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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陳柏言/雨在芭蕉裡

2019/12/27 22:45

陳柏言。

作者簡介:

陳柏言,1991年生,高雄鳳山人。政大中文系畢,台大中文所博士班在讀。獲第三十五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大獎,入選選集數種。正在執行台北文學獎年金計畫「溫州街的故事」。出版短篇小說集《夕瀑雨》、《球形祖母》。

得獎感言:

我是這樣想的:不知小說如何進行時,只要在字裡落一場雨就行。

這是《溫州街的故事》的一個段落,多希望牠也是一場陣雨。

感謝家人的信任,朋友的關愛,以及評審和主辦單位不透露一點小道消息(?)。

故事總要繼續。

photo:達志影像。

【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雨在芭蕉裡

◎陳柏言

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對立,讀上面的刻辭……

──魯迅〈墓碣文〉

1

是的,我見過他了。我記得很清楚,彼時北城正下著一場不尋常的春雨。不,不是閩人喚做「獅豹雨」或「夕瀑雨」的。那日的雨水一點都不猛烈。而是綿綿的,霧氣一樣肉感爛漫,將北城團團包覆。雨滴是小的,打在身上幾乎沒有感覺,碰到一點體溫,就蒸散掉了。但它就是沒有終止。雨已斷斷續續下了,我猜想,恐怕已有整整三天之久。

彼時,我已渡海年餘,可那麼久長的雨,我還是頭一次見識。校園外,田溝理所當然漲起來了,幾乎要將臨時搭建的木板橋給淹蓋過去。我還見到一頭失足的可憐的狗,在那混濁水流裡奮力掙扎。我來不及拉牠上岸,不過,北城的土狗是淹不死的。賤命長生——請恕我這麼說,擔心你會誤會,這裡頭並無不敬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這島上就連野狗看起來,都比大陸上的強健許多。在街道上,我記得的,就是在溫州街那老頭開的麵店前,我見到先生了。先生和我對望了一眼,似乎有些困惑。他似乎在問著: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說不出那種感覺,他好像有話想說,卻只能通過眼神遞送。那是我此生見過的最憂悒的眼睛。我們平日也在街上遇見,總會一塊走上一小段路。不過,那日因為下雨,只能匆匆一別。即便如此,他仍是非常有禮的朝我打了一個揖。他似乎問候了幾句,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他究竟說了些什麼。我只能試圖回想:語言。他抿除平常慣用的方音,而是採用略為生疏的國語。當然,我也那麼回覆了:「先生。」

青紅色的榕樹果,在雨中落了大半。先生手中揣著兩本書,一把傘,很快地穿行過馬路,消失在雨霧之中。他低頭,像要趕去赴宴。現在追述起來,我仍能記得,那路上爛成一片的果子,墜落滿地的梔子花,還有先生恍恍惚惚、疲憊的神色。不過,他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心事,我再也無從知曉了。

是的,就是在那一天。

是在那樣一條陰雨綿綿的不遠的街上,傳出先生遭人殺害的消息。

那時,我們當然都已讀過先生發在報上寫的「那一位」的事。先生的用語,是「紀念」,「追憶」,「懷念亡友」——當然,那也並沒有什麼。生死與祭祀,本是中國人此生最重要的大事。我們只是勸:「那一位」都走十幾年,該放下他了。「那一位」不也留下過一句咒術般的遺言:「忘記我」?先生只是笑。他說,「那一位」哪裡走過了?他頑固極了。仍日日夜夜活在我們腦子裡面,死不肯超生呢。先生說,他和「那一位」有三十五年的友情,其中二十年,幾乎是朝夕相見,「我們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你知道的,凡此種種,盡寫在先生那本著名的《印象記》裡了。我常常會想:人們總說文人相輕,自古皆然,即使親近如父子、如師生,在文章或學術上,多少會有看不慣或不同意之處。但先生卻不同。他幾乎,我說幾乎,對「那一位」採全然的膜拜姿態。若用你們今日的角度看,那樣的感情,恐怕已遠遠超過「友誼」二字。不不不,我這裡並沒有任何可供臆想的揣度,只是想要說明:他們倆的相知,多少帶有宗教層次上的情懷了。也因此,我們說這些勸勉的話,與其說要先生節哀,不如看成一則曲折的提醒,或說告誡──就像另一位東北來的先生說的:你在「別人」的島上,自然不能一味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這島嶼終究只是寓居,是「別處」,是「他方」。即使最終,我們在這島上長住,即使我們終將老死在這兒,也不會改變這份宿命。也因此,你或會記起傅先生的讖辭:歸骨於田橫之島。這話竟也可做為先生的墓誌銘了。

歸骨於田橫之島,哦,這古語念來總是灑脫。

我哪裡有那樣的鴻鵠壯志?

