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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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佳怡/刀(這有對你造成創傷嗎?)

2019/03/18 07:00

photo:阿尼默。www.facebook.com/animo.chen

〔葉佳怡/自由副刊〕晨光從落地窗灑進來,外婆迎著光塗腳趾甲油。就在那一刻,芯芯知道外婆外遇了。

事情要從三天半前說起。她結束Y黨候選人的造勢行前會,中午回家補眠,夢裡還排演了造勢現場可能出錯的應對流程。要鎮靜。她內心有警醒。候選人比他們緊張。身為機動組長,芯芯要成為候選人支柱之一,雙腳穩穩扎入地裡。

淺眠一小時,驚醒,芯芯略顯浮腫的身體全身冷汗。她費力翻身,聽見外婆在客廳說電話。「沒那回事。蛤蜊吐沙,至少要一晚上。」

那口氣有點嚴厲。不是指導、不是諷刺,是嚴厲。

「金屬刀都可以。陶瓷的就不行。」

手機震動,有LINE,芯芯母親使用全形標點,內容如同寫公文,「今日必須加班,冰箱留有炒麵,請熱來吃。」「那外公外婆吃什麼」,她回問,附上一隻卡通貓滿臉疑惑的貼圖。「今晚同外婆老同事到御香園聚餐。」

那日冬陽尚暖,但天色陰暗,或許因為來自海上的霧霾。雲是一層層刮刀散亂抹開鮮奶油的形貌,這裡一點、那裡一點,上面撒了霧霧的糖顆粒。剛從大學畢業的她算一名後少女。甜食吃得多,身形蓬鬆,膚色偏暗,五官平淡,站在纖細貌美的立委候選人身旁總顯笨拙。她本來不放心上。團體中一群人初見面就是撞球開球,技巧配上機運,每個人的定位基本上一開球就大勢抵定,至於何時適合表現親密、何時適合表現得如同從未存在,總之都有跡可循,但不可明說。直到有一天,外婆看到她在臉書上發表開會的側拍照,淡淡說了,「你家的候選人,叫什麼,孟華嗎?她滿嘴胡說八道,但長得挺好看。」說完用眼神把她從頭到腳滾了一趟。

芯芯從床上起身,躡腳走到門邊往客廳瞧,外婆近年身體不好,身體瘦得像隨時會斷開,但此刻大概是為了出門做準備,身上仍穿了保存良好的正紫色套裝,只差腳上還無鞋襪。她一邊講電話,一邊用左腳輕輕搓弄右腳,彷彿為了撫平皮膚皺褶。「如果想讓蛤蜊的沙吐快一點,可以在水裡放把鹽,」她繼續搓弄,「或者,」她稍微抬起頭,重新把尖翹下巴抵住掌心,「放把刀。」

手機來電,芯芯又得回去開會。

機動組就是這樣:什麼都得參加,時間被切得極碎,以生活之機動演練工作之機動。這次是文宣會議,她得確認支援細節。

候選人的丈夫鄭輝也到場了,他頂著一頭率性亂髮,「臉書上那個粉絲頁面到底要怎麼用啦?」據說出過幾本書的他手上一大疊文案,「字放上去這麼小,是要怎麼讀。」「印在報紙上字更小。」孟華看來習慣這場面,隨意應付。「那至少是個完整版面!」鄭輝還在發怒,鍵盤鏘鏘鏘地敲,幾乎是廟會陣頭那種又是敲鑼又是鞭炮的架式。芯芯走上前,安靜幫忙按了幾個鍵,立刻搞定。鄭輝皺眉笑看她,「我看過妳。年輕人果然厲害。」芯芯指著自己鼻頭,活潑地說了,「機動組。」

她記得那張被外婆指點的照片,自己就站在鄭輝身旁。那次大家剛結束以年輕群眾為目標的造勢活動,慶功宴上,她和其他伙伴一起笑得誇張。拍照前,鄭輝看著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年輕人果然厲害。」她也跟著笑。其實他們只差八歲。她以為他們都是年輕人。

芯芯知道他是真的記得她。芯芯知道。

芯芯本想在相片上標註孟華跟鄭輝的帳號,但又一陣難為情。她沒加兩人帳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彆扭。當然,如果他們兩人來加,那又另當別論。

三天前,芯芯和外公外婆坐在桌上吃早餐。母親備好簡單飯菜早已出門上班。外婆吃得慢,挑三揀四,不小心讓地瓜葉沾上白飯,花了好一陣子把菜葉上米粒清光才願入口,一邊清還一邊問芯芯,「你覺得我們選區這位陳議員會不會連任?」「我哪知道。」「你不是在搞政治?」外公沒說話,報紙翻頁繼續讀。「我是在幫立委助選,而且,」明明說過好幾次,每次宣示卻還是氣短,「我又不支持你那邊。」說完克制不住愛嬌地笑了,彷彿貓示弱地翻出柔軟肚腹。

