事業瓶頸的深入細節,只說,想休息一下了。他鬼使神差地這麼問我:「你要不要來龐城?我有地方給你待。」

待我回神,落腳龐城已近十年。起初尚請我為他整理家族共有的一棟都鐸式木條老屋,一樓的一部分做成咖啡館,大部分的空間則是以尚莫測的交際圈為主體而成立的私人招待所,並不對外開放。他對我說,一直以來這屋子都讓從家族裡逃亡的人借居:作家、禁忌戀人、罪犯,但自他有記憶開始,莊園便荒置在這個距離巴黎市一個多小時車程的鄉間,不再有人前來避難。「我們來讓鬼魂復活吧。」他在我面前用銀製餐具輕輕畫破躺在西洋菜上頭的水煮蛋,蛋心像放棄等待那樣橫流出來。

每日我把窗大開透風,然後燒水,為自己沖一杯咖啡,給桌前的花修剪換水之後,把前門打開,等人來。龐城是一個只有兩百人的安靜小鎮,沒有一間商店,也沒有餐館或酒吧,或許因為如此,咖啡館出乎意料地培養了一些深居簡出的客人,有每週固定從鄰近城鎮過來,一坐便是一天的,也有夏日南來度假,路過便停的。一名可靠的當地男孩固定與我輪班,他做的茶拿鐵無人能及,尚請人從印度帶了強烈而不落俗的香料茶做基底,入喉想喊又含藏。店裡工作內容還算單純,沒有人的時候我試著寫劇本,冬去春來,已死過無數個開頭並擁有幾個完美的片尾。招待所的事務由尚全權掌握,我從不過問來人身分與意圖,只應接。我們簡單雇了一位管家與一名廚師,我自己身兼園丁,必要時候偶爾也做飯。我時常感覺自己像雙重意義底下的臥底,無關緊要的祕密身分磨錘現實的生活技藝,同時保護我不為人知的心。

玫瑰來的前兩週很靜,幾乎足不出戶,只請廚師把每日飲食擱在廚房桌上,說自己作息不定,不好與人配合。她一定擁有非常敏銳的耳朵,我從來也沒有看過她走出房門拿走放著餐點的托盤,但碗盤總是洗淨抹乾之後靜靜回到櫥櫃,這樣我便了解她不希望受人打擾的堅定心志。她總是使用電子郵件發訊息給我,儘管我們之間僅是樓上樓下的距離,她多是請託我從城裡買回紅茶或者一些特殊風味的亞洲調味料,來信十分禮貌,敦使我不自覺地也使用著公事往來的語氣回覆。

開始可以見到她離開房間坐在河岸看書,已經是櫻樹花期的盡頭,那大概是接近六月的時候,在河上活動的人甦醒大半。屋子後頭沿著河有一條矮樹遮蔭的小徑,徑邊兩三階小石梯像通往倒影世界的入口,低調地往河水裡探,她會坐在石梯邊把腳伸進水裡,一陣子,再撈起來,在草地上曬。那是下過連續好幾天的大雨之後終於放晴的週五,遛狗的時候我遠遠看見了她,還在猶豫是否該過去招呼,大狗從我心裡掠過被雨敲傷的蕉黃色鳶尾花奔跑過去,在她身邊停下來嗅聞打轉,她放下手上的樂譜,不是撫摸而是環抱了大狗,當我走近,她把臉抬起來笑得跟傻子一樣。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狗,和天氣,空氣被雨刷洗得相當寧靜,蒲公英跟著風在水上失敗降落。「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河。」她喃喃地看著面前的河水說。

「好像有神。」

或許是那冷漠與親密之間的切口在雨後陽光的反射底下顯得格外閃閃發亮,我突然有一股衝動要問她是否願意一同晚飯。念頭一出,隨即記起這是週五,屬於家人與情人的週五,我要與父母吃飯,女人會過來找我。她喜歡捲著毯子在沙發上看荷索的電影直到睡著,我的公寓會被她重整,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將公寓過得像本來住著自知過時但依舊執迷的嬉皮。我於是喚狗的名,把玫瑰留給塞納河的神,將自己帶回纏綿的人世。

三月開始我與一個愛喝黑啤酒的女人約會。第一次約會我做了鬆餅給她吃,我把麵粉過篩,打進雞蛋、牛奶和玄米油,最後倒進半瓶Duvel啤酒,全拌勻了,一匙一匙鋪上平底鍋。麵糊在鍋裡漸漸成色,我翻面,在心裡默想著《壞痞子》裡頭艾力克斯抱著已昏厥的安娜緩緩從空中降下的畫面。待他們安全落地,我便將鬆餅剷起,收集到純白色的小盤上,遞給她其中一個。

我們打開廚房後方的落地門,走到院子樹下的鐵桌旁,我替她盤裡的鬆餅淋上楓糖漿,撒一捧新鮮藍莓,我們喝著她帶來的略有海鮮味的黑啤酒。她一直微笑著,好像生平第一次被人體己招待那樣,瞳孔閃著就要撲面而來的小蝴蝶。她穿了一件極貼身的古粉紅卡通上衣,說是朋友送的,「她說大概只有我穿得下。」她的身體很窄,咧嘴的笑容如此無邪念,想掐緊她腰身的意念在我手掌之間揮之不去,只好跟她說不如我們出去走走。