做為一個小輩,自然是不夠資格規勸先生的。不過,他那麼聰敏,怎會不懂「忍」的道理?他只是執意如此。那無關「知道」與否,而是性格的問題。他接連在島上報刊發表幾篇文章和演講,通過「憶舊」的包裝,將「那一位」渡引過來了。我想,那該是一場規模龐大的招魂計畫:與其說出於情感,不如看成政治的表態——不過,在那樣一個危疑的時代,什麼不是政治的?即使沉默,不響,那也是政治。於是,就如你所知,愈來愈多人把他和「那一位」連在一塊,說他是「那一位」在島上的傳人,高喊著什麼「五四精神在台灣」。我不確定,裡頭的讚譽是否挾帶反諷,但我明白,那絕對是一門危險的生意。尤其是,「某些事情」發生過後——我就直說了,「那一位」,也確為獨裁政權敲響了喪鐘。因此,我真不知道,將先生和「那一位」連結在一起的人,腦子裡究竟在盤算什麼?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的後見之明了。

所以,當先生找我討論參與《大學國文選》編撰時,我自然是猶豫不決的。在那之前,先生和我已在編譯館做了一點基礎工作,不過他比我認真許多;渡海後,他還撰作了《怎樣學習國語和國文》這樣的書。你知道的,那是一部國語教科書。先生從「學習國語應注意之點」講起,談到受詞、助詞、接續詞和副詞的用法。總而言之,是非常基礎、以「啟迪民智」為目標的語文教學。許多朋友同他談過,這樣一份教科書,不值得您花費心力去做的。但他偏不從,堅持親力親為。他說,一切偉大的知識必從語言始。國家要根除人民的「日本性」,就必須從語文,一個字一個字的清洗,「否則,我們怎麼讓人民對祖國的文化、主義、國策、政令有更深入的了解?」最後,我以課務繁重、心力不足為由,婉拒了先生的邀約。「這樣啊,只好以後再向你討教了。」先生說,他的眼鏡邊框閃耀著隱晦的光芒,「太可惜了啊。」

我是明白先生的苦心的。

即使在課堂上,他也總是大無畏的談起「那一位」:「那一位」的思想,「那一位」的文學。他也確把「那一位」的雜文,選入了《大學國文選》。那時,整座城風聲鶴唳的,人人都聞得出一絲整肅的氣息。先生仍不改其志。大概是想:他許某人是中文系主任,文化界菁英,特務不敢把刀子架到他的脖子上。事實證明,是他太過樂觀了。正如「那一位」的妻子所轉述的,「那一位」對於先生的評價:先生有時真的是「太忠厚老實了」。

國家的暴虐瘋狂就那樣落到他的身上。

我總想:那是基督式的承擔。先生為全島,不,是全中國,他為全中國的文人挨了那一斧子。

再說回那天,好嗎?

確實是我離題太遠。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

辭別先生以後,我走回到龍坡里去——那是校方安排給我的宿舍,我姑且稱之「歇腳庵」的。在回去的路上,我還遇見了魏先生。他說有事要去請教先生,問我願不願意一道前去。但或許是因為落雨的緣故,不大舒服,便讓他一個人去。我至今非常遺憾。若我能知道,那將是先生的最後一刻,我必會一同前往,並傾心好好和他聊「那一位」——我顧慮太多了。做為一個「外人」,我不得不如此保護自己。

回到宿舍,雨勢看來仍沒要停歇的意思。

天際敲起悶悶的響雷。

我回想起先生的臉孔,他的眼睛,忽然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原來,我預計每日研讀《左傳》,卻讀不進去,始終停留在「僖公十三年」那幾個字上。於是棄書,磨硯,洗筆,展紙,寫起字來。亦不成。筆砸在牆上,墨水灑落一地。一事無成,只好扶著窗台,看雨,抽菸,直到深夜。

隔天接近午時,魏先生來見我,告訴我先生府上傳出凶殺的信息──先生遭人殺害了!在我吃驚之餘,他又隨即低聲的告知我:不要說出去,先生並沒有死。被殺的是另一個無關緊要的死刑犯、是個替身,「千萬不能說出去。」先生已連夜上船,赴東瀛去了。