他們住在一條極細的巷弄底端,周遭聚集了一些屋齡至少四十年的公寓。外公比外婆早退休,每天走到巷口一家小店跟以前公務員同事下棋。芯芯不知道這是男女有別,還是公私機關有別,又或者純粹是個性有別:外公只跟老同事下棋,外婆只跟老同事吃飯。但她知道他們因為在對岸出生都支持G黨,跟她的Y黨立場完全不同。純粹是出生地的問題嗎?芯芯想,但發現跟她一樣出生在此地的母親沒表過態。在她有記憶以來,她只是工整地支撐著家裡一切,將一切政治傾向保存為祕密。「沒關係,讓芯芯做喜歡的事。」外公又翻過一頁。芯芯知道,再翻完兩頁,外公就要出發去下棋。

芯芯吃完,碗盤擱進流理台,反正晚上母親自會處理,然後芯芯像隻鳥蹲踞沙發,雙腳收進肚子裡那樣。「外婆,可不可以跟你借幾件花襯衫?」外婆斜眼,「這麼老的衣服,怎麼可能適合年輕人?」「外婆,你眼光好呀,而且現在流行復古風。」

外婆走進房裡,打開木製大衣櫃,蹲下,身形消失在陰暗裡。再出現時手裡捧了疊方正摺在棉紙裡的長袖襯衫,有緞面紫羅蘭、天絲紅牡丹、絲質草綠色畫了大葉子……芯芯一件件翻,心裡喜悅,穿這些去團隊一定很光彩。她一件件襯衫甩開來,外婆忍耐地看,最後還是抓回那件天絲紅牡丹。「這件留著。」芯芯沒特別放在心上。拿到手的已經足夠。

於是那天她跟著掃街回來,脫掉背心,身上就是芥黃色蒲公英襯衫,肩線處還做了細百褶。哪有人做這種一身汗臭的工作還這麼穿?芯芯於是瞬間成為焦點。「你很會穿衣服,」孟華眼神興味盎然,「哪裡買的?」「外婆的,」芯芯挺胸,傲氣中帶了點男子氣概。

「明天上街的文宣需要多印,」整天緊盯文宣的鄭輝出現了。

「你看這個女生的衣服,」孟華開口,鄭輝抬眼茫然,「什麼?」

「是不是超好看?」「啊,好看。古著店買的嗎?」

「你怎麼知道古著店?」孟華問。鄭輝聳聳肩,「我偶爾也買。」

候選人和芯芯都驚訝。

芯芯猜孟華向來關注自己,比起世界的一切,她對自己的愛總是多一點,才會對這個以前從不知道的細節如此訝異。其實這對夫妻在社運界都小有名氣,最後由孟華出馬也是因為她夠愛自己,夠享受人家對自己的注目。芯芯驚訝的原因卻不同:這名丈夫平日看來衣著隨興,現在仔細一看卻都是坊間有些名聲的小牌子。她認得一些,但網路來的知識不見得準確,想了想決定靠上去問一聲,「這雙是N牌手工鞋嗎?」「是。」那名丈夫眼神閃爍一下。伸長其中一隻修長的腳,「復古長翼紋款。」

深夜回家,芯芯發現外公外婆竟然醒著,兩人氣氛僵硬地端坐於客廳。「媽呢?」她不知道還能問其他什麼,只好隨便扯個不在場的人。「你媽睡了,你也知道她,每天十一點睡覺。」外婆一貫沒好氣。芯芯知道,她當然知道,但總不能問「哇哇你們在吵什麼呀?」她聳聳肩,小跳步經過難得臉色陰詭的外公面前,跑進臥房,脫掉汗濕後又被寒氣凍得過乾的衣物。

外公總是溫婉愛笑,在她面前尤其柔和,或許因為年輕時經歷戰爭,眼下生活對他而言永遠是撐過戰爭的饋贈。誰能對餽贈生氣呢?於是漸漸的,那溫婉失去彈性,像一幅顏色粉甜但生了灰的的複製油畫。芯芯以為外公已經無法展現這種又陰沉又憤怒的情緒。不是不願意,是無法,但顯然她知道的還不夠多。

洗完澡,兩人竟還僵著。回房前,芯芯眼角餘光掃過只剩暈黃小燈的客廳,突然意識到外婆身上穿著那件天絲紅牡丹。她躺上床,閉眼,發現黑幕中浮現一片綠色光點。那是紅色的互補色。photo:阿尼默。www.facebook.com/animo.chen

兩天前,芯芯在開會時跟其他組長吵了起來。「不是不能增加工作,但你們臨時增加的項目太多,而且很多說過就忘。」其他組長支支吾吾說了一些話,總結大意是:選戰激烈,現在討論這些都是屁。機動組就做好機動組的事。「我們一天到晚在談程序正義,這也算程序正義吧?」芯芯喊了。另外幾個組長顯得不耐煩,其中一名媒體組的中年男子臉色特別難看,他先是盯著房間角落一隻不知是誰養在那裡的鸚鵡,看著牠暗綠色翅膀掀開底下的粉紅細毛,然後再轉頭直直瞪著孟華,孟華於是突然雙眼盯住芯芯,「你是長女嗎?」她一時語塞,腦筋打結。「欸,獨生女。」「原來如此。」

