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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何敏誠/探病

2019/12/20 20:42

何敏誠。

作者簡介:

何敏誠,1980年生,擔任兒子、丈夫、爸爸,兼任文創公司負責人。大學念過政治和法律,因此能用聽來較有條理的方式,訴說對世界的感受,即便那些感受常以荒誕居多。為了合理那些荒誕,進修文化創意研究所,並透過設計服務,成為職業。

得獎感言:

很驚喜,也感謝每位看過這篇小說的人。我記得小時候教室的桌子是木頭的,上面有各種痕跡,有筆跡,有用刀片或直尺或圓規的針留下的痕跡,有汗水、口水或眼淚。有時候我想說不定人的靈魂就是這樣一張桌子。很開心自己這篇小說,也在某些人的靈魂的桌上,留下了些微的什麼。

photo:達志影像。

【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探病

◎何敏誠

小紅帽的外婆病倒了,現在人在萬芳醫院。小紅帽下班回家之後,媽媽跟她說了這件事。媽媽的語氣很平淡,好像是在說,巷口那排欒樹的葉子變了顏色了,在說傍晚不要靠近青島西路那邊,因為遊行的人潮還沒有散去。小紅帽問媽媽,外婆怎麼了?她說是輕微的中風,狀況穩定下來了,還要在醫院觀察大概七天。小紅帽的媽媽說,外婆老了。彷彿老就是一切的因由。

小紅帽並不特別因為這樣的消息,而有任何難過或擔憂的情緒。在她的腦子裡,她只能想像,一張白色的病床,一個身形萎縮的老婦人躺在那邊。在那個想像中床顯得大得過分,幾乎像一塊地,一塊植物與生物都很凶猛的野地。人躺在那地裡當然不舒服,但人終歸得躺到那裡去。

小紅帽去洗了澡,裹了浴巾,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沿塗乳液。這瓶乳液是她在樹林的深處跟一個滿口缺牙的巫師買來的。乳液的成分有水、角鯊烷、黄原胶、甘氨酸、尿囊素。一堆拗口的鬼東西。乳液的成分有從砸死過一窩豬崽的隕石所鑿削下來的碎片、有離過五次婚的女人所流的最後一滴眼淚、有人面石虎的糞便、有波紋蛇目蝶的蛹、以及一些詩稿、幾張歌譜,幾枚巫師從松山文創園區買來的破耳環。那瓶乳液聞起來有種挫傷的氣味,像跌倒了而膝蓋擦過柏油路面後所留下的一整片很醜的傷口,傷口上有小石子跟沙,有魯莽的日光,惶惑的血。小紅帽愛極了那味道。

她問那個巫師:「這多少錢?」

巫師一邊剔他所剩無多的牙,一邊殷勤地介紹:「現在週年慶打八五折,搭配台新銀行信用卡,滿五千再折三百。」

「所以到底多少錢?」

巫師說了個數字。

那是個讓小紅帽幾乎想立刻把巫師給勒死的數字。

用任何東西。任何東西都好。皮繩。皮帶。保險套。香蕉皮。電線。耳機。剛下鍋兩分鐘的義大利麵。她覺得,當想宰掉誰的時候,整座宇宙彷彿變成一束捧花,捧花上頭的每一種花,都會碰巧是自己鍾愛的花。

小紅帽刷了卡。

她離開樹林。

她想,自己要餓好長一段時間了。

餓嘛。好。也不是沒有餓過。

她餓過。

減肥的時候餓過。彼時,早餐喝豆漿,中午吃番薯,晚上去北美館附近的大草坪吃草。

四肢著地。像馬,像羊,偶爾耳朵就啪噠搧起來,趕蚊蠅。

失戀的時候餓過。一直流淚的日子,或一直不流淚的日子。

老想著死。

死或許是很慈祥的。彼時經常那樣子想。

或許有張老婦人的臉,像比較不那麼糟糕的時候的外婆。

小紅帽邊塗乳液邊想外婆。病了。病了。病了。中風了。中風了。中風了。塗完脖子塗鎖骨,塗完鎖骨塗胸部,邊塗胸部順便按摩,想:你們拜託爭氣一點變大,幹我也沒有要求你們變多大,就從B到C,真的她媽的有那麼難嗎我操?但確實就是很難的。一對乳房,像兩個相依為命的聾子,一對聽不懂人話的,嫻靜的聾子。

