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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郭強生/【荼蘼九○】 一千零一夜

2017/04/09 06:00

◎郭強生

1989年夏天,六四天安門事件的落幕,揭開了我日後十餘年間不斷長途飛行的序幕。總是紐約台北,台北紐約,認真算著哩程累積的點數,卻沒注意一下子多少青春的點數已經兌盡。出去那年二十五,再回來的時候已是新的千禧,2000,漂亮如彩鈴叮噹的一串,卻沒有應有的喜悅聲喧。2000年,記憶裡是一個告別的年分。

告別九○年代,告別紐約,告別青春。

缺席了整整十年的故鄉,並不會顯得陌生,但也已失去了曾經青春少男既純情又狂野的挑逗力道。所有禁忌的激情與不倫都已經被真槍實彈射破,嘴角不再是軟青的鬍毛,髒髒的鬍渣更加強了整張臉縱欲過後的疲乏。雖沒有一天天看著他長大,但從地球的另一端,我用十年的意淫期待著他的成年。那個在九○年代連紐約人都耳聞的貴氣小王子,十年後終於站在了面前,要我告訴他那些年在紐約,我是如何跟別人談論著他的美貌,我是如何夢中與他交媾,還有還有,如果他也跟我去了紐約,是不是也會有一堆色迷迷的白人對他讚不絕口。

我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即使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人人以為前途無量的美少年。我看見自己的縮影游動在他帶淚的瞳仁中,不由得深歎了一口氣。我們都長成了另一個人了,我說。握起他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這樣的親暱竟然沒有引起我任何的欲念,這讓我也流下了眼淚。

但是,我會留下來,你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掀起一邊的嘴角,含糊應答了一個我聽不清楚的字。我猜想他說的是,

Fuck。

那時,才剛抵紐約一個月,我連如何搭地鐵到林肯中心都還不會。天文與侯導帶著才剛拿到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悲情城市》來參加紐約影展,通知了我與也是剛到紐約來念書的俊頴來看片。計程車一路塞到七十街,衝進戲院已經都暗燈了,看見天文站在入口朝我急揮手。應該是全紐約來自台灣與藝文相關的人都趕到了吧,整場座無虛席。片名還沒打出來,我已經被序曲的氣勢嚇到了,不敢相信這是來自台灣的電影。一個多月前離開的時候,台北不還是三級片與港片的天下嗎?

你難以想像,那一年台灣人在紐約有跩,我說。

台灣電影從沒有在國際影展拿過那麼大的獎,而且拍的是二二八,彷彿我前腳才離開,台灣已經就完全邁進了新紀元。一個剛來到紐約的留學生,拜天文一行人之賜,一腳踏進了紐約的大觀園,今天林懷民請客,明天劉大任設宴,我和俊頴兩個土包子一路跟著拜碼頭,覺得紐約快成了另一個台北。

一個月後柏林圍牆倒下,1990年近在咫尺,世界開始重新洗牌的氣氛彌漫。《悲情城市》露完臉,大陸的《菊豆》緊跟在後,東方熱正蓄勢待發,整個九○年代的紐約是亞洲電影的天下。陳凱歌蔡明亮李安陳英雄楊德昌王家衛……喜歡電影的老外學生如數家珍。

你知道嗎?《囍宴》要在台北上片的同一天晚上,在紐約的幾個同學都嚇得不敢接來自台北的電話,怕拿起話筒就是聽見父母的聲音,說他們今天去看了一部電影想要跟兒子聊一聊……

一部又一部的同志片在國際影展獲獎,一批又一批來自家鄉的同志後浪推前浪般來到紐約朝聖,或是抱定如反共義士投奔自由般的夢想與決心來此尋偶。學長帶學弟老鳥領著菜鳥入門,一隻隻飢饞的菜鳥骨碌碌轉動著眼珠子一眨眼人就不見了。大家如飄萍偶遇,揮手自茲去,也許從此也不會再相認畢竟只是出來開葷,能尋得真愛弄到綠卡捱到下一個世紀同婚合法修成正果的,不過是弱水三千中的一瓢。

拜九○年代台灣經濟大好錢淹腳目之賜,在紐約的亞裔留學生有一半以上是同鄉,處處都聽到來自台灣的口音,那情景可能就像再十年後走在上海常會碰到住在台北卻都多年不見的舊識。一開始中國大陸留學生不多,年紀也都明顯長一截,他們遭人側目的行逕總是被拿來當笑談。我的美國宿舍室友就告訴我,他朋友分配到的是一個中國佬快被他搞瘋了,房間裡處處都裝上鎖,每天還有一堆他的同鄉在他們宿舍裡聒噪著聽不懂的中國話。結果那位美國老兄就偷偷在中國室友的洗髮精裡尿尿,我的室友和我聽到這賤招都哈哈大笑。