在那之後,我再沒見過先生。

2

話聲初落,老白便推門走了出去。

果然還是不行嗎?錯誤實在是太多了。

從目前所見的資料來看,臺氏遇見許氏那天(也就是,許在夜裡遇害之日),應該是個大晴天的。但是,何以在臺氏的講述裡,那日臺北正落下一場連綿數日的春雨?其次,臺魏兩人那日下午,正好因公拜訪許府。他們和許氏談了很多,但是此間內容缺乏記載,不得而知。不過,老白也要我用「招魂」跑過了。考量他們的出身和熟稔程度,大抵就是談談公事(約百分之七十六,談及新聘教師和課程開設等問題),敘敘舊(約百分之二十四,但並未談及魯迅——臺因通匪案入獄後,魯迅便不再出現在其公共談話的可能參數中)。那場談話,並沒有太多值得注意之處,我已寫在上次的報告中。但是,何以在這一次的「招魂」裡,臺氏卻說,他並未和魏氏去拜訪許氏,而自己先回家去了?純粹是運算上,他把「消除自己的嫌疑」這件事考慮太深?「這件事與我無涉」的明哲保身?

我已做好心理準備,要被老白痛罵一頓了。

光是出現「晴天變落雨」這樣的錯誤變因,就可能讓機器的運算全盤皆墨——會不會是更基本的條件問題:落雨多少會阻卻人們對於移動、拜訪的意願?

媽啊,看來要考慮的因素更多了。

可我仍得指出,這次的「招魂」,也並非全然徒勞無功。至少至少,我們擁有一個全新的運算結果:許氏並未死去,而是東渡到日本去了。這當然,可能是另一個更大的錯謬──我想,這必然是和此次新輸入的運算材料有關。那是許壽裳過世以後,臺氏在報上發表的一篇悼念文章,名為〈追思〉:

這些天,我經過先生的寓所時,總以為先生並沒有死去,甚至同平常一

樣的,從花牆望去,先生正靜穆的坐在房角的小書齋裡,誰知這樣無從

防禦的建築,正給殺人者以方便呢。雖然先生的長厚正直與博學,永遠

的活在善良的人們心中的。

「總以為先生並沒有死去」、「甚至同平常一樣的」、「永遠的活在善良的人們心中」之類的句子,或許正好被AI加重解讀,甚至是過度解讀了——不過,有無這樣的可能:臺氏確實通過隱晦的悼念文字,向未來之人傳遞了這樣一則祕密資訊?又或者,黨部特務與許氏共謀,通過一則繪聲繪影、「殺雞儆猴」的暗殺計畫,對全台知識分子施壓(就此將「五四精神」閹割在文化圈中)。而許氏,也能去到他理想中的魯迅思想之國(「招魂」可能也考慮到太宰治《惜別》和魯迅〈藤野先生〉等文字材料而選擇讓許氏流亡日本?),在那裡隱形埋名,祕密傳播著魯迅的遺風遺志。是了,我想起竹內好那本著名的《魯迅》,在許氏「遇害」前五年寫成——後來人們所稱「竹內魯迅」,那個像是「招魂計畫」的一種變形,會不會也有許先生的涉入?

以上這些,我當然不能寫在報告中。否則,又要被老白罵「文學腦」了。

我走出實驗室(我們戲稱「嫏嬛洞府」),靠在二樓窗台邊,想像臺氏也這樣倚著,點一根菸。

白煙隨著輕風浮升,飄旋,最終消失不見。窗外芭蕉的透亮葉片,沾黏著青翠的光,搖晃顫動著。冰冷的陽光篩過,落在我的腳邊。這樣一個南國的夏日午後:天陰灰色,雨水彷彿暫時拘鎖雲中,很快就要降落。遠遠的,我看見年輕時代的老白,正咬著一片吐司,捧著一疊書穿行長廊,急急走進演講廳。他的頭髮蓬亂,剛睡醒的狼狽模樣。老白又來了。他總愛把我們這座虛擬實境的「文學院」,設定在他從南部初上台北,讀大學中文系的那年。奇怪的是,老白展示的這一年,全是他莽撞、出糗的「鄉村少年進城記」,毫無模範意義可言──至少就我所見,在那一年裡,老白每天表演著花式遲到。不是鬧鐘沒響,便是公車司機壓到貓狗,又或者舟山路被淹成了舟山湖甚或舟山水庫。總之,就是應了那句老話:「真心想去上課,全世界都會聯合起來阻撓你。」我曾旁敲側擊,問過老白不只一次,為什麼是「2009」呢?你不選擇2008金融危機之年,或者311日本大海嘯的2011、甚或是「末日已經發生過的」2012……為什麼偏偏是2009?