他們不想變大,他們是一對彼得潘。有時候有人吸吮他們,他們就隱忍,他們不喜歡那些濕答答的嘴巴。

第一個吸吮自己乳房的,是小紅帽打從心底愛著的男孩。他解開她的胸罩的時候還微微發著抖。她很感激他的生澀,這讓她覺得自己跟他是同一國的,而性不是,性是另一國的。她微微傾側身體,讓他的指尖可以更容易搆到背後的扣環。第一次做愛,小紅帽從頭到尾都睜大眼睛,她實在太好奇現在發生什麼事情了。她記得的,似乎都不是與身體有關的事情。那是在宜蘭的一間小小的旅社裡。她記得浴室的蓮蓬頭的滴答水聲。記得空氣中有一股燒紙錢的氣味。她記得冬日的光線穿透了格菱紋的霧面玻璃,像一段旋律那樣子在白色綠色相間的古老磁磚上幽幽地響著,摩娑著,花了好漫長、好漫長的時間,才潰散成不成調的、逐漸被淡忘的東西。

但她記得男孩的精液從陰道裡流出來時皺褶內裡的膚觸。不同於任何,不同於任何。他們並肩躺著。她抱著他,他也抱著她。起身的時候,他們牽著手。床單上一團精液的漬跡。他們看著,凝望著,帶著一種人唯有在面對極脆危的事物時才會顯露的哀愁與慎重。

小紅帽塗完乳液。她赤裸身子。她在等乳液變乾。偶爾,在赤裸身體的時候,小紅帽會湧起一股悲壯感,好像現在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就只剩下那個感覺起來不怎麼牢靠的身體可以依靠了。她曾經希望自己強壯一點,所以就在她開始上班三個月以後,她去了個健身中心參加免費的體驗課程。她跟一個倒三角形體格的男子面談。男子叫Jack,她還記得。Jack的手臂大概是她五倍粗。Jack的大耳朵上有個耳洞。小紅帽當時還想,那耳洞應該是用鑽地機鑽上去的。

Jack說:「動機比一切都重要。」

「蛤?」

「動機,motivation。」

「不好意思,」小紅帽說:「英文字母有幾個?十七個嗎?還是三十四個?」

「我的意思是說,妳為什麼要來這裡,why?我們必須找出來。Figure out。」

「為什麼來這裡?」

「對。為什麼?」

小紅帽感到自己來錯地方了。她對這種感覺並不陌生。第一天上國小的時候她就有過這種感覺。第一天到公館巷子裡的咖啡店打工,被色瞇瞇的店長撫摸髖骨的時候她也有過這種感覺。還有第一天正式上班,在出勤卡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後來,每當她再有這種感覺時,小紅帽就對自己說:錯的不是地方,是自己。就像地球不會錯,更何況地球只有一個。

「我想要變強壯。」小紅帽試著念:「Strong。」

「很好。」Jack說。小紅帽想他稱讚的是自己的英文。

「很好,強壯。不強壯的body,就是bullshit。」Jack倚近她。俯視她的領口,她的頸項。小紅帽聞到一種皮革跟生雞蛋的味道:「妳對強壯的想法是什麼?」

Jack補充:「妳想變強壯的理由、妳想改變身體什麼部位、妳想達到什麼樣的行動,針對這些,我來設計鍛鍊的菜單。」

小紅帽仰起臉觀察Jack。他的頭方而大,令她聯想到高中畢業旅行去墾丁時看過的牛。但牛可愛多了,牛有雙多麼和善的眼睛,而且牛不說英語。他的面部肌肉感覺很有力氣,尤其是咬肌和頰肌。Jack的眼睛細長而眼尾下墜。當他盯著人說話時,總像在一邊分神找剛剛掉了的銅幣。

Jack問:「這樣子說好了,等妳變強壯之後,妳最想要做什麼?」

小紅帽脫口而出:「我想要打爆你的大牛頭。」

在那之後小紅帽就沒有再去過任何一家健身中心。無可奈何之下,她自己想了些運動強身的方法。她買了跳繩。她爬樓梯進辦公室而不搭電梯。禮拜六日她去仙跡岩走親山步道,還被蜜蜂蜇了腳踝。她買了十張限期一年的游泳特惠券,在剩五個月就過期的時候,原封不動地把那十張券用一折的價格賣給了同事。她在YouTube上跟著鄭多燕跳有氧操,唯一的收穫是多學了幾句韓語。

後來小紅帽想,就算了吧。她不想再逼迫自己的身體去做些什麼。她想,一具不牢靠的身體,一具虛弱的身體,一具不強壯的身體,一樣有被這個世界善待的資格,一樣會在某些時刻被餽贈以只屬乎身體的恩典及經驗。當然她還是想改變自己身體的一些部位的,例如胸部的大小,例如手指的長度。她多麼希望自己的手指看起來再纖細些、再修長些。但那些改變的意向逐漸成為類似於懇求、耍賴或喃喃自語,彷彿她在向自己的身體撒嬌似的。而撒嬌之所以能一直維持下去的前提,就在於她所討要的東西,是永遠不會被真正的給予,永遠在她伸手無法觸及的地方。

