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純／【一個小農同志的田野踏查】來去「木火仔」

Photo：徐至宏。〔方清純／自由副刊〕「木火仔」是一個人，也是一家店。每個村子至少都有一、兩家這樣的雜貨店，很樸實，有些甚至不太起眼，但缺不得，少不了，家裡若是什麼用完了，馬上得添購，便直接往那裡跑。

「我欲來去店仔。」總是這麼把話一丟，就出門了。這些傳統風味的店仔，大多以店主之名叫喚，很多都沒有招牌，招牌就掛在村人嘴上，像我家附近以前有幢平房小店，主人名叫粗皮，店名便也是粗皮。「來去粗皮那裡取兩瓶米酒。」粗皮這人早不在了，店也結束好久了。廟口這家「木火仔」倒相當長壽；叫木火的人同樣不在了，叫木火的店卻一直代他活著。

在我當孩子的時候，村裡的傳統店仔有十來家，現在幾乎都快沒了，極少能像木火這樣繼續撐著，但也撐得非常辛苦。「競爭愈來愈激烈了。」木火老闆娘無奈地說。村子裡去年開了第二家便利商店，一家也就罷了，竟然還開兩家，之於二十多年前的我，這是完全無法想像的光景；之於我住的這座邊陲小村，更是太奢侈的事了。真的，太奢侈，偶爾會懷念起過往，在便利商店還未進駐的那個年代，記憶裡的那些店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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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店仔，除了像木火這類賣日常生活用品的雜貨店，也有專賣小孩玩意兒的那種，桌上擺滿當時很流行的各式各樣的抽抽樂，花個十塊，嗯，不止，每一回總要花個好幾十塊，抽獎集字換玩具零食或只得銘謝惠顧，銘謝惠顧得不亦樂乎。村內還開過兩家小型超市，超字好派頭，但超也超不過木火這家店，四、五十年依然原地屹立。

現在的木火，跟以前的木火，是兩個樣子；房子拆舊建新，店主也換人接手，但木火還是木火。現在的木火有個新的名字，遠振商店，店門口四個大字高掛，旁邊仍留有木火二字，有一種傳承之感。以前的木火是兩層的老式樓房，一樓店面不大，僅約六、七坪；現在的木火則是西式建築，店面坪數比前身多了好幾倍。

忘了現在的店主是哪年接手的？問了，才知道竟也已接手十五、六年了。我貓飼料都是來這買的，也光顧了那麼多年了，但礙於生性異常孤僻，不喜與人談話，便錯失許多跟店主交流的機會。

「這家店我們是租的，房子和招牌都是屋主弄的，包括木火那兩個字。我們也是虎尾人，你知道大庄嗎？我們是大庄人，有六房媽祖那個大庄。」老闆娘說道。白天都是由她負責顧店，老闆開車出去送貨；晚上她去休息，才換他來頂替櫃檯的位置。

「阿婆的子女們全都沒意願接手，也是看我先生為人老實，才讓他來接。我們本來就是在送貨的，時常送貨到木火來……」老闆娘口中的阿婆，就是木火的妻子，在木火過世後，繼續經營這家小店，又撐了好些年。我親眼見證了那段歲月。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放學總要到木火來，一方面是因為順路，一方面當然是因為貪吃，熱天尤其貪愛吃冰。彼時木火店面空間局促，商用冰箱放不下，只擺了一台家用冰箱湊合，完全看不到裡面有什麼好料，冰箱門一打開就要立刻選定，若是猶豫太久門一直開著會惹來阿婆叨念。

那是大力倡導資源回收的年代，政府單位在某些雜貨店設點，獎勵回收空瓶空罐，「木火仔」便是其一，一支空保特瓶能換0.5元，幾十支瓶子便得一包餅乾一罐飲料；每當家裡的空瓶累積得夠多了，我和弟弟們就騎著腳踏車，單邊握把掛著一大袋回收物，到「木火仔」以物易物。

那時木火本人還在世，是一個理著平頭，五官端正好看的老先生，其實也不算老，五、六十歲哪裡老？我與木火之間的互動，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段，是一次放學上門買東西，在算帳找零錢時，他兩眼直直盯著我看，像是終於辨識出什麼那樣。

「恁阿公是不是叫方清純？」他問。我完全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麼。ㄅㄣㄑㄧㄥㄙㄨㄣˊ？那是誰？阿公在我五歲就過世了，一個從此在家族缺席的名字，對於年幼的我來說，遙遠又陌生。

「恁阿公是不是在牽豬哥的？」他又問。木火見我不答話，喚了他妻子來一同確認，但我始終緊閉著嘴。「恁阿公以前常來這坐，帶你來買東西……」舊時的雜貨店人情味十足，帶有聯誼性質，幾張椅凳擺店裡店外，上門不見得要買，純聊天也行，現在某些雜貨店仍有，但愈來愈少了。

對於木火這家店的記憶當然不止如此，兒時逢年過節來買炮竹玩，少年追星時代買信封明信片參加抽獎，然而讓我日後一再回想起的，還是那個夏日午後，在那短暫的時空裡，我呆愣愣地和木火對視。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再過個兩、三年，眼前這個長輩就將隨我阿公而去，而他的這家店還會一直活，活成另一個新的樣貌；那時的木火同樣不會知道，眼前這個故友的孫子，長大後會用自己阿公的名字當筆名，寫下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也把他這家店寫了下來……

「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對同性婚姻有什麼看法？」買貓飼料的時候，我隨口問了老闆娘。如果可以的話，我其實也很想問問木火本人，但依二十幾年前的民風，這個問題可能不會得到什麼好的答覆，還好，現在是2019年，我得到一個很友善的回應。

「嗯，都可以啦，可能我家（原生家庭）比較開明，就覺得什麼都可以接受這樣。」接受，這兩個字好重要，一個性別可以接受另一個性別，一個性向同樣可以接受另一個性向。接受，代表尊重，代表文明。假使今天我的家人跑去加入什麼出乎我意料的宗教或政黨，我也是會接受他的，可能需要花一點時間，對，任何人都需要花時間去適應，適應了才能接受。

也好奇地問一下她先生的立場。「他，嗯……」老闆娘面露難色。「可能身邊要有這樣的人在，他才能夠比較了解吧。」了解，這兩個字也好重要，很多排斥、否定都是來自不了解，因而誤解。我覺得老闆娘真是我的貴人，點醒了我，我就是那個可以讓他（們）了解的人哪，以後我要常常去跟老闆聊天才行，讓他好好了解我（們）。

如果你也想要一起聊，歡迎來我住的小村，虎尾的大屯，到廟口的「木火仔」買個東西，跟說話溫柔的老闆娘，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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