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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熊一蘋/少年經事 - 上

2017/04/16 06:00

圖◎michun

◎熊一蘋 圖◎michun

剛搬到永和時,棠每晚都哭。每件東西都不合適,房間太小、床墊硬、櫃子太少,她必須把愛書收在床底下。問題大多無法解決,我每晚哄她,幾乎精神衰弱。

有天我照常安慰她,問怎麼啦?棠抽泣說,這裡不是她的房間。

我一時按捺不住,說這不就是搬家的定義嗎?

就算是還沒聽到這麼無理的抱怨,我也知道棠只是缺乏安全感。我在台北幾乎一年一搬,但她在台大住了七年宿舍,就算住到幾乎產生恨意,終究也習慣了那就是她的地方。

台北是如此地令人畏懼,它擁有一切的解決之道和一切關乎人的本質的問題,居住在這個城市就是在茫茫的尋找中與它一起扭曲。即使同居是棠期待已久的,最終我能提供的安全感甚至不如台大宿舍,這點讓我歇斯底里地糾結於新居的改造問題,每天都想把這破房間從整棟建築裡拔出來一把捏爛。

理解彼此不同之處

這棟分租公寓的格局相當乖僻。三樓以上比我們看過的套房都更好一些,但通往那裡的樓梯與走道斷裂得更加破碎,每段樓梯都以尖銳的角度拼接,每個迴轉的平台都有扇門,人類活動居住的氣息隨著上樓的腳步在空蕩蕩的過道間彌漫開來,反而顯得非常可疑。在建物的外頭,我們還能稍微指認這座拼裝城寨是打通了哪裡哪裡,但接著我們思考動機與它可能違反的法令、它醞釀的威脅,就只好暫時沉默下去。

再怎麼說,三樓以上看起來都很不錯,該怎麼上去就別在意了。

裝網路的工人邊往上走邊嘖嘖嘖,你看這樓梯窄得,一層隔這麼多間,失火了誰逃得掉?我立刻動氣,揣摩該怎麼回他兩句,沒多久又忍不住好奇,朝他猛丟話頭想多釣出一點「慘況何以至此」的永和開發史。

我在生活各方面都缺乏保險的意識,甚至對不太合理的居處有點特別偏好,練習如何跟不同背景的房東吵架讓我上癮。但棠不是。棠認為世界無處不危險,她需要安全感。

建立新居的過程中,我們又再一次理解彼此的不同之處。

這是同居的風險。我們早已清楚。

棠堅持得買一張新床墊,甚至查到了泰山的工廠直營店。我們去了一個只有高架橋與廠房的郊區,交流道口的斑馬線毫無斑馬線的常識,我們知道這裡是屬於卡車而非行人的區域,但我們還是成功挑中一張品質超乎預期的雙人床墊。我把新居附贈的床墊搬到雜物間,把我和棠的舊床墊搬到環保局指定的位置,再和另一位工人一起把新床墊搬上五樓,搬到雙手發軟。沿途每一次的迴旋、轉折,我都能清楚聽見挑釁的笑語。

奢侈的年輕人啊,你的意志如此軟弱。你有著什麼樣的關懷、渴望什麼樣的生活?

我是為了所愛的人。我咬著牙,如此想道。

重視居住與生活的品質不代表我虛偽,不代表我渴望逃避巨輪碾過的壓力,我是為了更健全的身體與心靈,我付出了我得到的,這沒有錯。這時代的青年不是只有擁抱痛苦與拒絕痛苦兩種極端,我和棠,我們要有我們的生活,我們現在開始找。

愛情的第一個證明

體力勞動伴隨的激情消退後,我和棠也只是縮在六坪的小套房,過著互相干擾的生活。雙人床、書桌、衣櫃,每件物事都如此巨大而難以調度,彷彿在告訴我們,犧牲是必要的、不便是必要的,生活在我們的新居展現它的臃腫無朋。

知識份子的我們明確擁有了階級意識,以致很難正確理解我們的生活水平。上下相較都有太多對象,再怎麼不差,也好不到哪去。窮一點也好、有錢一點也好,大家都只是盡可能地追求安穩。