因為身體不在外面。

乳液乾了,小紅帽穿上棉長衣棉長褲,裹進棉被裡,在手機上讀些LINE的訊息。有一些人傳了一些話給她。她把話點開,把話讀過,然後把手機熄滅。她想找一個人,告訴他,我外婆病了。那人會問,怎麼了。她會回,輕微的中風。對方追問,還好嗎?她會說,沒事。她會說,很快可以出院的。對方說,那就好。於是話題結束。她知道這個流程。她需要走進這個語言的流程中,讓自己得著深深的安歇。但她找不到這樣的人。

小紅帽走向客廳,走到她的母親身邊。她的母親正在看電視。小紅帽也盯著電視看了一會兒。畫面上有兩個人在潛水。小紅帽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潛水?她看見黑得濃稠的海水,看見潛水伕持握的光束在水中掃晃時所照見的無數細細小小,轉瞬即逝的沫泡。然後就是廣告了。他們賣藥,賣車,賣漢堡。他們宣導從明年的一月一號開始,機車騎士將被強制一邊騎機車一邊吹法國號。「號角聲響多嘹亮,路上行人有保障。」一個知名的相聲演員這樣子說。小紅帽想,他說得有道理極了。小紅帽從小就喜歡那一位相聲演員。小紅帽馬上拿出手機,上網訂了個法國號。下完單之後,她把手機塞回口袋。

「外婆病房在幾號?」小紅帽問。

節目開始了。

小紅帽的媽媽念了串數字。

「等一下。」小紅帽掏出手機,把號碼輸入在記事本裡。

「妳要去看外婆?」

「可能吧。」小紅帽聳聳肩:「有空的話。」

小紅帽問:「他們幹嘛潛水?」

「我不知道,」小紅帽的母親說:「我沒有在看。」

小紅帽低下頭去看曲著腿蜷坐在沙發上的母親。她看她的浴帽,她未攏藏好的深棕色的髮梢,幾綹頭髮的顏色正在轉淺。小紅帽看她臉上的青色的斑點,她下頷連結著脖子的那塊地方的皮膚。小紅帽看母親手腕上的玉鐲。看她依舊令自己感到美麗與攝人的眼睛。小紅帽明白到母親確實是沒有在看電視的。母親僅是坐著而已,坐著,聽憑周遭的聲音與光影的聚散來去,像個富有極了的人,對於自己的財產,已經到了無動於衷的地步。

小紅帽決定坐下來跟母親說話。她們並不常說話。她們上一次認真談話是在英國脫歐大選那時候。小紅帽的母親批評了梅伊對《貝爾法斯特協議》的態度,而對她的金屬項鍊表達肯定。

小紅帽坐下來。

小紅帽說:「Y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

小紅帽的母親瞅了她一眼,問她:「妳在鬼吼鬼叫什麼?」

「沒什麼,」小紅帽笑了,她說:「我喜歡鬼吼鬼叫。」

小紅帽還是少女的時候曾經很羨慕她的同儕們能夠同自己的雙親談心。他們跟爸媽聊初戀、聊衛生棉的牌子、聊人際關係的困擾、聊大學該讀什麼學校。小紅帽跟她的母親從來不聊這些。她與母親從不談心。長久以來,接近二十餘年的時光裡,她與母親的生活秩序純然由一種默契所建立起來,在那默契之中,她們向來只關照彼此最基本的作息、起居、飲食,除卻這些事項外,小紅帽與她的母親可說是無關的。當小紅帽的年歲再大一些之後,她就懂得了去欣賞那份無關性中的各種意涵:那是孤單、孤寂、輕盈、寧謐,以及一份對她而言珍貴至極的,自由的感受。那是死生所由自己決定的自由。沒有必要為了誰而活著,也沒有必要為了誰而去迴避自己對於消失於現世的盼望。

小紅帽總是這樣想的:如果要讓母親挑揀一件她在這世上最想要達成的事情,那母親必然會選擇消失。消失,獨留精神,或獨留身體。或遷徙至一個不屬於俗世的地方。那可能是個文明及靈魂開發程度都遠高過地球的行星、是高純度的虛空、是仙境,由琉璃與金剛鑽所造,那裡的人只食用花蜜、朝露以及琴弦的震顫。

打從小紅帽童年開始,她就是看著母親宛如一個旅行者一樣地在各個宗教之間奔轉。不同的教派,不同的信仰組織,帶給小紅帽的家不一樣的生活、飲食習慣。有一段時期,母親吃素。有一段時期,母親在缽裡裝食物吃。有一段時間,母親恢復吃肉了,但她只在中午前吃東西。有一段時間,母親吃滿月的月光。她會在滿月的那幾天,從廚房的流理台下方搬出幾只陶甕,將它們一一羅列在陽台上,到了開始月缺之後再將陶甕搬回屋內。

