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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柯裕棻/低山行走

2017/04/03 06:00

圖◎郭鑒予

◎柯裕棻 圖◎郭鑒予

去夏以來我陸續走了幾座低山。山呢是真的低,海拔不滿千,遠不及一隻金翼白眉的棲息線。

台北近郊的低山是有路有人家的,入山口或者在市公車最荒遠的支線終點,或者在數字與名稱都冷僻的小巴沿線。有些山路是林木繁盛的郊道,暑熱昏沉,葉隙日光像一枚枚荒唐的散魂符,豔陽天裡愈曬愈怔忡,午後一遭狂暴的夕曝雨,它就濕涼像滅了的篝火。晴雨有時,榮枯有時,山中居民大概不曾有什麼興旺的期待,即使有,後來總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落空了。這些不曾炙燃的夢想,路人如我輩只得其理難得其情,看不出來的。

我經常在山徑上毫無預謀地踅踅蹭蹭,感覺累就隨意下山了,沒有攻頂的執著。走低山無須毅力,不考驗不挑戰,真心友善。我像個鄉民一樣栖遲聽天,循路慢走,一路上草木鳥獸大抵不認識。多走幾次,看多了草葉深淺與枝椏高低、蟲鳥飛翔的翅翼,聽慣山林深處的鳴叫,雖說不出名字也覺得熟。一日,半途忽遇長尾藍鳥成群亂飛,青羽璀璨,朱喙鮮麗。青鳥自古為信使,牠們如此光彩奪目,攜來的訊息大抵也是輝煌的吧(否則如此光芒萬丈地捎來厄訊叫人如何是好)?停看許久,忽然恍悟,哎這就是台灣藍鵲,突然有半路認親的熟絡。

鞍部像一道上弦月弧

山上的日子比城裡長,愈往上走,路愈荒仄,綠蔭濃,時間就長。山氣浩蕩雲彩盛大,因此朝日和夕陽比城裡煦美,夜也比城裡墨黑。山陽人家黎明開門就是一碧如洗的青空,整日直面最高昂的日光和最濃烈的群青色。山陰也青空,只是澀淡些,一切都降半階。近黃昏時天高雲淡,遠遠近近的山寺一齊鳴鐘,聲波沿山稜等高線似地盪,盪,盪遠,千里一音,從山頭到山頭。

當今時世,我不知道還有人力獨為的聲響能這樣鏗亮遼遠。

對山我充滿崇敬,即使是郊區低山也不敢怠慢。雖沒聽過誰在郊山迷路,我還是隨身帶著山區路線圖。山上的歧路雖不比人生曲折,一旦發現錯了,你得老實停下來認錯,不能任意猜測或意氣用事。山野既亙古又無常,與之賭氣或賭命那真是一錯就地老天荒。不論走的是山野或江湖,這道理是一樣的險。幸而山野雖無情卻也比人世仁慈,我每次都能回頭,重新思索是誤在哪個岔口上。

我特別喜歡兩山之間叫做「鞍部」的緩坡,不只因為它和緩易行,視野朗闊,還因為鞍部像一道上弦月弧,迢迢連結兩山,像個明白爽快的允諾,輕易就許你一個峰頂。鞍部風高急,山風是一條愉快的龍,天青琉璃色,忽幽忽明長尾巴,從天際呼簌呼簌飛過,猛烈而迅捷,穿林打葉,群樹閃爍搖擺,又旋即密合,光的鱗片沿途灑落濕冷的野菇苔蘚上,又倏忽消失。野地大風吃久了人容易疲憊恍惚,像是被這龍的翅鰭給刮得魂飛魄散了。

我曾跟著小隊攀過需緣繩而上的陡坡。明明山的另一面就是眉目整齊的郊道,我們偏偏四肢陷在陡面泥濘的岩縫裡,蟲子似地閃躲爬行於蕨類和藤蔓的根鬚之間。那次下山太晚,入夜後摸黑緩行,摸著樹幹步步驚心,終於出了林子。見郊道路燈明亮,柏油舒坦,馬路分隔線筆直潔白,蛾子飛,夜蛙鳴,太平文明。眾人一身泥,輯屨貿貿,恍若穿越遠古洪荒而來。這小隊也曾走過冬天的山徑,半山上忽遇滂沱大雨,大家只得尋個廢棚烤火以免失溫。火光使人愉快並且樸野,山雨嘩嘩眾人圍坐,吃糕喝茶,縱聲談笑,不知天下有廣廈隩室。領隊夫妻還在火邊跳了蘇格蘭舞。

我們也曾在盛夏裡走鬱不見光的無路密林。整座森林濕澪澪,綠得濃潤犀媚,暗處各種聲響愈清晰就愈寂靜。我們溯溪澗而上,澗水像綠寶石化的,琳琅閃耀,看得人都成了青眼貓。沿澗青苔茸密,黑泥厚軟,像踩著小獸的腹部。這種密林有無數的幽微蹊徑,虛虛實實亂絲紛錯,覆滿整座林子,也不知是採筍人隨意走出來的,或是狐狸布下的詭陣。

跟著小隊我總是滿心歉意地拖累隊伍。一來是體力,二是膽小。登山是體力活,沒有堅韌的體質還真不行。陡坡上彳亍前行,喘得上氣已是萬幸,沿途盡是蒙塵吃土的卑微時刻。拚得半路一身塵與土,到了頂上都有山鬼貌,且還泡在自己的濕汗裡。而我有多膽小呢?僅僅一張斑駁的「山區毒蛇出沒請注意」告示牌就足以讓我舉步艱難,這類無具體資訊的警示經常設在入山口,專嚇唬我這種意志與體能都如薄如秋草的人。

