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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謝凱特/時間拼圖

2016/09/04 06:00

圖◎達姆

◎謝凱特 圖◎達姆

有陣子我和大學同學們迷上了拼圖這件事:大家輪流按照自己的喜好買一盒拼圖,然後集合在一起,拿出抱枕、瑜伽墊,在地上趴成一圈,拆開盒子之後,時間就會像散落的圖塊,失去秩序和先後,等待組裝回原本的樣貌。

同學們都有相當的拼圖經驗,拆開盒子時就先把上千片圖塊依照色系分類方便檢索,接著就是緩慢的比對和搜尋工作。

身為拼圖初心者的我第一次加入這個團體,同學就把另外分出來的拼圖邊框交給我。邊框的拼法非常簡單,只要搜尋圖塊左右兩邊的相連關係,不必顧慮前方缺失的圖塊和後頭空無一物的白邊,短時間內就能拼湊完成,替整片拼圖標出框架的X軸和Y軸,訂定風景的範圍。

這任務對新手來說又容易又有學習價值,拼完邊框就能發現拼圖的兩大原則:視覺上的圖色相連,以及觸覺上的圖塊嵌合手感。

視覺上的圖塊關係容易理解,人們倚賴眼睛的程度每每超越其他四感的總和。但光是看是不夠的,有些圖塊看起來顏色相連,切邊凹凸的線條看上去也是天生一對,一拼上去,觸覺就會告訴大腦這兩塊是不是真的屬於彼此;或只是惑於眼見的幻象,讓人產生概念上的嵌合錯覺。但有些拼圖不但騙過視覺,也矇騙過精密的觸覺。最後只要拿起兩片拼圖觀察,就會發現:若不是嵌得太過緊密,導致兩片拼圖擠壓變形,便是一拿起來就各自單飛,然後氣惱著剛剛選出了兩片貌合神離的圖塊,此時就得拆下錯誤的一塊,開始在形色相似而聯貫、宛如河川般連綿的拼圖串中一個一個找出錯誤的部分。其細心程度被程式設計師同學戲稱為「debug」──但凡一塊拼圖拼在不對的位置,它就是一隻bug,得耐心挑揀出來,否則會讓整片拼圖當機,跳出「崩潰報告」的視窗。

偏偏有許多時候,我們總是拼到最後才發現有一塊拼圖拼錯了,試圖回頭找出出錯的那一塊,這過程更花時間,令人崩潰。我慶幸這並不是在替自己的人生debug,是的,它只是一張可玩、可不玩的拼圖。

我總想,一千片的拼圖,一塊拼錯了,頂多是檢查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塊。而人生可以這樣回過頭debug嗎,如果真要修正錯誤,要從流逝的河水中找出哪一滴錯誤的時間水露呢?

邊框完成後,同學把各自完成的圖塊往裡頭一放,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畫面馬上跳了出來:愛麗絲掉進兔子洞,白兔先生著急地拿著懷錶卻不知道該往哪走,整幅畫面的背景是笑得詭異的柴郡貓,表情像是藏了關鍵的潛台詞。

最終我們把殘餘的圖塊拼上,一抬頭才發現,天已經黑了,而且是隔天的天黑。

時間被誰偷走了呢?

「我們」看似彼此的缺口

曾經一任男友非常喜歡看「驚奇大冒險」這個跨國闖關的實境節目,他打定主意此生一定要參加一次,拿不拿冠軍無所謂,就只是享用製作單位提供的免費機票和經費,藉著錄製節目之名環遊世界。

「我們報名參加,你會英文所以當翻譯,你有駕照所以你開車。我們一起跑關。」

我又當翻譯,又開車,直到跑關才變成「我們」,我們的關係似乎是他任意黏合的一種物質。我心想製作單位一定是趕行程似地急著錄影收工回家,哪來的時間讓參賽者一邊闖關一邊自由行。只是看著他跟著電視裡的參賽者一起跳跳躥躥的,就把這些不中聽的摺起來,附和著他說:「好呀,一起去吧。」

「唷呼!」他歡呼著,像是在同色系的色塊堆裡終於找到缺口的那一塊拼圖。

有一年生日前夕,他特意請假要替我慶生,要我一定要空出時間。在市中心一家速食店地下樓層,他找了一張最大的桌,放了一盒拼圖和拼圖框。在我因為沒看見蛋糕跟禮物,還摸不著頭緒時,他就興奮地說:「挑戰開始!」

一般而言,拼圖盒子外都會印上完成的樣貌讓玩家參考。同學有的會按圖索驥,有的會把圖塊直接放到盒子上以圖搜圖。但他準備的拼圖盒上沒有圖案、說明、甚至是連商品條碼和價錢也沒有的全部空白,一打開,果不其然,是一整盒空白的拼圖像切碎的雲一樣層疊在盒子裡靜置。