那時候小紅帽讀小學三年級。

小紅帽很好奇月光的味道。

小紅帽問她的母親:「我可以吃嗎?一點就好。」

「不行。」母親峻拒:「那是要有修行的人才可以吃的,不然會拉肚子。」

「什麼是修行?」小紅帽問。

小紅帽的母親用大湯杓舀月光吃。小紅帽看得兩眼發直。

「就是預備。」

小紅帽偷偷用手背擦擦唇角。她問:「預備什麼?」

小紅帽的母親堅定地告訴她:「離開這個世界。」

小紅帽的母親告訴小紅帽:「其實呢,月光吃起來跟蒟蒻凍差不多。」

「什麼是蒟蒻凍?」

「就果凍。」

「喔。」

晚上的時候,小紅帽的母親帶小紅帽到興隆市場附近的食品雜貨舖買果凍。母親騎機車載她。小紅帽坐在後座,環抱著母親。那是個春夏之交吧,台北下了一個多禮拜的雨,這幾天放晴了,但空氣中彷彿隱約地能夠嗅聞到新店溪的淤泥的氣味。她們把車停在靜心國小前面,然後一前一後地走著。那時候的興隆路二段還沒有那麼多的車子,大家出門都還是習慣騎機車,騎巨型的青蛙或是施過了魔法的杉木桶。等紅綠燈的時候,小紅帽才追上母親,她有些羞怯地牽上母親的手。小紅帽告訴母親,她剛剛在行道樹穴的土窪裡,看到了乾癟癟的蚯蚓,死去的蚯蚓,彎彎扭扭的,形狀像個問號。「只缺了下面那個黑點。」小紅帽說。

她們在食品雜貨舖裡挑零嘴。

黃澄澄的燈泡。

穿汗衫的男人。

菸灰缸。

籐椅上坐著一個嘖嘖吸著奶嘴的娃娃,她有雙天真得令人心疼的眼眸,一下子看小紅帽,一下子看小紅帽的母親。

吊扇喑啞地轉著轉著。

蛾在旋轉。

蛾在上升。

沉降。

球形巧克力。

梅心糖。

糖上的光澤鋒利得像刀片。

口哨糖。

情人果乾。

辣橄欖。

小紅帽的母親買了一袋果凍給小紅帽。小紅帽從袋子裡取了一個出來,紫色的一個。她用嘴巴把果凍撕開,遞給母親。小紅帽的母親擺擺手,她說:「不要。」小紅帽於是自己吃了。葡萄的口味。她的口腔內彌漫著那種呆板的甜。她的齒縫、她的舌尖、牙齦、喉嚨裡。小紅帽感覺到口水的洶湧的分泌。好像那些口水要和她爭食嘴巴裡的果凍。小紅帽咬一小塊,走幾步路,再咬一小塊。果凍不會溶解。她和母親離開那間店。走遠了,走遠了。小紅帽轉過頭去看那幢在夜路的末端愈發地顯得光燦無比的糖果屋。甜膩、溫暖、沉悶、繽紛。即使只是要離開那樣一間小店舖,離開那樣一個春夜夏晚的採買的時光,都令小紅帽感到一股酸楚,一種心彷彿也被一小塊、一小塊咬著般的不捨。

小紅帽望向走在她前方的母親的背影。她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為什麼要修行,以及為什麼要預備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很好的,小紅帽這樣子想。小紅帽正想要在心中細細點數這世界的好的時候,後方有人騎了隻約莫有棟瓦厝那麼大的青蛙朝她們馳跳了過來。小紅帽慌忙讓路到邊邊去。青蛙的蹼黏踢踢的,一起一落之間,都發出一種糾扯的啪搭的響音,好像牠一邊跳,一邊在撕開大地。小紅帽癡癡望著牠碧綠而潮濕的皮膚,牠靜默深邃的黑眼珠。鞍轡。鞍轡上戴斗笠的人。青蛙跳過去的時候,就有重重的、略帶鹹味的風,把她的頭髮給壓亂了。小紅帽的母親站在原處等她。小紅帽不小心將果凍吞進胃裡了。她原本是想慢慢地咬它,慢慢地咬它,直至路程結束的。小紅帽流了一滴眼淚。九歲的小紅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滴眼淚。