我領她穿過雜草叢生的公園,跟她說從前有鹿會在,不理會往來行人,或臥或閒蕩,每次走過這裡,都錯覺自己信步在遠古那樣。我們橫越漫草回到大街,腳步輕快地走過菸草小店與二手慈善衣舖,午後烈陽忽現,她戴上一副火紅色的墨鏡幾乎遮去半張臉,路過的男人女人忍不住回看她幾眼。我說大家都在看妳,她自然地靠過來牽住我,說給他們看。她悠悠忽忽牽我進一條封路開趴的熱烈巷道,台前一名大尺寸的扮裝皇后與她的猛男舞群正跳著蕾哈娜,她把嘴唇靠近我的耳朵輕聲說得去一下洗手間,乍然鬆開我的手往流動廁所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不欲望她而保護著她的男人中間,轉頭到臨時吧台買了兩杯薑汁汽水,然後回到原處等待。等她回來領走我,她乾淨著手腳走向我,接過我手上的塑膠杯,喝了一口,然後我們接吻。她恬淡甜苦的舌頭若有似無畫過我的齒,圍繞著我們的人們鼓噪拍手。

我們每週固定碰面一次,找間不錯的餐廳吃飯,一起做些什麼,然後回她公寓,或者我的。她有些強勢,但不害怕示弱,和她一起我感覺放鬆。不需要把時間浪費在無數的微小決定,在彼此都感到舒服的限度內分享生活,這自然的默契是我許久沒有體驗過的。

我離開龐城去約會的週末,尚也幾乎都會過來看玫瑰,但從不過夜。我們有時會碰上,那時我便感覺自己距離尚遠了。我沒有辦法確知他與玫瑰的關係,也不知道他是否介意我詢問。並不是我有多麼希冀探問,他們的身體也並不靠近,只是他們之間總有一種排外的氛圍,使人陷入非自主孤單的不快境地。

只有一次,我順道帶尚去機場。那是個淡淡飄著雨絲的午後,我們路過扶疏的新綠樹林,開到巴黎與普旺的交叉路口時,遇上了運送風力發電扇葉的長長車隊,文明巨大的殘肢占據我們短淺的視線直至地平線遠端,並極緩前進。我歎口氣,看了右座的尚一眼,他雙手在胸前交叉深深陷進我的汽車沙發,雖然閉著眼,但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你還好吧?」

他沒有回應我,讓我幾乎懷疑自己是否對他誤判。我靜靜看著他,過了快要一分鐘,他開口:「我想和玫瑰結婚,你覺得怎麼樣?」

我失態地笑了出聲。我對婚姻一無所知,和我約會的女人三十三歲,離過一次婚,但並未在身上留下什麼暗影,「別人訕笑一生結婚五次的女明星,我卻完全能夠了解。結婚又不是終點旗而是機會和命運牌啊。那麼浪漫,遇上怎能不翻開?」我喜歡聆聽她別於常人的見解,那與我筆觸過分濃重、並帶有一定程度憤世的解讀背道而馳,因此顯得特別迷人。有時,在最甜蜜的時刻,我腦中的警鈴仍輕輕響起,我愛女人,尤其是她們的缺陷,更是可愛得不得了,這份愛如此真心不容質疑,但總是從不知何時開始,那任性的魅力開始發酸。儘管已目睹過無數次這未免帶有些喜感的悲劇進程,我與這世上的女人卻似乎都對此無計可施。

「她還不知道這件事,但我希望她可以留下來。」

尚像是沒有聽見我無禮的回應,以他一貫迷惑人心的談吐節奏表達他的立場。我忽然抱歉,彷彿自己像個青少年那樣幼稚。尚極少在重要決定上徵求我的意見,正確說來,他並不在真正重大的事件上徵求任何人的建議。我想問他一些最基本的問題,比如玫瑰從哪裡來,比如他們如何相識,但都被他那聽似縫隙很大卻覓無出路的態度所阻擋,這時我才弄清楚,他也許並不真的想詢問我的意見,只是很需要把這件事告訴一個什麼人。

我們花去比平時多出近兩倍的時間才抵達機場,距離班機起飛僅剩四十分鐘。他在第二航廈落車,進機場前彎腰對車窗裡的我點了點頭,接著轉身開始奔跑。我想起我們認識已十多年,還沒有見過他奔跑的樣子。

那夜女人帶我去市中心的電影首映。片子有漂亮的畫面和漂亮的音樂,看起來會賣座,兩年出品三部片、氣勢銳不可擋的年輕導演領著演員接受記者和觀眾的提問,女演員看起來像正忍耐著極大的菸癮,不住以手上的簽字筆敲打桌面。這場合免不了要遇幾個熟人,我們寒暄一陣,磨銳彼此自嘲的幽默,然後淡然地吐出幾句對電影界現狀尖刻的批評。走出放映廳之後我心情相當壞,打電話找了幾個朋友,打定主意要喝個爛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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