他催促著:趕快拼,限時兩個小時,我們還有下一關要跑唷。為了這句「我們」,我試圖在一千片雲朵般的圖塊搜尋看起來切邊相符的就勉強湊合在一起,就算手指已經感受到兩塊拼圖傾軋著彼此也顧不了那麼多地硬擠強塞。兩個小時內我拼出一片凹凸不平的白色天空,還有許多兜不上的空隙,看起來就像危樓生了壁癌,油漆水泥斑駁掉落。在天空崩潰前我趕緊用壓克力裱框壓定,若非如此,很可能一個輕晃,整片拼圖就會完全解體。

「這是你的禮物,我要送這一片空白的拼圖給你,未來我們要一起畫上去。」他說。

我們坐捷運前往下個關卡,台北一○一,坐上高速電梯前往八十六樓的觀景台。紀念品店、咖啡店、柔軟的藍呢布地毯,風吹得整棟大樓搖搖晃晃,阻尼器反向運作發出近似斷裂的低沉聲響。我懼高,不敢靠窗戶太近,他卻拉著我到窗邊說:那是信義國小、那是信義威秀、那是象山、那是我家。

其實我沒細看他說的地點,只是抱著手中的拼圖,一直想著將來有一天要在這塊凹凸不平的地方畫畫,屆時畫出來的,會是怎樣充滿縫隙的風景呢?

那天我第一次有了分手的念頭,念頭一起,關係就開始搖搖欲墜。直至我們分手,最後的託詞就是還沒到來的未來──我太心焦,而他事不關己。

那幅拼圖至今仍放在我的衣櫃裡,不敢掛上去,一來是全白的圖畫掛上去沒意義,也一定招惹父親母親的質詢。二來,我已經沒有勇氣面對這些圖塊,這些圖塊就像我和他的時間,勉強嵌合,變形得再也回不去原本的樣貌,也無法debug,拿起任何一片,三年的時光就會全部散落。再拼一次我是不願的,儘管朋友都說我們很登對,但我心裡明白,「我們」看起來是彼此的缺口:我寫字,他畫畫,我心思縝密,他樂天知命,而所有的形容都有負面意涵,反過來就變成擠壓彼此的扞格。那些說愛情是互補的其實是不成熟的責任互卸,誰都知道多數愛情是孤單寂寞,硬是擠壓在一起的兩片容易受擠壓而變形的紙拼圖。

圖塊一開始就錯了,我和他,拼到最後才發現風景長得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

預見的全貌只是幻象

多年後我逛起拼圖店,看到角落一隅名家畫作不知怎地沒人動過,莫內《荷花池》一入我目光,就拋不掉了。帶了這幅到同學家,同學卻個個白眼以對,一是這幅畫難度太高,二是知道接下來一定會拼到脫窗,乾脆現在先做眼球運動。

我原想莫內的筆觸和色彩應該極易比對,很容易在原圖上找到對應的圖塊,但最後我們只勉強拼出了邊框和日本橋,卻拼不出底下蔓生的荷葉和花朵──那是莫內精心構圖布置的花園,他的晚年全都在和這些稍縱即逝的迷離色彩對抗。我總猜想,如果莫內知道百年後有人拿著他的作品當拼圖玩,他應該會說:這是我看待時間的方式,你應該去拼你自己的時間。

柴郡貓對愛麗絲說:你選哪條路都是一樣的,端看你要去哪裡,走得夠久,夠遠,就會到的。

一幅畫敘事的時間起點和終點,就靜止在這個平面上,不在尚未到來的未來,那預見的全貌只是幻象,眼中和手中互相嵌合的絕對感,才是當下的人生。

我放下迷濛的拼圖塊,看看同學們努力搜尋著顏色,他們會記得有個傻子只是因為圖畫太漂亮而買了這幅不可能完成的拼圖。而前男友他會記得,有個心焦的戀人急著跑關,努力拼完拼圖,最終卻到了他最討厭的動盪高樓,驚懼害怕著的每一刻,忘記俯瞰美麗的風景。

回家後我把那幅空白拼圖從衣櫃裡拿出來,拆下其中一塊,其餘的九百九十九塊奇蹟似地因為久壓變形而變得異常密實。儘管如此,我仍是把這一片勉強彼此的空白天空當垃圾丟掉了。

它是我生命中曾經固著的一段時間。

我暗暗決定,將來如果還有另一個人送我一幅拼圖,我會仔細檢索每一塊的色彩和形狀,慢慢嘗試線條的連貫和切割邊的密合,不勉強彼此地與他一起拼出整片風景,然後抬起頭,離開瑜伽墊和抱枕,迎接人生最美麗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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