電視畫面上,潛水伕登上船了。

離開了海水。

那是一個陰鬱的日子,雲像岩石,在到處滾。

取下了潛水鏡和呼吸管。

他們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很冷的樣子。

他們說話,說日語。

寒い さむい。

男人舉起撿獲的海貝。

一個特寫。

手掌那麼大的海貝。

海貝沒有說話。

……

然後是廣告。

車子的廣告。

車子。

在土星的光環上奔馳的車子。

車子裡邊有一張志得意滿的臉龐,彷彿那張臉龐遍歷了宇宙之間的一切。

小紅帽心想:我操他媽的在土星的光環上奔馳的車子。

小紅帽心想:這是個扯逼的世界。

然後是海。

船要開了。

光束在戳那些像石頭一樣緘默的雲。

在畫面中,雲和光束彷彿都痛。

船往岸邊開。

岸上沒有人在揮手,也沒有人在等候。

小紅帽問她的母親現在是誰在醫院照顧外婆。母親說是舅舅跟舅媽。小紅帽問母親,舅舅現在在幹嘛?在小紅帽的記憶中,舅舅就是一個不務正業的男人。小紅帽在外雙溪讀大學的時候,舅舅來找過她幾次。他們約在士林捷運站旁的Ikari Coffee。那時候那間咖啡店裡頭還有吸菸室。舅舅吸菸,舅舅喝冰的美式咖啡,無論天氣有多冷。舅舅跟小紅帽借錢。五百元。或是一千。小紅帽總是借他。小紅帽也沒問過為什麼。有一次小紅帽想告訴他,「這些錢,也是我辛苦打工賺來的。」但小紅帽忍住了。她沒問為什麼。她什麼都沒說。彼時的小紅帽,恍若是已然從內心深處一個很柔軟、且對萬事萬物皆無從抵禦起的地方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不辛苦的。這個世界是個荒地。所有的人都是赤足走在上頭,所有的人的背上,都負扛著荊棘。即使是舅舅。一個遊手好閒的男人。一個賭徒,一個酒徒。兩個孩子的父。即使是這樣子一個男人,他也擁有著他的苦楚。

小紅帽的母親告訴小紅帽:舅舅現在在當保全。小紅帽的母親說,「我跟妳二阿姨,一個人每天出九百元給舅媽,讓舅媽來照顧外婆。」小紅帽問舅舅在哪裡當保全?小紅帽的母親回答:「我不知道,某個大樓吧。」某個大樓?小紅帽暗自在心裡思忖著:實在很難想像舅舅當保全的樣子。一個雙目浮腫,有酒糟鼻的保全。小紅帽又問,「那舅媽現在在幹嘛?」「沒有幹嘛,就照顧外婆。她之前也有經驗,她在安養院做過事。」小紅帽終於點了點頭,好像是在對母親的處置表達肯定的意思。小紅帽的母親問她:「妳打算哪時候去?」「明天吧,」小紅帽說:「明天。」

同她的母親一樣,小紅帽也沒有在看電視了。即使電視之中的海與人都依舊是在的。小紅帽回憶起舅舅最頻繁來向她借錢的那段日子,是在她失戀的前後。那時候她大二。那是她的初戀。她以為愛是恆久的。

小紅帽記得失戀之後她還是去上課,還是照常搭淡水線從士林到公館去打工。有一天她跟舅舅老樣子約在Ikari Coffee碰面。她想舅舅還是要跟她借錢的。她打開皮包,裡面有一張一千元的紙鈔、兩張五百元的紙鈔以及數張百元鈔。小紅帽將千元鈔抽出來,摺了幾摺,然後塞進皮包更深的夾層裡。小紅帽想,她不能讓舅舅將她的錢全數借光。她在等捷運。那一天她是下午的班。寒流來了。人都瑟縮著,或緊擁著。月台的角落,有幽靈在烤火,但沒有人看得見他們。列車鏟著強光前進,彷彿那道強光是片身不由己的雪牆。然後是風,是逼逼的聲響,是排隊人潮的竄動。小紅帽追著人流的推擠上車了。台電大樓。古亭。中正紀念堂。小紅帽望著車廂電子信息欄中地名的閃爍,想著,捷運來的時候,要是自己撲向它那該有多好。

在小紅帽的想像中,身體會粉碎。

會碎成粉塵。

像用指頭去觸摸百合花的雄蕊時指尖沾上的花粉。

像在一個太過明亮的地方醒來,

彷彿看不清、也搆不著萬物的輪廓及邊界。

取消了實體,只留下如光如塵的輕盈,

取消了身體,只留下告別之際,心神的決絕與無礙。

在那一列開往淡水海濱的捷運列車上,小紅帽想這是不是就是長久以來她的母親所看見、並且深深欲望著的世界?

在小紅帽還是大一新鮮人的那幾個月,小紅帽的母親消失過一陣子。約莫是兩個星期的時間。小紅帽試過打到母親的手機幾次,電話總是轉到語音信箱。小紅帽不著急,她彷彿憑著直覺,知道母親的消失,是出自於她的意志。小紅帽也不等她,她照樣過她的日子。出門上學、參加系上的羽球隊、在圖書館的書架間找參考書、和初戀男友約會。

她回到家,開門的一瞬間,她就知道母親不在,母親還沒有回來。即便如此,每一天,小紅帽還是像個偵探一樣地在那間約莫四十坪大的中古公寓裡頭反反覆覆檢視母親可能回來過的蛛絲馬跡。她查看母親的書桌、母親的茶杯、母親黏貼在一塊硬紙板上頭的便條紙。黃色的那張寫著不知道是出於母親或是她從何處抄掇來的句子:「思想不是我的。頭腦不是我的。這個身體不是我的。一切都是自動發生。」另一張綠色的便條紙上則寫了:「生薑+葡萄乾,煮茶水,11點前喝。」小紅帽檢查廚房的流理台、冰箱上的軟性磁鐵貼紙、探看母親所布置的、客廳角落的一方神龕,母親打坐時瑜伽墊的位置,香爐中的灰燼、三個西藏頌缽。小紅帽其實知道母親不在的。但她彷彿感覺到,母親不在的這個事實,和找尋她在的痕跡這兩件事之間並沒有任何的衝突。

