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紀事簿】天亮之前在骨標室裡

@木木艸云

我喜歡在快天亮的時刻，獨自坐在靜默的骨標室裡。獸醫學系的系館裡，有一間擺滿各種動物骨架的教室，供學生觀察研究。為了保存這些標本，這裡的冷氣全年運轉，保持恆溫。不管窗外是豔陽還是陰雨，這裡像一方寧靜天地，冷氣隆隆運轉，骨標們恆常佇立。

此處的骨標都是經歷年歲的，幾乎所有的都大於我的年紀，有些甚至在我父母出生的那年，就已經站在這裡了。五歲的狗靜靜地張著嘴巴，尾椎骨僵直地垂下；牛隻頂著堅硬的犄角，空洞的眼窩望著前方；天花板懸掛著森蚺的骨頭，很難想像這些細小的碎片，曾經是熱帶雨林中，最危險、神秘動物的一部分。牆邊的櫃子陳列著馬和牛的肩胛骨，經常令人以為誤入古代神廟。肩胛骨上細細龜裂的裂縫，像是神靈降下的諭示，彷彿一個轉身，就會看見輕煙裊裊升起，巫師誦唸著咒文，一瞬間所有骨標震顫，重新長回血肉，聽從巫師的號令，成為往返人間天庭的神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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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睜開眼睛，骨標們依舊靜靜地站在這裡。如同電影〈博物館驚魂夜〉中，第一道陽光照射下所有靜止的展覽品，空洞的眼神和疏離的姿勢。也許這裡是一艘失敗的諾亞方舟，所有的動物登船，心甘情願地站立，等待著洪水退去。可是窗外的世界不曾美好，暴烈的雨永遠沖刷著企盼和希望。望夫石故事裡的那塊石頭，時光腐蝕皮肉，腐蝕不了骨頭。牠們在等，等世界重回那一天的情景，沒有懷疑和背叛，陽光和煦，微風吹拂，災難在地平線的另一邊，什麼都不需擔心。沒有奴役，牛羊低頭吃草；沒有獵殺，陸龜緩緩爬行。

在這裡，猿猴和海豚相遇，獅子和牛併肩佇立。「就算生活在海洋和森林，就算站在敵對的位置，我們仍有辦法了解彼此嗎？」曾有人心碎的詢問著。當磨去彼此的稜角，剃除那些終將消逝的頭銜或外表，剩下彼此真正的本質，實踐著坦承、表白、誠實等等，這些彆扭卻明亮的字眼，一直是使彼此之間恆亙的汙水濁而復清的明礬。

而我獨自坐著，閱讀著書籍，試圖更了解這些骨標的世界。我一直相信著，只要花費足夠的時間，就能和希望了解的人事，更接近一點。就算有時緩慢得令我焦躁難耐，如同坐在黑暗的黎明裡等待曙光，一直瞪著地平線，反覆的質疑，會不會其實，今天是陰天呢？討厭未知，害怕疏離。但不是所有我想了解的人事都能站在骨標室裡等我研究吶。

諾亞方舟裡的物種，皆是成雙成對的。我也不在乎到底是天敵或獵物了，我只希望在第一道晨光透過窗戶的時候，聽到門把轉動的聲音，一抬頭看到你的側臉。然後，然後心甘情願地，成為兩具骨標，永遠困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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