孟華身體朝她前傾,眼神專注,彷彿芯芯才是這場會議焦點。「老大通常比較擇善固執。如果是獨生子女,在意的應該是自我意志能否被完整兌現。你同意嗎?」這是同意不同意的問題嗎?「我沒有弟妹,因為爸爸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出了意外。」芯芯回答完,腦子更混亂了。「原來如此。」孟華點點頭。「這有對你造成創傷嗎?」「創傷?」「對呀,創傷,創傷很重要,轉型正義談的不就是歷史的創傷與修補?我們談過很多次了。創傷。」

一個會議之後連著另一個會議。芯芯的思緒花了很多時間才連接起來。轉型正義?她得去確認追加的手拿旗幟數量。轉型正義?一開始芯芯提的是程序正義吧?跳到這話題是什麼意思?轉型正義?糾察組的哨子數量不夠。之前候選人針對轉型正義開了一場記者會,她想起來了,候選人在會前閒聊似地問了大家背景,聽到她父母的出身背景,驚訝地問了,「你們全家應該都支持G黨吧?」是呀,如同面對外婆,她又露出了那種討好微笑。候選人頓了一下,腦中字句不知本能性地刪修過幾次,「有空跟他們溝通一下呀。選到現在,我們團隊的溝通技巧應該都不錯吧!叫他們跳槽!」大家笑了。芯芯笑得更是討好。

其實她不曉得父親的政治立場,也沒問過。這重要嗎?小時候她問過母親,爸爸是個怎樣的人?母親回答,一個好人。怎麼樣的好人?認真工作、不抽菸、不喝酒也不賭博的好人。她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也不知如何反駁。直到這個年紀,她突然明白,如果想了解他,似乎需要給母親一張情境式的申論試卷,其中至少要有二十條考題,比如「若他站在火車軌道分岔處,其中一條軌道綁了五個陌生人,按下開關可以讓火車開向另一條軌道,但上面綁了他的孩子。他會怎麼做?(請至少以五百字詳答)」而母親才有辦法靠這些考題把可能的答案收攏成文字。

或許今天回去再問一次吧。母親照例加班,今日外婆下廚。三人各圍著一個方桌一個邊,剩下一邊放了鍋喝到第三天的蘿蔔排骨湯。那倒是母親的成果。

芯芯記得母親說過,外婆規矩多,常給父親建議,比如家族應酬時該多說些好話。他也努力,但總是習慣幾個固定笑話,偶爾還是惹外婆嫌,但嫌歸嫌,話語間還是表揚他木訥誠懇,語氣恰好介於真心與好面子之間。

母親說父親為了改進,私下還會盡量蒐羅笑話,為此他還找了個網路上的笑話論壇,例如「兩女吵架,主管要大家安靜,讓胖的先講原因,結果世界就安靜了。」光這個段子就讓他連續在三場應酬中大受歡迎,直到有一次,一名遠房晚輩問了,那主管男的還女的?這樣講沒有性別歧視的問題嗎?這段子才沒落了。不過也多虧這事件,外婆對父親似乎多了點憐惜與滿意,「就是個笑話而已嘛,」她拿出家長風範為他圓場。父親笑得尷尬,彷彿一邊思考一邊用舌頭剔齒間菜渣。這是母親針對父親最漫長而生動的描述。

芯芯還記得當初大學要填志願,她最前面接連填了好幾間學校的社會系,母親那感覺深受羞辱的表情。母親想了很久,問她為什麼?語言相關的科系是不是比較實用?她也想了很久,說她覺得了解社會很重要。了解社會?對,了解社會。「妳是不是在看什麼奇怪的書?」母親好像連該如何困惑都不太確定。芯芯則始終擺出作戰姿態:我覺得了解社會很重要。但其實後來她確實了解的,大概也就是那名親戚口中的性別歧視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讀社會系?她沒告訴母親的是,她在高三那年聽了某個社會系的教授來演講。這名男教授長得不算特別帥氣,但整理得乾淨,戴了粉色粗框眼鏡,頭髮稍微燙鬈。因為從巴黎大學讀書回來,還分享了一些跟巴黎有關的冷知識。比如他剛到法國,老聽大家提起索邦大學,彷彿只有他不知道這座學校,結果過了好幾個月才知道,索邦就是巴黎大學的代稱,因為索邦學院是其中第一個成立的學院。

索邦。光聽音節就好浪漫。索邦。彷彿一個女人俐落又聰明的名字。索邦。她幾乎可以想像自己漫步其中,陽光照亮她黑色的頭髮。直到從社會系畢業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別說索邦只是當時創立神父的名字,這間成立於13世紀的學院,裡頭至少有半世紀沒有任何一名女學生。

