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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顧玉玲/聽見

2016/11/21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作者簡介:

◎顧玉玲

顧玉玲,1967年生於嘉義市,社運工作者,現就讀北藝大文化資產與藝術創新博士班。

得獎感言:

得獎是喜事。

媽媽應該會戴上助聽器,在大街小巷裡刻意找人聊天,等不及裝模作樣就直接炫耀起來。

我彷彿已然聽見。真高興啊。

★★★

◎顧玉玲 圖◎阿力金吉兒

陽光落在頂樓,斜三十度角,破曉。萬物還等不及顯影就先鬧開了:遠方的蟲鳴雞啼、洗衣槽脫水快轉迴撞、樓下的鐵捲門轟然啟動、誰家的開水滾了汽笛鳴響……只有媽媽絲毫不受干擾。她平心靜氣,雙手提起一件白色長衫,果斷下甩、拉平,三角衣架從領口滑入上撐,手一勾就把衣架懸晾竹竿,一氣呵成;再下一件。

日照欲熱未燥,陽光穿透媽媽染成紅褐色的鬈髮,熠然生輝像暈著一層聖光。她依循長年養成的節奏前進,在精算過最剛好的時刻讓洗淨的衣褲一一上了架,且順著日照頂樓的時序排列,由南至北依次是短衣、薄衫、棉T、長褲,先短後長,面薄背厚,算準了光線及陰影移動的速度,務求所有衣服平均曝曬。這是媽媽的家務專業,什麼衣架搭配什麼布料及剪裁都有完整系譜,你若不識相硬要插手幫忙,鐵定遭她無情斥責,非但要全數下架重晾,且得聽她不厭其詳把所有晾曬知識重又爬梳一次。

我是在教你,懂不懂?她殷殷教誨,專注、獨斷、自我中心。

好了啦。我無奈地把誤夾的襪子解開,交由她示範長襪子要用三個夾子撐出通風空間,才會乾得快。喔拜託,天氣這麼熱,晚兩個鐘頭乾有什麼關係嗎?

「你講啥?」

弓手罩口,我貼近她的耳朵,大聲說:「你怎麼又不戴助聽器了?」

不然走路的聲音、洗衣機的聲音、水滴下來的聲音、外面車子開過的聲音……她一一細數,滿腹委屈:「真的很吵你都不知道。」

媽媽重聽很多年了。

打自我年幼起,她就是個大嗓門媽媽,雖是面容清麗、腰線挺直,不時笑臉迎人,但一開口就漏了餡:粗聲大氣,叮嚀關心之語都嚷得像在當眾指責。她自小在市場長大,習慣了眾聲喧譁、拔高叫嚷的溝通模式,成年後到噪音迴撞的紡織廠工作無疑又加重了耳背,婚後且生了一大窩子小孩,不鍛鍊聲氣洪亮大抵也是鎮不住的。

聽聞媽媽童時被鄰居阿姨掏耳朵時誤刺,此後左耳便不靈光。可能是她的遺憾傳達得太有力了,此事竟在我心中投下莫大陰影,日後但凡有尖細長物靠近我的耳朵,先就從耳膜深處發痠了,好怕。說來簡直是樁心病,同樣是掌管知覺的感官,眼珠有眼皮罩著,喉嗓由嘴唇與口腔緊密護衛,但耳朵如此外敞、一無遮攔總令我隱隱擔憂,害怕螞蟻生蛋,害怕小蟲入侵,害怕筷子銳物長驅直入刺破耳膜。

耳膜受損時的母親,也不過是個十歲不到的孩童吧?她做事仔細認真,親戚們都說她乖巧聽話,但阿姨那管耳掏竟刺得她日後連話都聽不準了。往後很多年,外婆總悉心採摘草藥熬煮成濃汁,為她點滴入耳。媽媽至今猶然記得,那汁液濃稠墨綠,觸膚清涼,不知作用是解疼還是修補,涼而不刺,像風輕撫草原,耳腔的陣痛立即舒緩,媽媽一轉身又可以放心去玩。

此後一生,倒無大礙。不過就是聽力弱了點,日常生活少不了大呼小叫,熱鬧也是真熱鬧。

真正不可挽回的,是老化。老,是一天天在感官上積塵,齒搖背駝,耳不聰目不明,功能最脆弱的那個先崩塌。八十歲的媽媽在生活上漸次失守,電鈴聽不見,電話說不清,最終連開水煮沸的響笛也不覺不聞,電視音響轉到最極致還是呢喃含糊。

總算我陪她去掛了耳鼻喉科,指名要做聽力檢測。

媽媽被送進密閉的隔音室,戴上粉紅色外罩式耳機,整個人像朵花,孤伶伶身陷極端的寂靜與無人知曉的耳機指令。我隔著玻璃窗看她異常專注地舉起右手上下擺弄,像視力測驗一樣,肢體回應聽到的所有指示。有時她一臉茫然,像漂流在海上,舉目無親,浪淘拍湧卻無一清音;有時她如獲聖旨,聆聽那個絕對的命令,四周的嘈雜盡數退位,賓果!