老白總是神祕兮兮地說:小孩子懂什麼,2009是關鍵的一年哪。老白花費了數十年時光,頭髮都白半邊了,仍在摸索著「招魂」的諸種可能性。而他最著重的大型計畫,就是2009,那個被人們稱做是「沒有大事發生的一年」的「2009」……

或者,你們會問我:為何不乾脆一點,將時間再往前推,推回許先生遇害的那一日、甚或時,那些人類歷史上無人知曉的「關鍵時刻」,一切問題不就一目瞭然了嗎?

我們當然想啊。

事實上,這份工作就是在做這些——我們稱之為「招魂」計畫。我們讓AI去讀取聲音、文字或者物質,進而轉譯出這個「量子糾纏」或「量子共振」式的亡靈憶往。我們要做的,不是讓歷史如實恢復,而是關於「可能性」的運算。它比較像是後見之明的反照,是「在未來重組過去」的一種時間的焊接工程……但是,這份工作的困難點在於,人類實在存有太多謊言和祕密了。以至於,隨著必然掩覆的風化和遺忘,大概每往前追溯一年,「招魂」難度就會上升一百倍。尤其是,老白交付我的「1948」,更是神祕異常,其中實在太多可疑、永難復原的時光了。

(何以他避開了那個島嶼和大陸裂解成兩邊的、百萬人大離散、界線分明的「1949」,而為我挑選了相對沉默、渾沌且荒蕪的「1948」?)

我們招來的魂魄,永遠不會是那真正的亡者。

當遠方雷聲乍響,雨水尚未落下前,老白站到我的身旁,也點起一根菸。一個滿頭白髮、恐怕已有八、九十歲的老人從演講廳中跳了出來,吼叫著:「幹你親媽的,吵什麼吵啊?」(老白說過:「那是孔老師。」他說:「他是孔子的七十六代孫。」)欺負我老不死是不是?」原來在草地的另一側,年輕工人正在用除草機除草;巨大的機器聲響,干擾到孔老師上課。學生們全擠到演講廳門邊,只見孔老師頂著雷電,丹田有力的飆罵了十分鐘之久。工人垂著手,哭喪臉,頻頻對孔老師鞠躬道歉。

然後砰地,孔老師倒在地上,鼻頭汩汩流出鮮紅色的血水。

一陣靜默,隨後便喧譁起來,學生們紛紛舉起手機拍照(那時還是「智障型手機」啊),團團圍住倒在草地上的孔老師。

年輕的老白也身在其中。

他和我身旁的老白一樣,朝著我的方向,做了一個讓人讀不出意思的鬼臉。

3

即便戴上手套,好像還能感受到一點餘溫。

右邊臉頰接近鼻翼處,有一道淺淺的傷疤。再來是手掌,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則是一枚小小的痣。致命槍傷開在頭部:右太陽穴進,左後耳出。這槍枝恐怕非常劣質,子彈一顆卡在腦袋,槍手再補一顆,才讓子彈順利地洞穿(我無法想像,腦袋被子彈穿過兩次會是什麼感覺)。我褪去他滿是血跡的囚服,褲子,和底褲。我讓他在手術台上,還原為一具赤裸裸的肉身。他不再是個罪人。他的臀部有厚重瘀血,背上則有藤條鞭打過的疤痕。那傷口盤根錯節,可以想見這具肉身,曾被如何折磨:那是傷口結痂被恣意撕開、毀壞的樣子。他的睪丸碎了一顆,變成麵糰似的糊狀;陰莖則意外的健康,彷彿還殘留一點血色,稍一刺激就會勃動起來。他的面容則如石膏像僵硬,眼緊閉,那是深知一腳將踏落虛無的恐懼嗎?右手拳頭也握得很緊,我必須稍用一點力,才能打開。

裡頭空無一物。

大體檢驗有一道標準流程,那是每個醫學院學生該有的基本常識──即便對我這樣的菜鳥來說,也如家常便飯熟練。不同的是,不像在學校裡頭,會有兩位先生站在身後,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盯著,手指、刀鋒,都必須落在精準的點上。在這裡,我擁有短暫的自由。我可以在他的臉上,他的胸口,甚至是會陰,任意停留。我可以獨占他,感受死亡摩娑著的最終時刻。當然,停頓不宜太久,必須自然而然。必須無情,如在撫摸一架冰冷的機械。我除下手套,請護士在紙上打勾。包括疤痕,掌間的痣,以及那致命的傷口。一切都符合警方呈交上來的資訊。這是他存在於世間的最後證詞。雖然我想,未來,再也不會有人再看見了吧。