飯桌上,芯芯再次開口問:爸是個怎樣的人?外公外婆兩人沒看彼此,繼續進食,過了一陣子外婆才開口,「一個好人。」又是這句話?難道這也是笑話段子?「外公也覺得嗎?」外公抬頭看她,溫柔表情已掛上,「就是好相處的人。」芯芯突然就覺得有點煩了。她本來以為大家少談父親只是一種習慣,類似母親的LINE,公務員就愛寫公文嘛,想想也是合情合理,但此刻她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種閃避與隱瞞。「他是有哪裡不好嗎?其實不好也沒關係呀。我都幾歲了。」兩人聽了都嚇一跳,眼神終於對上彼此。「不是這樣啦。」「你想太多了。」他們細細碎碎地想辦法反駁,「硬要說的話,就是比較沒主見、太乖了,對什麼都沒想法。」「有時候心情不好也不講,悶在那裡,大概就是這樣。」很好,至少缺點講得出來。芯芯撫平煩躁,但心底突然湧起一股失望。對什麼失望?對誰失望?一下子卻也說不上來。

「所以就是個沒什麼個性的人。」她丟下一句結論,暫時不打算細想,沒想到按動外婆隱晦開關,「不要這樣說話。」「哪樣說話?」「不尊重。」「沒那麼嚴重。」外公插入一句話,彷彿試圖圓場。「綜合你們說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呀。」「但你不用這樣說爸爸。」外婆跟芯芯大聲起來。「我又沒見過他。」「這不是有沒有見過的問題。」「也對,仔細想想,這確實不是有沒有見過的問題。」「所以呀。」「我的意思,不管有沒有見過都能講吧?就是順著你們的話,做個結論,不過就是餐桌上閒聊呀。」「餐桌上閒聊?」外婆顯然腦子卡住了。「餐桌上閒聊?」

「我想她的意思是,就像我們在外面應酬,有些話就是三分真心,七分隨意,不用太認真。」外公的面具還是努力掛著。「我們在家吃飯,難道也叫應酬嗎?」「難道你在家就是時時拿出真心嗎?」外公直直盯著外婆。面具顯然是要掛不住了。「少來跟我談什麼真心不真心,我一開始哪有談什麼真心,就是要她給個基本的尊重。」「基本的尊重?」外公還盯著外婆,外婆也瞪回去。芯芯那時候完全不知道這氣氛怎麼回事,說實話也不那麼在意。她還在想她因為父親話題產生的失望。

你們都一樣無聊。話多的無聊根本也沒贏過話少的無聊。芯芯夾起一截蒜炒臘肉,發狠勁咬下去,鹹香油脂流出,美味極了。

一天前,大型造勢會的前夜,芯芯走進儲藏間,撞見孟華與某名工讀生在接吻。她先是驚訝,接著內心湧現一股複雜怒氣,「我還有一大堆東西點不完,你們可以去別的地方嗎?」孟華看了她一眼,「真是可靠的工讀生。」隨手先把男孩推出去,自己又盯著芯芯看了一陣子。「心怡?」她問。「沒有,是芯芯,草頭芯。」「啊,對,草頭芯,正義的那個孩子。」芯芯蹲下來把一面旗子散落的邊角整齊折回去,就著金屬層架的光滑面看了自己模樣。滿臉是汗。明明是冬天,整個團隊幾乎無時無刻忙得大汗淋漓。孟華也是,但此刻的她絕美,像每個人記憶中唯一那段美好夏日。

孟華出去了,她繼續點旗子,接著想到明天就是造勢會,一切的努力都能擺出漂亮的成果,而候選人的政見也能有實踐的機會了。別說百分之百,至少也有那麼百分之四、五十的機會吧?芯芯內心的怒氣於是淡了,反而生出一股非常、非常溫暖的情感。她開始幻想在台上擁抱勝選的候選人,在那種記者會之類的場合,她想代表市民,一名極為普通的市民,去獻上自己的祝福。

然後她又反悔,不對,她不該再如此退縮,不該試圖以過於宏大的場面遮掩自己的內心。於是芯芯打開手機,滑開頁面,找到候選人的臉書私人帳號,之前她猶豫再三,始終沒點下交友邀請,現在卻決定按下送出。然後再滑開候選人丈夫的私人帳號頁面,送出邀請。丈夫旋即接受了芯芯的邀請,她心跳簡直加速到天頂,立刻往之前貼文細細尋找蛛絲馬跡。他知道嗎?他知道自己妻子私下的遊戲嗎?她讀得心跳加快又熱血沸騰,內心竟湧出一抹憐惜,卻又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邊。