驗測出爐,右耳喪失七十分貝聽力,左耳幾近一百分貝。醫生在聽障病歷上蓋了個紅章:極重度。

再來別無他途,只能接旨試戴助聽器。較之早年只有擴大功能的助聽器,如今的數位化科技從八音頻開發至四十八音頻,細膩區分各式聲調與類型,也能有效排除環境雜音,體型精巧,肉色內嵌型耳機可以個人化訂製貼合耳蝸,直接塞進耳道,外表幾乎看不出異樣。媽媽將耳後鬢髮再挑出一些些略做遮掩,完全看不出戴耳機了,這才讓檢驗師開頻收音。

「什麼聲音吼吼吼像在鋸鐵罐?」她一臉驚懼。

「冷氣。」醫檢師氣定神閒,手指著天花板的出風口。

「啊,原來這麼吵。」我這才聽見了。像是跟著媽媽開啟耳通,一時間如風過塵揚,漫天都是懸浮粒子敲敲碰碰,窸窸窣窣雜音不斷。

媽媽驚魂未定,警戒地環視四周:空調的低鳴、檢驗師的打字音、女兒翻弄文件的紙磨聲、電腦裡的風扇、變化坐姿時衣褲窸窣摩擦、診間外雜踏的腳步聲……這些環境聲響不分輕重全被吸入她的耳內,她慌張不敢挪移,如置身戰場,就要淪陷。

「久了就習慣了,不覺得吵了。」檢驗師司空見慣。

久了,大腦為求寧日自會主動分出遠近,排列主次。常態或持恆的次級音訊會漸次褪為背景,罔若未聞,以便空出敏感神經,隨時捕捉突來的、重要的新訊息。又或者,可以學習選擇性地專注於某一聲軌,像是一首歌、一句話、一聲呼喚、或幾不可聞的一段啜泣。

視線有焦距,聲音有強弱,若自己沒長出能力分辨主次,不免驚擾難定。我凝神細辨,挑出急促往來的腳步中某雙鏗鏘有力的細尖高跟鞋,並追隨她至轉角駐足數秒,噠噠噠倉促走遠,聽得出是個焦慮的人。高跟鞋約莫二、三十歲罷?小碎步還有年輕女孩的浮動,不像一旁的沉重男靴,若非太胖就是上了年紀,一步拖著一步走。

這能力甚是尋常,但也是日積月累練出來的。而我的老母親已經多年未曾聽聞如此細緻多頻的聲響,突然聽見全世界,入耳盡是噪音。

她信心十足地開口表達意見:「我是覺得紅色的那款聽到的聲音比較清楚……」隨即,她被自己的聲音分心了,怔忡忘了陳述,岔開話題只管發問:「啊怎麼,怎麼我覺得自己說話比你們都大聲?」

「是很大聲,」我拍拍她的手,輕聲細語:「你以後說話可以小聲一點。」

「可是我本來就這樣說話啊。」

「所以一直都太大聲了,以後你可以輕鬆一點。」我的手掌在嘴巴前張開了又攤平,習慣性地以手勢加強表意,怕媽媽沒聽得完全:「我們和你說話也可以不必那麼用力了,現在你都聽得到了。」

「真的,都聽到了。」她認真點點頭,左顧右盼,不無驚異地下了評語:「好吵哦。」

我牽著她在診間走動,這麼多聲音同時轟然襲來,排山倒海,她緊攬著我的手彷彿不小心就要滅頂了。媽媽東張西望,聲音也改變了視線似的,有的光采耀人,有的陰鬱失色,一切都變了個樣,她像是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以前常常聽不見,又不好意思叫人家再說一遍。」她害羞地笑起來:「我都嘛假裝聽懂了,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其實大家都知道她是裝的。她總是屏氣凝神看著對方的嘴形,很自然地搭著不相干的話,或說著不對頭的話題。只是人們懶得糾正,也懶得再拉回對話脈絡,更懶得再大聲複述一遍,便多半笑著敷衍了事,或逕自轉頭和別人說起別的輕鬆的話題。

「有時候你們說什麼事,我再問,你們就說沒事,不願意告訴我。」她逮住機會控訴。

「是真的沒事啊。」

有時,我特意放大聲量一字字喊著說,或幫忙那發音不夠宏亮的來客即席翻譯,如此三兩句似是夠了,表意與翻譯既已略盡職責,就自然地放輕咬字,流暢愉悅地交談起來。彷彿媽媽不在場。