那時不懂,這就叫做歧視,以為自己是跟美國人同一國,做了歧視的幫凶。與中國留學生並無個人冤仇,會有那樣的反應只能說反共教育洗腦得太徹底。

九○年代後能拿到獎學金的台灣留學生愈來愈少,因為美國大學都認定台灣人有錢,苦了我們這種並沒有錢的窮學生。給指導教授送禮得歸功於台灣人開風氣之先,從名牌精品到一趟台灣旅遊吃住全包都有。後者還可以掛著學術交流的名義,正迎合了國內正高舉的國際夢,只要是老外來就是國際化。曾經有一個三流雜牌的紐約地下小劇團到了台北竟然上了國家劇院的舞台,我看了他們一路自拍的紀錄片介紹的不是演出,主題竟然是他們怎樣矇到了這樣一趟吃吃喝喝而沾沾自喜不已。

你那些年很紅,我說。人人都可以分到你一杯羹。

我看到你在洛克菲勒大樓區的黃金地段上打造的「紐約文化中心台北劇場」登台亮相,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貴妃醉酒》讓懂與不懂的老外都拚命鼓掌叫好,但是他們不知道,你其實是真醉了。

九○年代,企管與電腦是最熱門的研究所,亞洲留學生來美國念藝術文學的少之又少,但是在我就讀的戲劇所上韓國學生就有四、五個,英文都不太好。我是他們唯一可請教的亞洲「學長」,因而對我都非常友善有時他們聚會也會邀上我,我才發現他們韓國幫念藝術的還真多,而且是有計畫性地今年一批全是搞雕塑明年就全部是劇場,就像紐約街頭一家家超商雜貨店都快變成韓國人的天下。韓國同學中有一位還是電影明星,那年亞太影展輪到台北舉辦,結果還給他拿到了一個影帝。

那時還沒有韓流,沒人把韓國電影放在眼裡。韓國同學一直跟我處得還不錯,1992年台韓斷交,他們還跑來跟我致歉表示非常遺憾。幾個男生私下跟我推薦他們某個韓國女同學很好用,大家都上過了所以把我當自己人好康逗相報,她在床上很會叫,他們說。我那時總把這群韓國學生當笑話看,不知道以他們的程度什麼時候才能拿得到學位。沒想到1998亞洲金融風暴把韓國打趴了,幾年以後就看到他們的電視劇《大長今》轟動全球。2002年他們老牌導演林權澤以《醉畫仙》拿下坎城影展最佳導演,我在國外看到這部台灣從來沒上映過的電影,這回輪到我有一種深深的挫折感,原來他們的文化底蘊一直都在那裡。

我才知道那些年他們一批批送出來的藝術相關科系學生,全部在回國後集結成了一股新動力。影視流行文化如此,現代視覺藝術創作亦然。唯一讓我覺得慶幸的是,他們還是一個非常男尊女卑的父權社會。多年後在台北的某間同志酒吧裡驚逢當年的一位韓國同學,他當年總是獨來獨往我跟他說其實我那時候就猜到了。二十年過去了,他的小孩都已經上大學了,沒辦法他說在韓國這還是一件沒法公開的事。

我說了半天,你為什麼只關心我那位影帝同學帥不帥?

完全不是後來我們看到的那種韓國男神,可以吧?雖然也是文藝片小生,但還是有點矮短。我也不懂為什麼韓國男星後來身型一下子突變都成了九頭身。

1996年我的舞台劇本《非關男女》在香港上演,由仿英國國家劇場制度、政府資助的香港話劇團製作。這是他們第一次製作台灣劇作家的作品總監楊世彭博士這樣告訴我,所以特別大規格以雙卡司普通話與廣東話同時推出。我特別從紐約飛去香港也算是九七前最後一次對這個島的巡禮,結果看到場場爆滿又加演楊博士說小子你美哩,曹禺的戲都沒你觀眾多。我那時在拚博士論文最後階段沒打工正愁沒錢,沒想到最後臨走時荷包裝進了八千美金票房版稅。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劇作家的時代要來臨了,結果這齣戲除了1993年由我自己執導曾在台灣上演過,後來都只有香港的一些小劇團不時來信表示想重新推出。我觀賞著他們事後寄給我的演出錄影光碟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1996年香港風華的最後盛景……1993年台北永遠消失了的奢麗光鮮……

那時候你在哪裡呢?我問。

你曾與我在台北某個擠滿ABC小留學生的夜店裡匆匆不經意交換過一個眼神嗎?還是在某個名牌男裝店裡我曾看到你試穿著某件訂價一萬的襯衫而驚愕無語?

整個九○年代我始終只是一個偶爾返台解解思鄉之苦的窮留學生,那時的你根本也不會把我看在眼裡,更不用說像現在還會跟我坐在這兒聽我嘮叨那些舊事。

小王子,那是我對你最後的印象,你活在神話的世界裡,我在現實的另一端遠觀而不敢褻狎。那時曾相信等我學成歸國之日你也將成為一位翩翩紳士你我可以重新開始,我將對你呢喃出一段段完全與上述不同的夢譚綺語……

錯過了。我們錯過了彼此,也錯過了整個九○。

你還會想要聽我繼續講下去嗎?

如果能用一千零一個夜晚讓你改變,讓你終於成為我的王子,這對一個除了有許多故事外別無其他財富的我而言,餘生沒有比這更值得去完成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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