只有一個晚上,小紅帽曾經想過要打給她的父親,告訴她母親不見了。但她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小紅帽的父親和母親在她國小畢業前夕離婚了。那之後小紅帽就很少見到她的父親。

那一陣子小紅帽經常和初戀男友到陽明山一帶找便宜的溫泉湯屋。他們從不過夜,因為過夜要花比較多的錢,而他們只是需要一個空間,需要三兩個小時的時間做愛。小紅帽不喜歡泡溫泉,但那個男孩子喜歡。即使小紅帽從來都懷疑那不是什麼溫泉,只是一缸熱水,頂多就是摻和了一點點廉價的溫泉粉,但她的男友還是喜歡。他會慎重其事地測試浴池中的水的溫度,搓一搓那水,聞一聞那水中是不是真有淡淡的硫磺的氣味,然後便滿心期待地等待著水位漸次地上漲到他所心儀的高度。

在那過程中小紅帽就先去淋浴,裹著浴巾出來。小紅帽有次淋浴完出來的時候看見她的男友已經開始在泡溫泉了。那是個寒傖的景象,一個身高約一八○公分的男生拗折起自己的長腿,委屈地將自己塞進那大約只有半坪大小的浴池裡。男友閉著眼睛。水光晃漾。水淹至他的肩膀下緣。滿室苔綠色的氤氳。小紅帽輕聲走向他,細細觀看他的身體。她看他的脊椎,他皮膚下方緊緊裹住的骨頭。她看他的鼻梁,他的鎖骨。她看他緩緩起伏的胸腔,她知道那裡面有一顆心臟,這個簡單的事實,令小紅帽感到無比的安慰。

後來小紅帽的母親回家了。她告訴小紅帽她去中國修行了。此外就再無細節,也無說明。

小紅帽想起她問過母親的那個問題。當她還是個九歲的幼童的時候,她問母親為什麼要修行?母親回答她是為了預備,預備離開這個世界。小紅帽看著十來天未見的母親。母親正在興致勃勃地整理行李:拉開二十四吋的行李箱,從中取出幾本贈閱的經書、幾張封面是由五彩色塊的靜坐之人像所構成的光碟片、一只人耳的橡膠模型,上頭密密麻麻地標誌了穴位。小紅帽從來不知道耳朵上有那個多穴位,彷彿一個一個的按鍵,每按壓一個,就開啟一種特定的頻率的傾聽,而在各種各樣的傾聽之間,各自獨立,並無任何交會。小紅帽的母親遞給她一盒線香,要她去神龕那邊點了。小紅帽從來也不知道母親的神龕供奉的究竟是什麼,但她還是聽話地抽出一根線香來點燃。那是茉莉香味的線香。煙裊裊地上升、潰散、破碎。灰燼垮下來。母親蹲在行李箱邊,對著窗外的光,正在端看一條顏色像柔荑的花穗一樣淺黃的絲巾。台北冬季珍貴稀少的陽光眷戀地照著她,也照著她手上那條彷彿也是用日光所編織出來的絲巾。美極了,小紅帽這樣子想。接著她想,對於母親,對於她問過母親的那個問題,她已經不感到疑惑了。

小紅帽想,母親為什麼要離開,不關我的事。母親將以什麼形式離開,也不關我的事。小紅帽想,母親或視自己的身體為舟船,只為抵達彼岸;或視自己的身體為窒礙,是她的永生、或更光輝的身世的仇敵,也不關我的事。小紅帽想,只是她的身體還在的那一天,我就不得不去注視她,我也不能不去注視她。凝望她的身體,是我的靈魂的責任。

小紅帽問母親探病該帶些什麼,她沒有什麼探病的經驗。母親依然望著電視。畫面上已經沒有了潛水伕。

「不用吧。」小紅帽的母親回答。

「好。」小紅帽說。

第二天,小紅帽醒得很早。

她化了妝,然後將保溫水打滿水,裝進背包裡。

繫上圍巾。小紅帽在母親的房門邊停留了一下子。

母親也起床了。小紅帽聽見母親的房門中傳出來嗡嗡禱頌的音樂。小紅帽想,母親是在做禮拜吧。母親有一天告訴她,她學到了一種將禮拜和古印度的瑜伽術結合在一起的方法。在這個早晨,小紅帽想像了一下母親在墊子上匍匐、伸展、蜷縮如卵的樣子。小紅帽想像初生的母親的樣子。滿臉皺巴巴的母親,脆弱而無依。世界對當時的母親而言除了嚎啕大哭之外,什麼都不是。