回家時早已超過午夜,家裡另外三人都睡了。芯芯摸索著開了燈,打開電視按下靜音,讓綜藝節目紛亂的光影做為背景。她又繼續滑手機,沒有新鮮事,孟華還是沒接受邀請,鄭輝只更新了對明日造勢的期許,那麼誠懇、那麼工整,幾乎不像私人的內容。私人頁面不是該有更多雜亂的心情嗎?她的朋友都是如此。分手的痛苦當然不用說了,出遊拍照也是傷春悲秋,罵起人來更是毫無保留。

她打開自己的頁面,又滑動了一陣子,發現都是最近參與的活動連結。朋友的回應也愈來愈少。這樣不太對吧?她有什麼資格抱怨鄭輝的頁面?她想打字,開頭寫了「我覺得」,但我覺得什麼?我覺得孟華很美,我覺得鄭輝很可憐。我覺得。我覺得日子是一鍋湯,煮著煮著就沸了,放著放著就餿了,而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該去哪兒找那鍋湯。

說什麼呢,我根本不會做菜。外公外婆和母親都會做,就她不會。拿湯來比喻簡直矯情。

母親走出來,憂心表情跟她傳的簡訊一樣制式。「不睡?」她問。就連話都跟簡訊一樣簡潔。

再過幾年,芯芯就會知道母親之所以沉默簡約,是因為所有話都被外婆說走了,那是母女之間某種相愛的模式。但現在的她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仍未完全擺脫反抗期,因此面對母親的話少只能回以更多沉默。

「嗯。」母親看她,那是斟酌的表情,但到底要斟酌什麼?如果父親都已經那麼沒個性了,這對夫妻相處起來究竟會沉默尷尬到什麼地步?她想到孟華和她的鄭輝,那麼吵鬧、那個隨便而混亂的關係,突然就對母親一陣惱怒。「妳到底想知道什麼?想問就問呀?反正我現在還沒要睡。聊天也可以。」

母親走進廚房,拿了杯水出來坐在女兒身旁。身上的長袖厚棉睡衣在暗裡更顯老氣。芯芯伸手去摸那材質,母親手臂抖了抖,令人驚訝地退縮了一下,一瞬間兩人都不太確定該如何反應。隔壁的掛鐘敲了兩聲響,外頭有不尋常的鳥類尖聲鳴叫。她又伸手去摸,動作輕緩了些,母親這次沒動。

「什麼棉?」「不知道。」「哪裡買的?」「公司附近的店。」「又是之前那家?」「對。」「店員沒跟你解釋是哪一種棉?」「她說這款透氣,最近賣得很好。」接著母親想了想,像是要迎合某種期待一樣地說,「而且不便宜。」「那家連鎖店本來就是走中高價位。」「是唷,這我不太清楚。」芯芯用力把手縮回來。「怎麼會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去過別家店買衣服?」「店員我認識了十二年。」母親露出一抹羞澀的傻笑。芯芯知道那不是愛,是向芯芯認錯,母親不知道其他店的店員好不好,也沒打算知道其他店的店員好不好。

「我想學煮湯。」芯芯開口,自己和母親都嚇了一跳。「簡單的就好,蘿蔔排骨湯之類的。」母親有點迷惑,「跟我學嗎?」「不然跟誰學?」「外婆?」「外婆沒這耐心。」芯芯沒說出口的是自己也沒耐心,怕被外婆罵了也就半途而廢。「那我找個時間。」「現在不行嗎?」「現在?」「很難嗎?就先教些基本功夫的呀。」

廚房裡有外婆用器具劃出的領地,剩下就屬於母親。母親拿起屬於她的一把刀,想了想,放下,又從冰箱翻找出一根紅蘿蔔,姿態簡單如同機器最初級的運作程式,「反正都是蘿蔔,你切切看,先縱向對切,然後再切成半圓形薄片。」「有什麼原理嗎?」「原理?」「是因為要煮湯才切薄片嗎?但外面賣的湯裡白蘿蔔常是切塊?」「我不知道。」母親好像有點惱了,睡衣底下本來彷彿不存在的身體似乎膨脹起來,撐得衣服有些鼓。

芯芯突然想起來,在那些外婆嫌棄或稱讚父親的場合裡,母親是什麼樣子?是退縮的樣子?鼓脹的樣子?習慣店員十五年來如一日的樣子?父親會因為外婆沮喪嗎?母親會安慰沮喪的父親嗎?這麼不會說話的她,是用身體安慰嗎?她的身體會比話語更機靈嗎?芯芯想到候選人親吻工讀生的側臉,沒有想像中熱烈激情,反而是一種絕對的安適。她沒有要逃離什麼,也沒有要迎向什麼。彷彿光靠意念就溫暖擁抱了自己。芯芯突然理解了。那就只是一枚吻。

「怎麼不知道原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總有個原因吧?」「一開始就是這樣切。」「誰教你的?」「不記得了。」「所以會比較入味嗎?」母親沒說話。母親沒說謊。她知道母親沒說謊。她只是很想問下去,問到火花被點燃為止。