通常我未達半山就疲得無暇他顧,毫無餘裕細看風景殊勝。一路一心緊盯著眼前的方寸之地,每一步都只有崎嶇與負荷。我不再想任何事,人世言語幻術隨著體力消耗褪盡,我回到物的蒙昧狀態,只是無智識地看著周遭,直覺警醒卻又盲目。再驚奇的鬼斧神工我看去都是荒野異地,是絕路險境。人身孤微,雙手雙腳展及不過三尺,所謂意志僅是這咫尺之內的掙扎和喘息。所謂本能是不特別執著什麼,也不放棄什麼。微塵草芥,朝菌蟪蛄,本性狐者還為狐,猿者恆猿,若有枝椏就飲露生長,若有獸足便疾奔向前,若有羽翼就翱翔上天。

如此昏茫上山頭,喘過氣,回神一看,天地山川雲海日光逼面而來,忽然耳聰目明,還魂為人。在峰頂,無限是全體可見與不可見的有形聚合,它不是技術創造的抽象思維,不是精神概念或思想,它是物質,無法窮盡指認辨明,起伏跌宕,參差錯落的一切物。運算器的位元或宇宙星辰之廣邈是不可觸及的無限,然而此處你確實能觸摸雲霧和光,草葉與風,它們是無限的物質型態具現於一。他們是一切物的原型正如同我也是。

說得這麼玄,不過是郊區低山而已,海拔還不滿千。

走成一道日晷的影子

初秋我搭公車上擎天崗,魚路古道芒花瑟瑟。這一帶山勢雖緩,可北迎海氣,陰晴不定,午後易起大霧。抵達山頭已經過午,到金包里大路城門時天轉陰,暗雲壓山,齊肩高的芒草小徑走起來有斷腸天涯之感。這天遊客不少,我避著閃著走一條沒人的草徑,徑愈走愈窄草愈長愈高。終於迎面兩三人擦肩行過,問他們從哪過來的,他們也說不清,只說前路失修,有點險,雖可以繞道,但下坡已經起霧了。我只好隨他們折返。即使是公車可達的郊山也由不得人逞強,萬一在濃霧芒草裡走岔了,沒個三小時一樣出不來。

折返後我沿石板道漫走,在一處半圓休憩區坐下。天色昏暗看似要雨,一小時前還是喧鬧豔陽天,現在一車一車的人腳不沾地地走了。

所謂陰晴不定就是這麼回事,疾風雖厲,雨卻沒下來,風捲殘雲破了一處,霧金陽光如神諭般降下,撫及之物,草木頑石,都有了短暫的聖潔。我看見一個形貌混沌的人從遠方草叢歪斜走來,說混沌因為他看上去簡直脫盡人形要垮散了,他的肩胛脊梁乃至於渾身姿態搖晃前傾,帽緣衣角甚至身上的每一條繩帶都露出沉重不堪的疲色,一步一墜。但是他氣勢盛大,呼吸磅礡,身上汗氣蒸騰,彷彿拖曳群山而來。

他漫漶得無法辨識年紀,幾百里的塵土蓬蓬籠著他。我想必神色駭異,他友善地略做停頓,說從某某處來的。

我雖不知他說的地點,那弦外之音的自豪還是懂的。問他走了多久,他說,七小時。

好久啊,七小時。我說。這話暴露了我對他的偉業毫無所知。他失望地說,非常快了,一般人要走更久。他遙指雲濤湧動的山巔,那裡,是從那裡走來的。

我實在不知該看哪裡,遠方綿延台北盆地諸山,一勾一落沒有盡頭,每座山頂都可能是他的起點。一般時候這無知微不足道,轉眼相忘於江湖,然而在七小時的苦行之後,他這一天不太走運,遇上見證者昏聵如我,我再怎麼稱佩也顯得言不由衷。他又繼續走了,連我的愚昧和歉意一起背負,看起來更累了。

後來深秋某日,我在山上獨遇竹林攔路橫躺,想是不久前的風雨打的。我原想橫跨過去,然而竹林即使橫著也還是枝葉森羅,凌亂更甚,我怕那裡面也許窩著蟲虺,遲疑再三,只得折返從另條小路繞道。豈知這一繞竟岔了半個山腰,從山陽走到山陰,走成一道日晷的影子。我低估橫生枝節的山路了。而且,不是每條路上都有山區小巴的。

如此曲路莽行,雖偶有人家,但門戶頹圮,鐵門與冷氣的鋼架鏽蝕,沿屋植栽多已雜亂各謀出路,窗玻璃破了也不修補,蕭索彷彿主人離開時的心境。我心黯淡又著急,地圖上看起來只是幾個小彎的路,走起來卻又遠又沉。

山裡日頭一滅,氣溫陡降,下午曬出來的汗現在冰霜一樣裹著,骨子發寒,我於是跑了起來。

路燈亮了,星辰離離。我終於走到山區小巴站,附近有個小舖門懸霜淇淋布旗,望進去卻有一桌人在吃晚餐,炒菜青翠、燉肉、蔥煎蛋和燜白苦瓜。香得我發餓。我問坐門邊的小姐,你們也賣餐嗎?她說,這是我們自己晚飯啦。又問,你自叨位行來?

我遙指藍得黑青的山路說,那裡吧。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大概一臉苦冷,他們笑問,作伙吃否?加一雙箸爾。

僅僅離城四十分鐘車程,人情已有田舍古風,我差點就要坐下了。但公車的明燈從蜿蜒暗路彼端駛來,晃如炬火,盼了一下午,偏偏來得不合時宜。我向這家人道謝,匆匆跳上車。

夜路黑,路燈彼此隔得遠遠的,愛莫能助,獨自明滅道旁。一會兒就回到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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