一切都結束了。

高さん,或許我們不用那麼見外的。

一切都結束了。

我還是比較習慣,以「你」稱喚你。

小時候,你住我家對街,是我們幾個玩伴之間,發育比較快的那個。好像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你的綽號就是:「高さん」。高さん,你姓高,身子也高,可奇怪的是,你的聲音更高。那和你粗壯的身體,形成強烈反差。畢業典禮當天的惜別會,做為康樂股長的你,唱了一小段歌劇。那個轉音,拔尖,意氣風發的樣子,至今仍讓我難以忘懷。你的喉結早早就凸起了,聲音卻始終高頻,以至於有人笑你:是女生吧。對於此事,你假裝不在意,其實掛心,私下要我教你,如何讓自己更像個「普通的男人」。對了,你還喜歡洗頭,一天早中晚要洗三次。你說:頭皮會癢。又說:空氣裡的灰塵很多。你是個有潔癖的人,對自己和別人都是。我說:你必須改掉這習慣,一天只洗一次頭,甚至不要洗頭。這樣你就會像個男人。你說:那我寧可不要像個男人。

編譯館無預警被停掉以後,你有一陣子悶悶不樂,常找我喝苦酒。因為家裡的兄弟姊妹尚在學齡,你只能依靠過去微薄的存款過活。那時,我還沒畢業,父親又剛去世不久,無法提供什麼幫助。那陣子,我媽常叫我離你遠一點。她的說法是,你的身上散發著一股「不好的氣」。她無法明白,為什麼你被解雇後,就如此一蹶不振,「去找一份新的不就好了嗎?」我曾與她力辯過,說那完全不是你的問題啊。但我媽那樣年紀的人,你知道的,怎麼也說不聽。人家都說,你記恨許先生。你認為,那是因為他只想著迎合上意,而罔顧理想,罔顧員工生計……我不知道,你是否聽過這樣的傳言?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兩個月前,你被捕了。原因是盜竊許先生家的腳踏車去變賣,沒想到幾個小時就被抓到。許先生大概念及你是過去的員工,不願追究,警方也就只以「侵占未遂」簡單罰了你一點錢就讓你走。

是在那天,我最後一次見你。我媽把你邀來家裡吃飯,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怎樣問你話,你都答非所問。最後你只是說:「最近我們不要見面了。」你說:「我也要好好找一份工作。」

(彼時,國家機器的謀殺機制啟動了吧?)

(你又會怎麼記憶我?)

是那個下著雨的清冷早晨,五、六個穿著軍裝和警察制服的男人忽然敲響你的家門。門是你大弟去應的。為首的那個,出示證件,並點了你的名字。他說:昨晚有人死了……你大弟嚇壞了。堵在門邊,遲遲沒有移動。其中兩個人便推開你大弟,逕自進入屋中。他們把正熟睡的你喚醒(重重拍了你一掌),上了銬。你的其他弟妹睡在二樓。醒來後,才得知你被帶走,紛紛哭了起來。這些都是後來,你大弟和我說的。他說,你被喚醒時,似乎並不沒有太大的詫異,甚至安然的像是早已知情。臨走前,你說:「照顧好弟妹,我明天就回來。」你把一張紙條塞進他的手中,要他把紙條轉交給我。

「一切都結束了」。

你在紙條中寫著。那也是你在我父親過世時,對痛哭著的我說過的話。

非常好笑的,我竟也要在這樣的時刻,對你說上這一句話。

不知道你是否好奇,「被你殺害的許先生」,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大概也猜到了,許先生不會是由我驗的,而是副院長親自操刀。我在院內層級太低,只有像你,像你這種晦氣的死刑犯,才會扔給我這樣的菜鳥。當時,院裡曾流出這樣的傳言:許先生的手腳和面部肌肉都非常放鬆,像是一場無夢的睡眠。對於有一點驗屍經驗的醫師來說,一看就是不合理的──無論如何熟睡,頸部遭到利刃攻擊時,必會產生抵抗或驚慌的反應。尤其是,在「高氏的供辭」中,你是因為失風被逮,才猛然行凶。其次,做為一個竊盜者,選擇主人待在屋中的時間行動(而非上班時間),而且還帶上笨重的柴刀,顯然是不智之舉。最後,許先生的床底下,出現了一份疑似包裹凶器、漢口版的《和平日報》(那是一份軍報),當時並未在這島上發行。

凡此種種,都指向了一個可能:這是一樁有預謀的殺人,而且兇手不只一個。有人負責下藥迷昏被害者,有人把風,有人規畫逃跑動線,最後,才是那個舉刀的劊子手。不過,這些人都不是重點。最關鍵的,還是這群人背後,那個真正的策畫者。