於是在深夜亮著小燈的廚房內,芯芯還是開始切了。她切得艱難,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比較不使手腕疼痛的角度,她先是驚訝自己這麼不會使刀,然後突然靈光一閃,張大雙眼瞪著母親,「你這刀有在磨嗎?」

母親也瞪著她,眼神裡太多欲言又止。

最後母親彷彿放棄決鬥的姿態,低頭開始整理砧板,彷彿連影子都淡了那樣,「我不喜歡常磨刀,太利,容易切到手。」

今天芯芯出門,日光委頓,但她心情異常亢奮。她穿著繡了暗花的黑底長襯衫走進選舉辦事處,幾乎忘記早上才目睹外婆塗指甲油的模樣。才忙了一陣,外頭落下小雨,一群人細細碎碎討論起晚上造勢活動的雨備細節。這可是選舉前的最大活動,是要求大家全心投入的孤注一擲。芯芯跟著擔心起雨備的問題,但還是亢奮。她看到幾次孟華忙碌的身影,心想,沒問題,候選人太忙,之後才有機會整理交友邀請。然後看到鄭輝正精神抖擻地就著冰箱鏡面整理儀容,她立刻走去遞上備品裡頭準備的塑膠梳,候選人丈夫瞇眼盯著梳子。

「怎麼了,梳子髒了嗎?」芯芯意識到他的停頓,心裡一陣驚慌。「沒有、沒有。」他笑了,盯著她,「妳好像很容易緊張?」我嗎?我容易緊張嗎?芯芯努力搜尋心中線索,想找出之前曾表現出的緊張模樣。「妳看妳,果然緊張了呀。」他拆開塑膠梳的膠膜,先幫自己梳齊側邊髮絲,再愛嬌地梳梳芯芯的頭頂。「我頭髮沒亂吧?」芯芯更慌。「頭皮按摩呀。」他笑,然後又端詳起自己鏡中的儀容。

芯芯過了幾天才想出一個結論:那停頓是介意梳子形態過於缺乏品味,倒不是醜,稱不上醜,就是缺乏品味,但活動備品本來就不強調品味,總之他最後還是對芯芯露出了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鉤子,再次強行勾起芯芯心底溫度。她更亢奮了。彷彿心情這麼繼續燃燒下去,她也能成為冬季的一抹夏日。

她走過門口,發現對街有位大約七十歲的老伯盯著他們看。他上身穿著略有質感的花襯衫,下身是直筒水洗牛仔褲,鞋子是強調好走的厚膠底皮鞋。追求的時尚風潮介於過去與現代之間的異世界,是一名老年人想像出來的青春。芯芯突然意識到那名老伯跟外公大約同年紀,但兩人如此不同。外公永遠公務員打扮,簡單襯衫配西裝褲,最休閒就是穿了二十幾年的POLO衫,但這名老伯就連頭髮似乎都用髮膠簡單順平過,即便透過雨幕都能看到一絲絲晶亮反光。

這個人做什麼工作呢?應該沒結過婚吧?那個年代的人一旦結婚,很容易落入一種標準模式,公務員有公務員的樣子、商人有商人的樣子、工人有工人的樣子、農人有農人的樣子,尤其是男人,服飾品味上上下下就那幾種選擇,很難想像有男人七十歲還穿牛仔褲。他追求的是什麼呢?如果再有品味一點,像候選人丈夫,老了之後一定會換穿更成熟洗練的服裝,比如至少上身穿件品牌好一點的黑色針織衫配黑色皮外套,而不是偏年輕風格的花襯衫。他是被世界脈絡抖掉的人嗎?外婆外遇的對象是這種人嗎?外遇就是出軌?出軌就是被世界抖落?

外婆塗指甲油時,那細小的刷毛好軟,隨著外婆塗抹的動作一次次彎折,她幾乎看得入迷。

母親沒有塗過指甲油。至少她沒有印象。算了,她不知道該怎麼想母親。

造勢活動即將開始,天色轉暗,雨卻停了。縣民廣場上點亮舞台燈。芯芯上上下下奔忙,雖然整天沒吃飯,但吞了好幾片巧克力,口中也不停嚼著口香糖。糖分讓她清醒,糖分使她興奮。巨大喇叭放送著各種測試音樂與人聲。有一段時間,芯芯覺得世界亮得驚人,自己彷彿舞台延展出來的生命體。她的體內也開著充滿各色光彩與節奏的派對。她怒斥了一名動作拖拉的組員,又對一名為候選人機靈送上杯水的組員微笑。芯芯的臉部肌肉張弛有度,彷彿永遠不會疲累。

活動結束了。她彷彿再次感覺到索邦。索邦。那樣的音節如同鼓點在她體內不停落下。明明積累了這麼多日子的辛勞,但最後五個字就可以說完:活動結束了。芯芯不太記得細節,只知道全身都是興奮的血流與汗水在鼓動。她幫忙收拾,無止盡地收拾,人來人往大家都在奔忙。「活動很成功!」有人說,有人把這五個字發展成一整篇新聞稿,有人把新聞稿發出去,有人把早已在網上流傳的新聞片段擷取下來。索邦!她覺得索邦這個詞本身帶著勝利的咬字。索邦!

