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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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駱以軍/【荼蘼九○】綠光

2017/04/18 06:00

◎駱以軍

風非常大,雨是斜飛著,確實像牛毛刷著臉,我們雖然穿著超商買的廉價雨衣,但整個和雨水貼在身上,褲腿,非常狼狽。眼前是一片霧中的灰綠田野,模模糊糊偶有大樹的影廓。這一帶當地人叫做「義牛塚」,據說有數百隻的黃牛,屍骨皆埋於此。但眼前就像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那短草莖的原野,像牛的臀腰起伏著。天空雲層像大海的浪,也被風吹著跑,雲的邊沿鑲著銀色的滾邊,在這一片冥晦之境,竟只有那雲邊發著奇異的亮光。

我們互相罵著髒話責備對方,我,老盧,和阿鑫,我們都是森林系大一生,我痛罵都是老盧要把一個家政系學妹,下週想帶她來這踏青,要我們陪他先勘查路線;老盧則爆幹我,說我太胖了,害載我的阿鑫的摩托車爆缸,我們現在才在這荒野推車。阿鑫則睡眼惺忪,他昨夜跟廢材室友打麻將到天亮,結果還要陪我們倆神經病在山裡淋雨。但老盧說起這學妹,他非常焦慮,因為他約了學妹幾次到他宿舍,而兩人似乎無話可說,學妹有時會露出不耐煩的臉。老盧可是我們哥們裡的故事王啊,但不知為何一遇到這學妹,他便被捲進一憂鬱的漩渦。這樣回想起來,那年紀的青年,對自己存在的價值感,就是投擲向另一個人,她會不會喜歡你?會不會被你打動?我的宿舍裡,常都是這樣的失戀哥們,喝著高粱,嗚嗚呼呼哭著。

我們在那山頂,推著拋錨的機車,阿鑫說他那兩個廢材室友,人長得也不怎樣,馬子一個接一個換,為什麼我們這樣的好人,想真心交個女朋友那麼困難?那時我們突然在路邊的草叢,發現一隻小貓頭鷹,牠全身濕淋淋的,目光灼灼瞪著我們。老盧說:「這翅膀應該都摔斷了,可能是母貓頭鷹帶牠學飛,牠沒飛好,摔下來了。」我說:「但貓頭鷹不都是晚上出來嗎?」阿鑫說:「我們恐怕得把牠帶回去照顧,不然人家撿到了,我聽人說貓頭鷹燉湯可以治支氣管炎。」我們將那隻濕淋淋而顫跳的小貓頭鷹放進老盧機車的行李箱,感覺這天地間一切東西都水淋淋的。當然後來那隻貓頭鷹在我宿舍,第二天就死了。

被汰選的廢材人生

九○年代,我幾乎全待在陽明山上,住過溪邊、山坳、還有中山樓邊一條隱密狹窄的小山路,我好像都在那些鬼屋般的小宿舍裡念書,很怪,若說八○年代,我的國高中加重考時光,我和小混混哥們穿梭台北大街小巷,冰宮,彈子房,我好像能清楚回憶那擦身而過的,那年代的種種人;但九○年代,我記得的,是陽明山那冷到要在租屋裡燒煤炭爐,或是春天那從紗窗撲襲進來的腐爛花屍的香味,夜裡書桌燈下各種昆蟲。我連課都很少去上。那是世界還沒有電腦、網路、手機的時代,宿舍裡的書,詮釋和這個島無關的新潮文庫,福克納、卡夫卡、川端、三島、杜思妥也夫斯基、馬奎斯、莒哈絲、佛洛伊德、卡繆……都是這些,也不只我如此,身邊一些創作哥們也是如此。

有一次中午,我經過文化大學籃球場,發覺人擠人在看比賽,說是輔大來和文大校隊對打,我擠進人群看,媽啊原來鄭志龍是我們文大的,輔大則有朱志清和邱宗志,我整個看傻了,他們表演著那麼華麗,不該在這爛地方出現的高級動作,我身邊的這些廢材全和我一樣,一臉茫然,鄭志龍從底線飛身向籃框彈起,朱志清就像電玩主角飛起蓋他火鍋。我身邊一個戴墨鏡的混混說:「幹,那麼唱秋,等一下令爸去砍他。」這樣的腔口我何其熟悉,我們文大附近的學生宿舍,打麻將的、喝酒的、帶馬子同居而將女孩褻衣和我們男生內衣褲擠晾一起,或是在電玩店通宵賭機台,他們是我的同類,好像一個渦輪攪拌機被汰選的廢材,奇怪地被扔在這山上。那些藏在山裡的破爛宿舍,都是一些違建,房東阿婆後來都和這些廢材大學生情同母子,有一年仰德大道發生一車禍,一輛下山的260煞車失靈,司機讓車子貼山壁撞擊停下,車體整個翻覆,當時站在前車門旁的一些老人全死了,其中包含我那時租屋的房東。後來我遇到幾個住附近的哥們,他們的房東也都死在那場車禍,說來當時的感受整個像鬼故事。