那才是真凶。那是我們談不起,此生恐怕再也無從知曉的,「真正的犯人」。

我必須把紙條還給你了。

我不能留下一點曾和你往來過的線索。你一定能體諒吧,高さん。必須告別了。即便,我多想在這具肉身,再見到你那快樂高歌的神情,想再留住一點溫度。

但一切都結束了。

再讓我握握你的手,好嗎?我想像,你終究是回到我的身邊。

4

那麼,除了以上所述,接下來,我要說明的是本次實驗的關鍵變因。

作為一本教科書,《大學國文選》一直是訊息量非常龐大的一筆材料:它不僅提供我們認識許氏的思想,也是瞭解戰後大學教育的直接線索。1949年以後,這本教科書因為收錄過多左翼文人的文章,在整個戒嚴時代,都被列作禁書。此外,主編者許氏的慘死,更讓這本書徹底銷聲匿跡。直到多年前,一位博士生陰錯陽差在海口大學圖書館的「註銷區」尋獲,將此書從消滅邊緣救回。根據目前所知資料,這書應是僅存的「孤本」。校史館曾將這本書製作成數位檔,公諸於雲端(但後來已被刪除,原因不明);館方多年前還向全島大眾徵求「使用《大學國文選》的課堂經驗」,希望補足早期台灣大學教育的實踐面向。但因為投稿者掛零,最終流會了——這並不難想像。不僅因為此書的流傳時日甚短,曾經使用過這本書的人,不是死了,大概就是九十、一百歲了吧?所以,關於這本書如何被學生使用,至今我們只能從一位死在1982年的政治犯日記中,略知一二。而至於授課老師們如何運用這冊書,則沒有任何紀錄留下。

此外,這裡還有一條線索,值得繼續追蹤。也就是:究竟是哪一個人,偷偷將這本夾帶著「五四精神」的禁書,帶出風聲鶴唳的校園,逃向海口,並將它祕密藏諸另一處暗無天日的圖書館中?必須承認,將書本藏在群書之間,確實是最好的辦法──就好像,將星星藏匿在宇宙之中。他相信,終有一天會有人將這本書重新發現。那人可能承繼著「許的意志」,要為「魯迅在台灣」留下跡證;也可能完全不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抱持著犯禁的好玩心態,將禁書特意塞進了某一層書架,就此橫渡數十年時光。

當我終於從校史館館藏調閱這本書時,書況已經非常非常差了。我被要求以機器手臂,隔著玻璃輕輕翻讀。那可能是,許氏最終留存的時空膠卷,一幅文明畫像的僅存片景。多年前,老白就已留意過這部教科書,但直到上月,我才終於穿越重重的關卡,親眼見到這本書。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嘗試,對「招魂」計畫有了長足的影響。

不過,在這次的「招魂」計畫中,我們發現,臺氏顯然對此書有強烈的戒心,甚至否認參與過此書的編纂。而當我們審視此書的選文,可以發現,在這樣一部教科書中,議政的時事雜文甚多,它幾乎是一部抗戰文選。可是,這一支「文學關乎政治」,甚至「文學介入政治」的書寫系譜,隨著許氏的死於非命,被徹底撲絕扼殺了。代之而起的,是優美詩意的美文,是無比曲折內向的「現代主義」。劊子手或沒想到,從斧刃落下的那一刻起,本島的文學——或者更擴大來說——整個島的文明史進程,便走向一個以噤聲、失語為本質的「奇異點」。

最後,我將《大學國文選》選讀的相關篇目列在文末,盼望各位還能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頁26-30,〈文學革命論〉◎陳獨秀

頁60-66,〈吶喊自序〉◎魯迅

頁67-79,〈狂人日記〉◎魯迅

頁105-111,〈我的中學生時代及其後〉◎茅盾

頁112-115,〈秦嶺之夜〉◎茅盾

頁116-117,〈濟南的冬天〉◎老舍

頁118-133,〈淪陷的北平中秋〉◎老舍

頁134-136,〈八百壯士〉◎巴金

5

讓我想想,當時我是怎麼說的?

這是一幅畫。是了。這是一幅畫。我說:你看過沒有?你注意到這幅畫裡,有些什麼?伊說,我看見一條狗。一個老臉的矮子(我說:那是侏儒)。還有一位畫家,兩個孩子,門外有個訪客,四個宮女和隨侍。我說:還有呢?再仔細看看。伊說:沒有了吧——哦,我知道了。鏡子裡面,還有兩個人,應該就是這位小公主的父母親。也就是,國王與皇后?答對了。那麼,你覺得這畫裡的主角是誰呢?伊有些不解,口中念念有詞,「老白,我不想玩猜謎遊戲。」雖然滿口不願意,伊還是答覆我:是像小公主的孩子嗎?畫家嗎?鏡中的國王與皇后?難道是那個外來的訪客?不對。都不對。是光線和黑暗嗎?是神嗎?是畫家自己?他開始異想天開,拋出各種新奇的答案。