我們有太多必須在將來共用的物品。洗衣精、電鍋、風扇、垃圾桶,我們留不下各自的那一件,必須考慮丟棄的標準。捨棄的都是過去生活的一部分,可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啊,有哪一方的生活是更應該被共同否定的呢?我們接受的知識訓練都混雜太多道德與政治正確,害得接受退讓的那一方往往感覺自己太過驕縱而深深自卑,退讓的那一方反而得趕緊好言安慰。

而這些只不過是標準的難關罷了。共同的生活將是我們愛情的第一個證明,而愛情總是必須被證明的。在台北獨居這麼多年,我養成了我的生活,棠有她的生活,我們因此不同。人們總是如此被城市的巨大分化,但隔閡終究會彼此穿透的吧。

棠正在調養身體,敏感到簡直像解除了人類的某種安全機制,有時一個情緒起伏就從十一、二點開始虛脫,接著斷斷續續地反胃、嘔吐,直到一、兩點才能上床休息。住在一起讓我能夠免除文字訊息和電話的遙遠,我可以在她難過時拍拍她的背或摸摸頭,但依然難以消除我的無力感。

2016年的動盪不下於2014。輔大、母豬教到同志遊行,個人身心的創傷透過社群網路的戰爭增幅再引起更多個人創傷的共振,激情缺乏一個集體宣洩的場合,微小的傷害便不斷增加。

每個事件的根源都來自性別。雖然並非如此,但對棠、也就是對我們來說,性別是如此巨大,只有性別是不得不去回應的。

身為如此正常、幸運的異性戀情侶,我們總要在這種場合尖銳地畫分彼此,進行以更好的未來為目標的互相傷害。聰明而強悍的異男總是很快學會如何站到弱勢的立場發聲;身為軟弱的異男,我沒辦法假裝我身上那些令人厭惡的氣質完全不存在,當我急切地告訴棠,我們的缺乏同理心、加害行為和控制欲其實只是示弱的表現,我得到的回應,最好也是「情感上暫時無法接受」。

在事件的鋒頭上,與我互相視為朋友的人衝著死異男一片撻伐,我最親密的愛人也同樣無法體諒,更好的未來以前度日如年。正因為我的軟弱,「乾脆逃到異男比較強勢的地方吧」之類念頭在我腦裡閃過了無數次。但就算如此,我也只是從反父權的壓力逃到父權的壓力下罷了,到處都是時代。

棠無數次悽慘地哭著,對我說女人的身體好辛苦。

我說,妳把自己關在女人的身體裡,也把我關在我的身體裡了啊。

會被哭著嫌棄的身體,和被訓練成無法哭泣的身體,有哪一個是更幸福的嗎?

情緒穿過身體的輪廓

而我們的房間終究也只有六坪大。棠只要一被觸動,整個房間就會浸泡在她的情緒裡。若是我也被觸動而我不忍住,我們就要承受彼此反覆疊加的負面想法,於是我們吵架。

所以通常我忍。

反正男人就是笨拙,終究是比較經得起耗損。我要求自己必須照顧棠,可常常得等到她上床後的兩、三個小時才平復到能睡覺的程度。我的作息愈來愈顛倒,棠感覺自己造成錯誤,反而更需要我多花時間陪伴才能入睡。

只要習慣了就好吧。生活總得經歷磨合。

我們沒有為了太多事情爭吵,甚至更加感覺到同居生活的親密。我晚歸時帶回消夜,棠早起買蛋餅順便替我泡咖啡,颱風將來的黃昏一起散步到幾個站牌外的超市,把我們愛吃的食物飽飽地在小冰箱裡堆成一兩天的樣子。但晚睡的惡性循環始終難以停止。那是一個徵兆,顯示有些很糟的事正無法停止地歪斜下去。