「明明就在說,我一問就不說了。」她滿腹委屈:「都說不重要。」

確實是不重要。生活裡幾乎全是沒那麼重要的小事補綴而成,閒聊溜過嘴就算,要再大著嗓門費力重複就顯得太認真了。可是去除掉這些閒聊瑣事,又沒什麼大事可說。於是重聽的人就被輕易排除在社交溝通的網絡之外,習慣性地被輕忽,無意隱瞞也多成了隱瞞。這是非戰之罪,沒人在意,也沒人補課,最後落得完全沒話可搭了。寂靜的孤立。

現在,聲音都回來了,但媽媽尚未找回判斷音訊的能力,如學步,跌跌撞撞。白日裡出門行走,她先就被攻城掠地的車聲、喇叭聲震得心驚膽跳,無以判斷遠近,不知要閃不閃,封閉的音訊相互撞擊,搞得她寸步難行。

「你覺得,」她在家裡練習聽聲音,苦惱許久,終究問出口了:「我走樓梯的聲音很大嗎?」

「是。」我盯著她的拖鞋:「可能是年紀大了,走路比較沉;也可能是鞋子不牢靠,太耗力了。」

我們去買了雙合腳的拖鞋,腳步起落果然就輕鬆多了。說話也是,她的音量降了些,舉止毋須再費力補強,應對之間就不太像在罵人了。到傳統市場買菜,講價變得有來有往,要討一根蔥也不必猜疑對方的臉色,真是,真是鬆了一口氣啊。

傍晚巷子口等垃圾車時分,老人、婦女、外傭都拎著飽滿的垃圾袋等待定點投擲,那是日復一日的社交場合。過往我陪她一起倒垃圾,總不免聽她如何重z複訴說家中小孩的工作或學業,或直接指著我向鄰人說起昨天或數年前我發生的什麼糗事,一切家務事全被她剪裁成主動出擊的社交話題,我根本早就是巷子裡最富盛名的不肖女了。

現在我看著她安靜傾聽,適時回應合宜的表情,忽然間就懂了。一般聽障者習於寂靜,多半會長出察顏觀色的本事,但媽媽的聽力一天天弱化,她聽不清人們的話題,只能掏盡日常瑣事做為互動閒聊的入場券,以掩飾聽不見的欠缺。

助聽器,竟帶給媽媽在人群中安靜的自由。靜靜地聽,就夠了。

初聽乍醒,媽媽的世界像從默片一下子跨入彩色電影。一戴上助聽器,宛如掉進遊樂場,沖馬桶、洗菜、起油鍋、開啟洗衣機、上樓梯、開電扇、巷口的汽車轉彎……簡單的家務,沒完沒了的聲音,除了入睡無一刻安寧。好忙。

媽媽很快就知道了,助聽器是她的社交工具,以免被世界不經意地略過遺漏。但在家裡,一切的秩序皆由她建制,她不需要聽命於人,不需要強作解人,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樣的處境更自由的嗎?她何苦要時時學習如何過濾雜音呢?

「太吵。」媽媽果決地將助聽器收入盒子裡,唯有買菜、倒垃圾、出遊、打電話、看電視才戴。

聰明的媽媽幫她的耳朵找到自主開關,要用就打開,不用就關上,自由自在。她在曙光初露時登上頂樓,在寂靜中洗衣、搓衣,感受水流的清涼而沒有轟隆刺耳之聲;她在清晨的陽光以三十度斜角照向第一排晾衣竿時,分毫不差地把短褲薄衫一一上架,不因吊竿與衣架的碰撞聲而心煩意躁。各種聲音都甦醒了,但媽媽選擇寂靜。

然後,低迴粗啞地,我聽見媽媽悠然唱起一首老歌,她轉身拎起一件長裙時,甚至順便滑了一個吉魯巴收尾的舞步,趾尖精準地踩在對的節奏上。在那個無須凝神辨認、適應環境的無聲之處,她就是唯一的清音。●

【評審意見】

寂靜的自由 ◎阿盛

描寫母親的重聽與戴了助聽器後的種種情況,明顯可見出作者的細膩觀察,讀來如親見其人其事。母親之前一直「假裝聽懂」的委屈與掩飾,那幾段真是傳神,很精采,而聽力得以補足之後,戴或不戴助聽器,端看自己認定的需要與否,點出母親其實是深知「寂靜的自由」很可貴,那是一種人生智慧。通篇文氣一貫,節奏掌握得很好,焦點集中,篇幅不短卻未見添水加料,知節制,且對話的使用也頗有斟酌,流水般敘述而不是敘述流水帳,沒有刻意使用出奇手法,自然道來反而更見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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