小紅帽出門了。

比她想像中來得要冷。

日光攀在雲間,像某些蕨類。

她把圍巾攏得更牢一些。

小紅帽朝醫院的方向慢慢走過去。

一路上風颳著她的臉。有點痛。

小紅帽牢牢記憶著臉頰與嘴唇所感受到的痛覺,彷彿那就是待會兒她可以告訴外婆的,僅存的一點東西。

小紅帽走進醫院了,她心中默念外婆的病房號碼,在醫院的走廊上梭巡,那些蜿蜒如迷宮的走廊,有些通往海燭影幢幢的洞窟,有些通往寂靜的冰川。她看見在長廊的盡頭有群正在打槌球的羊,牠們「咩~咩~咩~」地交談,並且可能因為披了羊毛衫而滿頭是汗。她走過麥田,走過瀑布,走過一座小小的山坡,山坡上開滿羊蹄甲花,花樹上有綠色的小蛇,有流滿了蜜的琥珀色蜂窩,她在山坡上看到早已去世的外公,在那裡靜靜地對著她微笑,像個吸毒吸到ㄎㄧㄤ掉的危險分子,如果不是因為他是自己的外公,小紅帽絕對會轉頭就走。

「外公。」小紅帽叫他。

「嘿。」外公回應。

「你在這裡幹嘛?」小紅帽問。

外公說:「我在乘涼。」小紅帽這才發現外公舉著把蒲扇,正搧著涼,他那悠緩的神色,使得他看起來像個官衙裡的師爺,像柳橋上的說書人。外公也替她搧涼。小紅帽舒服地瞇上眼,她說:「好涼呀。」其實並沒有很涼的,她只是在撒嬌。蒲扇的植物纖維在扇子擺晃而拗彎時發出彷彿潮水注滿砂質灘地而又決絕撤去的細微響音。小小的風裡有粽葉的味道,有萬金油的味道,有老去之人的皮膚一種粉甜膩滑的味道。小紅帽覺得遙遠極了,這是在她童年記憶中不可或缺的一種味道,在外婆的臥榻上頭,在每一個暑假,在每一個長假,母親開著車,開著她那台95年的福特嘉年華載她去外公外婆位在北海岸濱海村落的家。小紅帽的媽媽將她扔在那裡,然後自顧自走了。

她不知道母親還回不回來。

她覺得假期是永恆的。

日與夜的交替全無順序。有時候連續五個夜晚,然後才是短暫的一個白晝。

市集裡的魚腥味。

保麗龍箱子的冰。

她從來不被允許去碰那些冰。

就像她也不被允許去海邊。但是怎麼可能?那個村落裡到處都是海,廟埕,漁會的窗台,窗台上瀕死的日日春,客廳,客廳裡那些隨地亂爬的嬰孩,以及人的灰眼珠裡頭,全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水。

她問外婆:「我這樣算不算孤兒了。」外婆罰她跪,在神明桌前面。她眼珠咕碌碌轉,一下子看燈,一下子看瓶,一下子看杯,最後看觀音的畫像。小紅帽不知道自己問錯了什麼問題。在她讀過的許多故事裡,都存在著一個孤兒,好像孤兒就代表了冒險,代表了奇遇,代表了聚散分離的迭代,也代表了一輩子都不會再被丟棄的強悍命運。

在外婆的床榻上,聽外婆說話。

外婆有一個盒子,裡面有玉鐲、金戒指、金手鐲、古老的銅幣。她時常取出來,細數這些珍寶的來歷給小紅帽聽。然後,她會趁著小紅帽睡著之後,偷偷地、輕悄悄地把盒子藏回原來之所在。其實小紅帽一次也沒有真正睡著。她能從外婆對自己的防備,感受到外婆對那些東西的寶愛,而她想,這很好,有個這樣的盒子。小紅帽想如果我有這樣的一個盒子我會裝些什麼?

她想:霧。她想:落日。她想:雨後的水窪。她想:綠繡眼。她想:半透明的小石子。她想:音樂。好聽的那種。她想:洪瑋寧。她國小時候的好朋友。她想:郵票,不要是水果蔬菜類的,其他的都可以。她想:偶像貼紙。她想著想著,想著想著,有時候彷彿是想不完的,像條無止盡的漫長旅途,永遠都有新的東西可以裝進這個盒子裡。有時候她卻一個都想不到,都不願意想到。她寧願就讓盒子空空的,搖晃的時候,兜在懷裡跑的時候,半點響音都不發出,多麼安靜,多麼安靜,多麼安靜。

