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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俊頴/【荼蘼九○】 島與島之間瑣記

2017/05/01 06:00

◎林俊頴

今年春節,在彼岸當上班族的好友回來過年,順便告訴我,C君重病好一段時日,最近進了加護病房,是很罕見的一種怪病。既是罕見,治癒的機率不會樂觀。好友點開手機的C君臉書,遞給我看。久別重逢是以這樣的方式。我心想,願他度過劫難,等過陣子找時間去探視吧。不到半個月後,好友越海峽傳簡訊來,C君當天使去了。

我惘惘地想著1995年我們結識在香港柴灣的倉庫辦公室,反潮嚴重的回南天,C君晚我兩個月來就職,圓圓臉上很有神采的笑容。冰雪聰明且幹練的他正趁著時潮向上竄升。

時間大河,人浮於事

1995,算是九○年代的中間點,能夠具體(而微)代表什麼時代或個人的意義?野百合學運、兩德統一後五年?香港回歸前二年?第一次總統直選前一年?瘋狂的閏八月預言,台灣要遭武力終結?啊,絕對不可忘記其後的亞洲金融風暴給九○年代的衰尾印記。(有意者請搜尋谷歌,維基百科分類詳細條列了。)所謂「時代」,開足了馬力往前直衝,能附驥尾跟上的是勝者,追不上的便是被損傷的敗者是吧?1995端午,鄧麗君猝逝清邁;中秋節前,張愛玲孤獨死在加州。我的廣東人房東,鋼琴教師,忠實的小鄧迷,每晚兩眼淚汪汪追著電視新聞,看著才四十歲不扮靚、因為類固醇而臃腫的小鄧,感歎:「唉,已經殘了。」我想,我們這位小學就闖江湖賣唱的台灣奇蹟,不過長我七歲。

我一向排斥切蛋糕式的十進位法劃分年代,就像幾年級的世代分割,潛意識唯恐老之將至,趕快一起排排坐裝可愛。愛因斯坦愛取笑人類的愚蠢,然而時間大河就像他眼中的宇宙無邊無際,若不設法好像定航標、下錨,如何繼續前行而不迷失?

1988年,台灣報禁解除,我辭職離開那宛如日本殖民地的廣告公司不到半年,幸運地考進大報社當編輯。說幸運並非謙詞,招考遴選設定了毫無經驗者,從字體字級下標題、算字數拼版面學起。每晚上班第一個動作,檢查漿糊分量是否足夠,等著裝在軍綠帆布袋的新聞稿一落落進報社,稍後才是傳真稿。即便一份編輯實務,從學到用,我也習得零零落落。那時豈會知道這些古早味的技術泰半是在淘汰前夕。我常是黃昏尾聲第一個進辦公室,爭取較多時間整頓自己的焦慮,整層樓寬闊無隔間,桌上一疊白報紙,我迂腐又沒出息地想到那四個字,人浮於事。那時,我遲遲不願承認自己的畸零邊緣性格,是無法在群體組織體制裡與他人共事。

天安門事變後,我以讀書為名去國浪蕩了三年半,1992年初回返時,柯林頓上台、奧黛麗.赫本病逝,我雖然好奇,立在看似沒變的台北街頭,還是不敢斷言這兩者透露了怎樣的時代象徵?之後那些年我不斷搬家,正如我持續地質疑每一份工作,我犯的正是一般志在寫作的人的通病,腹中空虛無故事,經驗匱乏,雖然隱隱了解「文學要求精血的奉獻,而又不保證其成功」。(郭松棻),還是執拗地一頭栽進去,完全無懼來日會兩頭落空。

哪些天使?哪些魔鬼?

急著汰舊換新確實是彼時的潮勢,是整個九○年代的主旋律。借用米蘭.昆德拉的用語,壞的舊東西,我們固然亟欲除之,其中是否還有好的舊東西呢?同理,我們急著張臂歡迎的新東西裡哪些是天使?哪些是魔鬼?現在回頭看,解嚴後的媒體、從平面到電波的解放熱潮,即使駑鈍如我也是受惠者。從七○年代第四台草莽冒出,到有線電視合法經營,不到二十年時間,一門大好生意正式掛牌,台北上空彷彿爆裂了燦爛的新星。需要再二十年後,我們才會徹底覺悟,一如廣設大學,過量的電視台根本是一場噩夢。

聘用我的電視台有個大夢,做華人世界的CNN。我憑著憨膽糊里糊塗在三月初飛去香港,報到第一天與一經理約在地鐵站會合,一早下床氣似的一張臭臉,開示我香港人時間就是金錢、一般人無得閒看電視,現階段的節目也是只有台灣看得到。我了解是來做文字打工仔,什麼華人的CNN與我無干。我更是對這完全城市化、資本化的港島沒有妄想。親眼看著那一棟棟令人心生懼高症的高樓住宅,難免回想台北的房地產業老闆不知死活的論調,比起香港,台灣房價太便宜啦,我們的豪宅也才半山、山頂的三分之一價。柴灣是小小港島的邊陲,我仰頭看類似我們國宅的屋邨,樓牆上的鐵架用來晾曬衣服,百家千戶,如同旗幟遮蔽天空。我月租兩千七百元港幣分租頂多一席半榻榻米的房間,房東是個和善的大叔,內地移居來的,看到台灣新聞立委打群架,雖然白目但發自內心對我說,ㄞ,將來是要統一的。