但芯芯不負責資訊,她手裡拿著一大袋蒐集而來的塑膠袋,準備晚點鋪平收整再利用。她是這場活動的塑膠袋女王。她收整的塑膠袋應該比一名主婦半年要整理的還多。索邦!芯芯不停注意孟華與鄭輝的行動,候選人身邊似乎再沒有那名工讀生身影,如果她還想接吻,是不是再隨意找個人就行?索邦!鄭輝的襯衫有點濕了,分不清是汗還是空氣中的濕氣,但曾有一度拿了紙巾吸拭水氣,那麼仔細,簡直像在照顧戀人。索邦!芯芯一度希望自己是那件襯衫。她只是想靠近一點。想更靠近一點。

索邦!

「照相好嗎?」等大家不再那麼忙碌,芯芯拿了手機去找孟華和鄭輝合照。他們眼神凌亂,但還是立刻擺好姿勢。濕漉漉又邋遢的三人就這麼尷尬凝固在時間的雲霧中。某名路過的工讀生為他們合照,芯芯才拿回手機,一轉身就找不到那對夫妻。她低頭看照片,光線不太對勁,大家臉上各有不同形狀的大片陰影,但都笑得合宜。只是她不知為何蹲低身子,缺乏妝容的表情又稚氣,幾乎像一家三口的家族合照。

照完相,孟華看著她說,心怡,那個正義的孩子。這說話對象是她嗎?她一陣尷尬,就錯過糾正時機。只好走到角落幫忙整理從垃圾桶滿溢出來的餐盒與塑膠刀叉。鄭輝剛好走過來,手中餐盒刀叉粗魯地扔到垃圾堆頂上,芯芯就看著它們咕嚕嚕滾到她腳邊。鄭輝瞄了她一眼,聽到別人叫喚,露出一個敷衍微笑,「抱歉把你們場地弄那麼亂,一切麻煩了。」接著轉身離開。

你們場地?芯芯花了一陣子才意會過來:他把自己當成租借場地方的工作人員了。她感覺頭皮早先被梳子爬過的地方幾乎要燃燒起來,彷彿一場山林漫火。photo:阿尼默。www.facebook.com/animo.chen

芯芯回家時心情仍沸騰著,她才剛參與了一場盛宴,燃燒也是正常的吧?半夜三點,一進屋也看見一屋子燃燒。媽、外婆和外公坐在那裡盯著她,六隻眼睛閃閃爍爍。外婆事跡敗露了吧?芯芯聞到滿屋子情欲及背叛的氣味。但這個年紀的夫妻遇到外遇通常會怎麼做?分手好像太煽情,原諒又太正式。分居?財務狀況允許嗎?

外婆終於開口了。「你是不是在跟你們那個候選人老公搞婚外情?」

她腦中突然憶起孟華每每看她時露出笑,像是憐惜又像輕蔑。孟華還是沒有接受她的交友邀請,她剛把照片上傳臉書,想把孟華的帳號標記進來,但無法,孟華就是還沒接受。她難道知道了什麼?芯芯其實不算迷戀鄭輝,她認真想過這問題,她真的想過,頂多就是有些崇拜。崇拜沒什麼吧?她覺得鄭輝很奇特,身為男人,卻沒有一般男人的架子,如果用主流眼光來看還有點嬌氣吧,可是她偏偏覺得這氣息迷人。他有些符合一般人對男性政治人物另一半的理想,就是那種「總統夫人」的想像,但又更乾淨漂亮一點,連囉嗦的樣子都有些可愛。他對物品及外貌有一種極端且細緻的愛,那麼仔細,幾乎像日本職人。

她突然想到孟華稱呼她的方式:「正義的那個孩子。」那是孟華對她的敵意嗎?她在工作上是一個值得被敵視的人嗎?又或者孟華懷疑芯芯是鄭輝的那個「工讀生」?又或者,他們夫妻倆私下曾這麼叫過她?那個正義的孩子。會不會他們親吻撫摸彼此,甚至交換各自和他人親吻的祕密,然後閒談間提到,啊,那個正義的孩子。然後芯芯想到鄭輝在那堆垃圾餐盒旁邊的眼神。「抱歉把你們場地弄那麼亂,一切麻煩了。」她本來以為心情不可能更沸騰了,但此刻眼前所有風景顏色幾乎都變得更加飽和。

「我才沒有。」她拉扯著縐縐的袖口,幾乎可以聞到從自己腋下傳來的汗酸味。「外遇的不是外婆嗎?」太多徵兆了,她想,外婆打從以前就仗著長輩外表,老愛以親暱晚輩的姿態與帥氣男子調情,真要外遇本來就是遲早的事,說不定之前早就有過,只是沒人看穿。但最近這次簡直太明顯,她和外公關係愈變愈差,她頻繁與人通電話,她塗指甲油,她幾乎在以各種行動塗滿邪惡的顏色。