昆德拉是遠房表親

到九○年代末,我快搬離陽明山前兩年,有一次我們分租一山裡老屋的一位女畫家,帶了袁哲生和他女友來我們住處,我們第一次碰面時彼此冷冷的,可能互知道對方,但互相要擺個屌樣子吧。後來又兩年,我吃胖逃兵,但規定還是得進鳳山陸軍官校受新兵訓一個月,再次複檢後才退役,某個營內休假,我在一棟營房前遇到哲生,我們兩躲到一樓梯間下方抽菸,他那時已抽到外島籤,對於我將要退訓回家非常爆幹,最後還把我胸前口袋的半包菸拿走。關於我和哲生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和女友的租處,我記得他們幾個坐在餐桌聊天,那個燈罩的流蘇有個陰影的印象,他的臉好像半在黃燈光中,半在影子裡。這個記憶,我連結著當時白曉燕案的殺手陳進興,據說逃亡出沒在我們陽明山一帶,當時全國震動,風聲鶴唳,警方懸賞一千萬,我當時開台破車在後山陽投公路,天色灰暗飄著枯葉,我想若陳進興突然衝出,恰巧被我撞到,那不是有一千萬嗎?其實當時租屋山中的女生都很害怕,還請鎖匠來宿舍裝上新鎖。當然後來就是他在南非武官官邸挾持人質,被侯友宜的特勤部隊包圍,然後對全國聯播了史上最會哈啦的演說,我記得他說了好幾個小時,本來興奮圍在租屋客廳的大家,後來都打瞌睡各自回房。「幹,他實在太愛說了吧。」

遇見哲生,陳進興被捕,連在一起的記憶還有(可能這三件事都靠很近吧),我和女友租屋房間的窗前,被人丟了一個廢棄冰箱,我們也不以為意,有天附近的阿婆告訴我們,那冰箱已被虎頭蜂築了一個峰巢,這很危險,但當時住附近一個也是文大的傢伙,好像很有經驗,他說他來搞定,然後他拿了罐油性殺蟲劑,穿了全身雨衣和安全帽,然後對著那破冰箱的峰窩,噴出毒氣時用打火機點火,我在一旁看他像越戰美軍的火焰器,噴出整坨火焰,燒得那些虎頭蜂茲茲成焦炭。

同樣那租屋,有段時間,邱妙津會搭公車上山,我們一群創作哥們,在其中一人的宿舍,圍著她,盤地而坐,煞有其事地爭辯文學,爭辯什麼我其實不記得了,但我們好像都覺得將來我們會寫出非常了不起的作品,那樣一副波赫士、昆德拉是我們遠房表親的臭屁模樣。如今的年輕人,應該不會那麼顛倒夢幻,噴出的鼻息那麼濃郁的太宰治啦、芥川啦,就覺得自己是這世上靈魂最珍貴的神獸吧?

金箔壓扁的另一世界

我這些記憶好像跟後來聊起的同輩的「九○年代」都不一樣,事實上當時正是解嚴後,媒體噴發,台灣社會文化思想最有活力的十年,我身邊的哥們開始用電腦,玩網路,但我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山中青年。後來我分別不同時期和蔡逸君、何致和、張萬康,這些當年不同系的也是文大的聊起,我們在陽明山蟄伏鬼混的時光,都有種熟悉的氣味。當時我身邊會認識這樣的朋友,會帶我們下山到台北的影廬或太陽系,在那小包廂裡,介紹我看小津、大島渚、楚浮、雷奈、柏格曼、塔可夫斯基……這朋友也不是電影系的,日後也非創作者,但很奇妙的,都是口耳相傳,像一種離台灣非常遠非常遠的情感教育。事實上我覺得我現在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九○年代活在其中的我和身邊的人,很像是2D投影,金箔壓扁的另一個世界。後來看那些什麼祕密檔案節目,才知道在我們這些小屁孩在山中各幽僻處胡鬧、冒險,之前二十年,那裡可是蔣介石的活動之處啊。我的房東太太,就有曾在中山樓當餐廳女侍的,還有曾經在草山行館附近的人家當下女的。草山行館那時還沒被火燒,就是一棟廢棄的大空屋,一旁同樣廢毀的侍衛房舍,被一棵大樹穿破屋頂,樹根則立體盤錯,覆滿綠茸茸青苔,整個畫面像宮崎駿的《天空之城》,我們一群男孩女孩,會在夜裡翻牆跑進去一旁一棟被火燒過的別墅,我們不知屋主是誰,那屋梁結構焦黑頹圮、遍地碎瓦,且經雨水淋澆,布滿綠色藤蔓,有一台燒黑的冰箱,孤伶伶立在月光下;一旁也是燒毀的浴室原址,玻璃全破,但裡頭的浴池,滿滿的浮萍、布袋蓮。那個空間對年輕時的我,充滿魔力,我後來自己又跑去幾次,在廢墟中想翻找以前這屋子主人留下的什麼,我找到一些燒毀邊沿的黑膠唱片套,是蕭邦《夜曲》、《馬厝卡舞曲》,《月光曲》。

我的九○年代好像活在一個電影播放室裡,它和山下那激烈變動的社會脫離著,我認識的人,都像透明水族箱裡洄游的魚,發著漂亮的光但不真實。但一切都只像一個粗礪、貧乏年代最後的補課,好像長出許多我們的父母並沒有的觸鬚,款款擺動,自成迷宮腔室。我要到很多年後,結了婚,或後來和長輩喝酒,生了孩子,混咖啡屋聽不同哥們的身世,認識一些有故事的大哥,或後來身體漸差,常跑醫院,牙科診所,按摩店,我好像才慢慢有「社會」的實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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