我說,對,也都不對。我認為,這幅畫的主角,是那幅巨大的,始終背對著我們的「正在繪製中的圖畫」。我說:那就像《紅樓夢》裡,惜春終卷仍無法完成的《大觀園行樂圖》;或者,《百年孤寂》中未及破譯、寫滿「過去的預言」的羊皮紙……這不僅是「畫中畫」或「書中書」的後設遊戲而已。我想強調的是,那裡頭有一股「仍在行進」、隨時可能翻轉的勢能:不只是「究竟是誰在畫誰」的問題,而是:在我們這個維度的世界,極大可能並無法理解、無從認識高我們一維度的世界:或許,我們極有可能才是那活靈活現(但畢竟是假)的書中物或畫中人?

那時,伊已投入「許案」有兩年的時間。

我告訴伊,當「招魂」啟動的那一刻起,即意味著「人」這一生命體,乃至於「人的處境」,是可被計量、被換算,被數據完全撐架的。那麼,我們所存在的這一世界,甚而是,我們所信賴的歷史,亦有極大可能,來自於另一他者的「招魂」。這當然是非常可怕的假設。就如同,我現在講的這一番話,亦有可能來自於某人的控制。某人輸入一串數據(可能是一紙收據,一封信,或者一塊碑文),啟動,便讓我開始追述過往——就如同我們做過的種種實驗,不也是如此嗎?甚至我常想:會不會我的存在,其實來自某人、甚至就是眼前的「你」的發動呢?

伊發愣不語,在我看來,竟更像是默認了。伊追問著我:「老白,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那死刑犯被控殺害了許壽裳。

屍體火化以前,政府人員在他的手上,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頭字跡非常潦草,寫著:「一切都結束了」。那張紙條,一直被國家檔案局保存在「許案」資料卷宗之中。直到約二十年前,我在執行一個「街道史」的計畫,循線找到許壽裳這個案子——我發現,那是一個被談述過無數次,卻始終「缺了一大塊」的史前史。那像是一場大夢的預演,它以死亡,以沉默,以消失,成為即將到來的「民國」的開場白。

那案子始終籠罩著朦朧雨霧,人們只能圍繞在城牆外打轉,試圖去辨別、去描述可能的線索。於是,我便姑且一試的,將那死刑犯留下的紙條調出來(當然也是費盡千辛萬苦哦)。經過檢驗,我發現那泛黃破碎的紙面,留有好幾人的指紋;我將輸入實驗室新研發的智能AI,竟意外考掘出一則「歷史之眼所不在」的時光。

也就是後來,那個被命名為「招魂」的計畫雛形。

讓人意外的是,那次實驗成果發表後,不只在文史學界,在資工、電機,甚至是醫學領域,皆引起不小迴響。此間當然好壞參半啦,質疑啊、謾罵啊,都有,還有人批評我「驚擾死者」、「壞人祖厝風水」之類。全島媒體連續幾天做專題報導,請名嘴來討論,大大標題寫著:「親愛的,我們終於讓死人開口了?」因爲這個案子,我被老牌雜誌票選為本島年度風雲人物,「招魂」一詞還上熱搜,成為年度關鍵詞,各種「招魂麵包」、「招魂扭蛋」、「一曲招魂」統統出爐。半年後要爭取連任的D總統更親自來電,邀我共乘專屬班機,「共議國事」。她無預警在機上開啟直播,要我對著全島人民承諾,保證在這半年內,將民國史上諸多懸案一一偵破。隨扈取來寫著「十大懸案」的大看板,上頭記載每件案子的發生時間、地點與死者;她則像政論節目主持人,拿一管雷射筆,點著那些人頭,訴說那些悲壯慘烈的故事。她用「告全國同胞書」式的口吻,對著鏡頭眼角泛淚、萬分感慨:「我們要讓亡靈說話,讓這座島嶼恢復記憶,找回正義」……

那些崇高的話語,國族的情感,一度帶給我很大的虛榮,以至於,我始終沒有留意,那可能引發的災難。我來不及提醒本島的人們,「招魂」並沒有辦法帶給我們真相。它純屬虛構。或者更精確的說,它是有所本、是比較劣質、比較無趣的虛構。

但在那樣的時刻裡,我還能說什麼呢?我要大夢驚醒那樣尖叫著,取冷水潑熄人們的熱情嗎?即便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做不到。我不適合做大鐵屋子裡,高聲吶喊的那個清醒之人。