外婆一臉疑惑。所有人也一臉疑惑。芯芯看著眼前三人,一臉土氣,簡直像從地裡剛冒出頭的蕈菇。不能說他們是死物,但一株株活得陰暗髒濕,簡直可恨。她覺得眼前景物跟自己一樣,飽和得像一棟起火民宅。

「妳就承認吧。」母親壓抑但冷靜。芯芯突然懂了她之前所有欲言又止,一瞬間覺得她的身影如此龐大,不是衣物可以局限的龐大。

彷彿一整座宇宙的算盤都給精密打過了,星座改變了秩序,潮汐也轉換了節奏。「我是。」芯芯坐下來,背脊挺得老直。說不定父親也經過這種場面吧?她因為眼前畫面有了一些領悟。關於那些不可言說的沉默。根據這個家族的邏輯,出軌就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取消。而這或許正是父親被取消的原因?外婆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好吧。」世界彷彿給了她一個正確位置,她於是決定滑進去,躺下。有光照在她應有的位置。有凹陷可以把她送往最遠的海域。她覺得可以觸摸到父親,也可以觸摸到候選人夫妻。她覺得可以永遠跟他們躺在這裡。可以藉由觸摸去取消一切的取消。時光。腐爛。交融。孕育。

那天晚上她進廚房找水喝,看到了那把刀,那把母親害怕切傷自己,所以始終不敢磨利的廚房萬用刀。於是芯芯就這麼滿臉眼淚跟鼻涕地拿起磚塊般的磨刀石開始磨刀。金屬滑動的聲響一絲一絲割裂空氣。母親或許來不及了,但她還來得及,在生命變得正確之前,她至少還可以學會將刀磨利。

晨光從落地窗灑進來。選舉結束了。她的候選人贏了。芯芯暫時沒工作了。她覺得自己輕盈得像一只空掉的容器,擺動身體彷彿還能聽見骨頭敲擊的一層層迴響。

她望著窗外盆栽,冬天是長壽花的花季,橘色和粉色的小花瓣從厚實墨綠葉片中爆發開來。那是外婆種的盆栽,她不喜歡冬天的冷,陽台有點花總是比較好看。

手機震動傳來訊息,她點開來看,原來是孟華同意了她的交友邀請。芯芯仔細讀了孟華臉書上所有動態,想知道這麼漫長的時間以來,自己有沒有在這個女人心上留下一點痕跡,但她的文字條理分明,論述犀利準確,提到團隊時從不特別指名,一切俐落乾爽,幾乎像那個吻:毫不沾黏的欲望。

她想起自己去應徵助選人員那天,一見孟華心就跳得好快,那麼美麗、聰慧又靈動的一個女人。然後鄭輝出現,她又是一陣暈眩。候選人給了她一張表格,有一欄寫了「對政治工作的想法」,她寫了:政治是美麗的。然後內心一陣難堪,躊躇之後去領了一張新表格,重新寫:理解現實社會的運作。

她還是不知道那一欄的正確答案。

沒有人在家。她獨自到廚房冰箱翻找,拉出一片冬瓜開始削皮,想著煮鍋冬瓜湯吧,結果削皮刀用得不順手,差點削掉指頭一大塊皮。她嚇一跳,又抓起手機翻看孟華跟鄭輝的頁面,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什麼與她相關的都沒有。

外婆沒有外遇。

其實也沒有那麼令人驚訝。

想想外婆確實是個務實的人,挑剔的一切皆有所本。她吃喝有想法規矩,飯與菜不得彼此沾染,紅燒有甜度上限,不算特別有品味,但有規則。她保留的襯衫現在看來復古浪漫,但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擅長保存物品的人。而她的浪漫終究也就是一只停了時間的貴重骨董鐘,你偶爾敲敲,頂多就是聽到那些不動的零件碰撞。她狀似世故的攻擊是玫瑰尖刺的標本,不是不讓人疼,但你一抬頭看,上面早已沒花,就是一根零落的刺。就連那次她跟外公鬧脾氣,似乎也只是因為弄丟了外公送給她的貴重飾品,卻始終不敢坦白地說,而外公難得的動氣竟然也只是一種情人式的彆扭。

電話?外婆沒特別回答電話的問題。「都是跟一般朋友的電話。」芯芯其實懷疑自己從頭到尾都很清楚。

母親出門前緊緊擁抱了她一下。沒有指責。沒有催促。沒有安慰。而她也還沒打算澄清些什麼。於是生平第一次,她覺得沉默也可以是豐盈的。

指尖稍微湧出的血珠子凝固了,芯芯看著那顆紅色小球,內心悄悄地喊了一聲:索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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