外公把蒲扇遞給了小紅帽,然後擺了擺手,消失了,山坡消失了,外公也消失了,就像烤吐司機裡的吐司那樣子喀地一聲轉瞬之間不知道蹦彈到哪邊去了。她手裡拿著蒲扇,站在醫院病房區裡。她隨興地晃,看每間病房門上的紙卡上寫著的名姓,她一邊看著讀著,一邊想像每個人的病。小紅帽知道的病不多,於是一整排逛過去,大部分的人都是感冒,要不就是胃痛、腸病毒、鼻子過敏以及蛀牙。她後來看到外婆的名字,於是走了進去。

外婆在最角落的病床上,小紅帽一眼就看見她。她在睡覺。其實小紅帽不知道她有沒有在睡覺。說不定外婆只是閉著眼。她問外婆:「外婆,妳有在睡覺嗎?」外婆沒有回答。

外婆的隔壁病床上就躺著大野狼。大野狼的毛是黑色的,不用趁近聞就能聞到燒焦的味道,好像剛逃離了一場森林大火一樣。大野狼的鼻子上有個紅色的圓點。「嗨大野狼。」小紅帽打招呼。「嗨小紅帽。」大野狼問:「妳在這裡做什麼?」小紅帽沒好氣地說:「你眼瞎了嗎?沒看到我在看我外婆嗎?」大野狼委屈地說:「我哪裡知道她是妳外婆?」「算了,」小紅帽說:「那你在這裡做什麼?」大野狼說:「我感冒、胃痛、腸病毒、鼻子過敏,還蛀牙。」小紅帽說:「你吃太多牛奶糖了。」大野狼說:「才沒有。」

接近了中午,天氣轉暖,病床邊的窗,照進來一束日光,光像一尾魚那樣子在大野狼的懷裡活蹦亂跳。小紅帽坐在大野狼床邊,把兩條腿伸直擱在外婆的床上。「好熱喔。」大野狼說。小紅帽就用蒲扇幫他搧風,搧了一下,又搧了一下,「搧一次五塊。」小紅帽說。「我沒有錢。」大野狼喊窮,小紅帽說:「那你就熱死吧。」「好餓喔。」大野狼又說:「我可以吃妳外婆嗎?」小紅帽說:「你覺得咧?」大野狼又說:「那我可以吃妳嗎?」小紅帽說:「你有種再給我問一次。」大野狼於是閉嘴了。他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把烏克麗麗,用簡單的G7和弦唱起了一首鄉村民謠,他唱:「咕嚕咕嚕餓壞了,可是口袋沒有錢,為什麼這麼窮呢,因為買了張唱片,是披頭四的唱片,而且還是黑膠的。」「你閉嘴吧。」小紅帽說。於是大野狼就改成了只撥弦。單調的幾組旋律像發著微光的彈珠,在小紅帽腦子的地板上滾過來又滾過去,慢慢地滾過來,又慢慢地滾過去。小紅帽想睡覺了。大野狼好像摸透了她的心思一樣,唱起了搖籃曲,小紅帽才發現,大野狼實在是有著無比溫柔的嗓音。「快快睡,我寶貝,窗外天已黑。」歌聲裡唱的天黑,彷彿是真實的,像霧,像冬日的日光,像溫泉浴池裡的薄煙與暖水,從小紅帽身體深處一個哀傷的空洞裡無聲息地湧出來,小紅帽努力著,不要讓那樣柔軟細緻又迷人的黑暗,滲出了身體與世界的邊界。大野狼百無聊賴地撥弦,一邊凝視著昏昏欲睡的她,藍色的大眼珠裡轉著同情,也帶著理解和體諒。小紅帽幾乎要覺得,在大野狼的目光中,就有著她在現世裡頭最想要擁有的東西,那已然不再是愛或被愛,而僅是被真摯地告知:在微妙地偏離了通往愛的航向的普通命運中,你並不孤獨,你有數不盡的同行者。整個長長的下午,在外婆的病床邊,小紅帽幾乎耗盡了一切她對他人虛妄的熱愛,才沒有真正睡著。

【評審意見】厭世的花朵◎林俊頴

這篇小說是充滿了黑色幽默的精緻小品,擺明了借用童話《小紅帽》的名字以及一點點的象徵,用意不在顛覆,而是在自陳且偶爾自憐。我姑且採信那樣的心理分析,小紅帽是月經的象徵,童年畢竟得告別。因此,幼態持續的「小紅帽」,就是一種病(態)。探究病因,是父母婚姻的失敗,是儘管人口簡單還是失能的家庭,是人際關係的疏離,長到二十歲的她目光內縮,反覆逼視自己年輕、腺體旺盛的身體,究竟要愛憐還是厭憎?即便性愛,也是在雲端俯瞰,好像那是他人的事。世界太小、太窄迫,也太荒涼,唯一的至親,母親都不母親了。明日的成人世界,她一點也不想前往。這冒名的小紅帽,既厭世、鄙世,心中強烈渴求關愛。這樣的矛盾傾軋,竄生出一株小說的奇幻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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