關於「招魂」計畫,我能說的只是這些。

接下來,就如你們所知道的:我並未以「招魂」偵破任何一樁懸案。我拿到國家補助的一大筆錢,成立獨立的研究室,堅決不再對外公佈過任何實驗成果。我全心投入「2009」的重建工程,而把「許案」丟給了伊--他是我唯一信得過的研究者。國家給的研究基金當然少了,但對我這樣一個小國寡民的研究計劃來說,完全是足夠的。只是對於D總統,我至今仍感到抱歉;雖然我認為,那並不會是她敗選的主要原因。在那之後,「招魂」也就像那些曾經風靡過的神話,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我記得,在「招魂」之後,有人提出「英雄」,再來還流行過「時代」、「創傷」、「我們」……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麼「計畫」出現。在這樣一個現代時空,魂魄啊鬼魅啊這些東西,終究是要被驅散的。更何況,這個「招魂」計畫,完全是由一紙殺人犯的遺書,哦不,是情書,所啟動的啊。

6

許多年過去,我仍不時想起2009年的夏天。說想念,或許並不精確,而是帶著恐懼,感傷,遺憾,種種的複雜感覺。

那是在文學院演講廳,孔老師「傳統儒家禮儀與生命教育」的課上──那是整個大學生涯中,我最喜歡的一門課程。這麼想來,我似乎和大家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有同學說,「你根本喜歡自虐。」總之,我非常喜歡孔老師的課。雖然他語速慢,脾氣差,給分又不甜,時有重男輕女的言論(他並不自知)……這些無損於我對他的喜歡。怎麼說呢?我喜歡他慢條斯理的,用低沉語調講解古遠禮儀。我無比著迷於那些繁複瑣碎、於今無用的老舊細節。例如喪服,按照社會地位或與死者關係的親疏遠近,詳列出不同的服飾搭配例如「牡麻絰,冠布纓,削杖,布帶」等等;又或者,婚禮上新郎新娘該怎麼移動,如何上下堂、禮拜,父母又要怎麼站、怎麼受禮之類。有時我會想:其實我喜歡的是禮儀而非孔老師吧。但當我自己借了《周官》或《儀禮》來讀,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那些文字都已經死了,不只枯槁,而且支離。我想,字之所以能夠重生,是因為孔老師的聲音吧(那裡頭有孔丘的複調?)。他好像將時光錯置了,將我們重新安放於那個隆重盛大的「禮」的現場。

然後就到了那一天。

我一出演講廳,便看見孔老師滿身是血的倒在草地上。我聽見有人在疾呼,有人在哭泣。有人拿著手機拍照,有人報警。有人說,是除草工人忽然抓狂,拿小鐮刀朝孔老師的頸子砍去;又有人說,是那個常在校園徘徊的「NPC」幹的,「早說過要連署把她抓去關」……

孔老師被送上救護車後,人潮散去,雨終於落了下來。

整幢文學院,像是飛船航駛進一道真空結界,所有人、所有聲音都「砰」的消失了。僅留我一人站在雨霧之中。奇怪的是,那一刻我深深意識到,我身處一個悠遠的夢裡。那與我過去所做的夢不同──那不是我的夢,而是別人的夢。不,應該說:我是別人造出的夢。那時,有個女聲反覆催促我,要我去打破一扇窗子。我立刻滿手是血。我手上多了一把刀。那女聲又說:「談談你自己……」

有個力量撬開我的嘴,鼓動我的舌頭。我唱起那首我從沒聽過的歌:

   海水洸洸,挾民族之輝光;沈鄭遺烈,於今重矞皇。

   民權保障,憲政提其綱;民生安泰,氣象熾而昌……

我想起曾做過的夢。我夢見過的,所有模糊面孔。

然後,我抬頭往芭蕉樹梢望去。

二樓的窗台邊,空無一人。

【評審意見】拆解的技藝◎郝譽翔

這篇小說看似書寫發生在台灣白色恐怖年代中一樁未解的公案,並且影射文學史上幾位知名的學術大師,然而必須注意的是,作者並沒有在歷史的考證上多

做著墨,也並不在還原那個時代知識份子幽微的心靈世界,反倒更像是在「借他人酒杯,以澆自己塊壘」,換言之,作者似乎更意在「虛構」,而想要以此來演繹出一則繁複又多變的小說書寫與編織(或曰解構)謊言的技藝。故作者顯然熟知「後設」理論的操作,著意在小說敘事的拆解,更甚於探索歷史的「真實」,而所謂以AI去「招魂」的計畫,其實也無異是在展現個人文字鍊金之術的爐火純青,而成功地將近年來台灣文壇流行的種種概念與理論,揉合成文,而小說至此,也已經近乎是一則「神話」的創造和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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