即使是沒有什麼事件的平靜日子裡,棠也會因為月經陷入虛弱狀態。若是狀態輕微一點,棠只有輕微的身體不適,那就是我以男友身分重新建立成就感的最好機會。

長期的調養下來,棠很清楚自己在什麼狀態下需要什麼,我則樂於在她的指揮下完成一切動作,從睡醒就用溫柔的低音說話、把手溫熱了放在下腹直到棠有睡意、剪下棉條盒子上的商標去屈臣氏一個個比對找到正確的牌子。

我的身體沒有定時引爆的痛苦,我的身體適合行動。

如果可以,我更樂於擔任承受痛苦的那個身體。

棠在網路上看了讓男人體驗月經痛苦的各種實驗,說男人永遠無法體驗有月經的感受。我很不滿,我說很多女人也沒體驗過在戀人的經期照顧她的感受。我總是浮現一個想像:若是我成為半殘,我會不會對耐心替我打點生活的棠說出同樣的話以示報復?棠會不會原諒我?

我知道我們感受到的被辜負來自不同的兩條脈絡。說到底,我們的身體是不同的兩種,我們連這麼基本的事都無法互相理解,我們的愛情之間有如此巨大的阻礙,憑什麼要被說這是正常的、這是幸運的?

若是月經引起的症狀嚴重一點,棠的各種負面情緒會連帶著被牽動起來。失去棠的指揮,沒有子宮的我沒辦法解決任何問題,只能盡力按捺身體裡被引出的煩躁感覺,告訴自己這就是註定的責任分配。

等棠的月經過去了,一切又會好轉。

等事件的熱度消退,生活又能回到原本的樣子。

但直到下一個月、下一次事件以前,我們都沒來得及找到早一點睡的方法。晚睡成為我們曾互相傷害的證據,即使每一次我們都成功度過了,也都還有某個部分沒有順利消弭,我們依然在折磨彼此。每晚我躺上枕頭,窗簾泛出的白光都愈來愈刺眼,彷彿宣示某個時限即將到來。

又一個月初,棠的月經夾著PTT新一波的仇女事件到來,強烈的不安與憤怒變成了劇烈的疼痛、噁心、痠脹,棠的虛弱程度遠遠超過搬來永和的前幾個月。經期第一天早上,棠哀求著叫醒我、請我去買點食物。棠早在一週前感覺到排卵時就開始擔心,我也早有了隨時振作起來的心理準備,但身體還是被挫折感拖著毫無氣力。

長期晚睡讓我在白天時嚴重精神不濟,這一天又特別嚴重,連講些安慰的話要棠不必愧疚都沒有辦法。棠的食物買到,我一聞味道就反胃,結果整天都毫無食欲。我問我可以照往常去圖書館寫論文嗎,棠說可以。我去了但我只能對著電腦揉眼睛,平常再累也只是工作時間縮短,但這天我大腦一片白茫茫,連進入工作狀態都沒有辦法,只好提早回家陪著棠,順便把晚飯一起買了。

我突然非常想念家裡的飯菜,味道擅自在嘴裡漫開,連不曾注意過的調味都清楚地浮現出配方。我在全聯買了一人份的食材,在恍惚中做了海鮮瘦肉粥,傻楞楞吃著,平常太少下廚所以不怎麼好吃。

棠問不是很累嗎?我說好像也不是。

我不是注重身體的人,是跟棠交往後,才開始跟她學著辨識身體給出的各種訊息,只是學得很慢。

我說累的不是應該是妳嗎?棠說時間還沒到。

晚餐後我突然有了精神,但身體還是病懨懨地只想躺床。我們從九點就開著燈並肩躺著,像沒什麼特別的事一樣悠哉地聊天,偶爾打鬧一下。棠開始不舒服了,我就伸手給她一點熱度。

棠的情緒像往常一樣傳過來,浸透我的身體。我甚至能感覺到身體的輪廓。我沒有從裡面感覺到任何排斥的力量,沒有挑動、沒有理解、沒有共鳴,只是單純地穿過了。

很多東西都沒有了。

往後兩天,我的身體狀況還是很糟,但沒有糟到無法照顧棠,反而我們一直錯開的生活步調逐漸合而為一,就是兩個人整天躺著休息。棠恢復一點後,我告訴她,我覺得我這幾天跟妳同步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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