剛到的兩個月,因為工作證尚未下來,我必須每半個月出境一次,也是到了香港,家裡才讓我知道母親動了直腸癌手術做了腸造口。我搶在週五下班搭機回台趕搭國光號回台中,週日夜晚再返港。升降啟德機場時,看著那的確只能以彈丸形容的香港,燈火一如爐炭旺烈,我總是庸人自擾地想,愛憎一座城市的基礎是什麼?然而落地桃園機場,回到自己的家國,毫無例外,第一感覺永遠是、為什麼燈光黯淡了一層?

每天重複做著瑣碎補釘的文字工,偶爾隨著外景隊出去,鑽石山、將軍澳、西貢、雍雅山房,隨侍港仔主持人更正他的普通話發音。傍晚我搭接駁巴士到杏花邨地鐵站回銅鑼灣附近的住處;冷清的月台,鋼鐵的酸味,我自作愁苦地想,這真是個令異鄉人孤寂到骨髓的城市。王家衛那時期的《重慶森林》與《墮落天使》是最好的佐證。等到銅鑼灣一帶的維園、百貨公司、商場與街巷都被我走遍踏熟了,懂得喝冷或熱檸檬可樂,在地鐵的月台或出口的人潮通道偶爾出神,我自忖該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以為可以獲得的寫作計畫落空。

同時,倉庫辦公室開始流言,電視台大老闆在找尋買家接手燒錢。一年後,再見到C君,他笑笑吐實,那時高階經理人大家每天都在演戲。這個所謂的華人CNN,好像商場的一檔秀,炒高行情,趁著價錢好快轉手賣掉。是以我們部門主管先一步落跑。某大導演之妻是總監,非常海派的行事風格,每早跟著大家排隊搭貨梯,我記得她在一本雜誌的專訪,答說現在世界國不泰民不安,有什麼好值得開心?我相信那是她的真心話。

微微傷感,也是多餘

張愛玲才死的中秋節那晚,為了悼念也因為節慶的關係各是一半吧,我們一群台籍打工仔,橫過港島,搭渡輪去到愉景灣,在那經過人工大力整頓的海灘,夜遊到半夜,看遊人放衝天炮焗燭油,各自心思浮晃,黑夜的大海顛撲不破,C君整晚笑吟吟。或者我們都想起那不好笑的笑話,看誰能撐到九七看解放軍進駐。

總計我當了整整六個月的香港過客,似乎來去匆匆也空空。異鄉生活是寫作的最好觸媒,但我卻給人一個印象:你那麼討厭香港。我只能心中辯駁,並非討厭,過客時間太短促,我還來不及找到喜愛它的方法。我總記得雜誌介紹,半島酒店高樓層的酒吧廁所的精心設計,敞亮落地窗讓人錯覺是對著維多利亞港尿尿。多狡黠的城市玩笑。八年後因為書展再去,第一天我一人在港島漫走了五、六個小時,仍然覺得大太陽下自己像遊魂。

香港或者是台北(說台灣未免過於浮泛)最好的參照,無論是先進、效率或摩登,所以我們一直顯得悠緩有餘,進而博得人情味的美名?回到台北,我繼續頻繁地搬家,直覺周遭伏流著一股未老先衰的疲憊,或就像那年東海演習的空包彈,徒有恫嚇的聲勢。1998台北市長選舉大戰,阿扁留下「無情的市民,偉大的城市」一句令人喟歎的名言。走在街頭,放眼看過去,敵人還是盟友,一樣容易找到,五十對五十的比例,所以我們早已展開了一場持久、不知伊於胡底的內耗戰?

亞洲金融風暴颳得凶猛,我與前室友受不了移居曼谷友人的一再催促誘惑,快來快來,泰銖貶值等於給了觀光客大折扣。涼爽夜晚,我們在勝利紀念碑附近的路邊攤吃海鮮粥,友人、我懷疑他是畫虎卵說,這裡曾經爆發政府武力鎮壓抗議民眾,好多死傷者就近安置在周遭的老飯店。我們且去了匹匹島,看起來沒有腹地的扁長小島,日暮四望都是海平線,根本是在幻境。我們忘了正是世紀末的時間,想起九七回歸前猝死的另一個C君,那樣爽朗義氣之人為什麼暗藏死亡的引線直到爆發也不讓我們知悉?我們更不可能預知六年後南亞大海嘯,小島將是死難現場。

無人的海岸,我一時不辨方位,不知眼前大海由何處可以航向我們的島,海風如此舒爽,就像好友南方老家的海邊,就像年少浪蕩的任一海邊,海潮與海風皆是同樣的語言。無需任何額外的情緒,即使微微傷感與激動也是多餘,我又想起離開香港前,在南丫島山脊俯視那蒼茫爍金海面算是南海嗎?確實認知了此生不可能有第二個能夠讓我久居變成也是家鄉的所在。時間,既匆促又緩慢地過去,二十世紀已到末梢,我們都是微塵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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