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第十四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 地仗/李俊學

2018/12/29 22:00

圖:唐壽南。〔李俊學/自由副刊〕

作者簡介:李俊學,1967年生於台北,政大廣告系,國北教大藝術所畢業。在大學和媒體擔任過攝影工作。影像與文字作品曾獲得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優良電影劇本徵選等獎項。

得獎感言:

感恩家人支持,年近半百始作小說。

感謝基金會與自由,感謝評審一路肯定老司阜的繪事。

書寫台語和掌握文獻的才識淺薄,敬謝神明與諸宮廟主事包涵。

慶幸曾親近影像技藝,學習以漢字寫作,漸能體會故事當收束何處。

★★★

第十四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地仗◎李俊學

凡畫繢之事,後素功。(考工記)

渡海到此地彩繪媽祖宮二個外月,地仗的工課尚未完成,有淡薄延遲。今年春夏間氣候不調,島上海風強烈,晴雨焦濕變化猶如神明旨意,時而難料,進退之間有時由不得人,我生性慢鈍,做工人一技傍身,也只有照起工行事,不變應萬變。

孔子公也講過,繪圖前先打底。這層地仗的工夫是毋是實在,放久才看得出來,木料和麻灰料的焦濕無抓準,用料無足分,手工馬虎,無幾年彩繪龜裂起甲,司阜面子就歹看。若非十全把握不敢隨便上彩,一方面固然是無彩工,色料油灰成本貴於工錢,尤其浪費。特別是海島孤懸,補料進貨益加困難,來回之間忍受舟楫海湧,不比內地的穡頭。當初接這項穡頭,已經向來請託的頭家說明,無完全是我嫌遠路,擔憂行船風險,論工論料論運費,開銷都較重,是毋是多加考慮。只是許頭家拍胸坎保證,彩繪媽祖宮是他發的願,無論如何都要完成。

原來數年前他曾經到祖廟朝山進香,看著祖廟楹梁繪紅漆綠,忠孝節義彩畫繽紛,十分欣羨,當時就向廟內探聽一些彩繪的司阜和行情。回到家鄉,看著古樸的媽祖廟香火燻得暈黃烏黯,相較失色,他下願若得事業順利大賺錢,當來妝點宮廟。也真正是媽祖庇佑,連續幾年無災無禍,船船滿載而歸,正好廟內幾處漏水需要修繕,他遂趁此機會提出彩繪之事,並且願意承擔一筆錢。廟內大家參詳,認為彩繪並無前例,應該先問神明,亦有人認為錢銀可以撥往補貼其他工事,何必如此好事。許頭家說,佳哉,筊杯請示聖意結果可行,而且既然他要出錢,認為無必要好事、浪費的幾位頭家也就無再多說。

這次木工和泥作工事比較簡易,交由島上司阜包辦,彩繪司阜則是許頭家親身到內地請託走揣。附近州縣幾位司阜,若非拄好有穡頭,就是對渡海之事百般毋願意。許頭家頭一次來拜託,我已經推辭毋去,其實當時穡頭正在收尾,後手可以接續媽祖廟的工課,但近來感覺跤手漸漸不大靈便,打算調養一段時間,二者,徒弟阿長的牽手將要臨盆,頭一個嬰仔出世,也無希望遠行。不過許頭家確實熱心,又來拜託二、三次,連當時我做工這座宮廟的幾位主事頭家都去拜託過,他們也來勸我渡海去幫忙。

最後我是被虛名打動,根據許頭家講,媽祖廟並無彩繪,若是願意渡海落筆,我不但是媽祖宮開基以來頭一位畫師,抑是島上頭一筆。雖是海外蕞爾小島,猶屬率土之濱,媽祖德化之地,第一筆的稱號確實使我微微虛榮起來。這門手藝自出師到現在三十外年,附近州縣繪了不少所在,同門或者同行司阜相見講起,穡頭少錢減賺,固然日子難度,宮廟寺院、官衙公署、祠堂富戶對繪圖的要求也不比前人,有時做整修工課,梁上看見頂輩司阜的精美畫作,不免歎慨。一手繪圖上彩的工夫無用武之地,只賰尋常的油漆工課而已,繪好繪歹,頭家抑無一定講究,反倒計較材料工錢。有新所在可繪,頭家又如此誠意,雖然渡海不易,我也考慮前往。

待我知影鎮北的炳仔司工事延遲,幾個月內無法分身,溪尾的竹頭司最近身體欠安,在家休養,心想神明之事總要有人服侍,而且許頭家開出工錢真高,我也相勸阿長,嬰仔出世前應該加賺一點,若一切順遂,滿月之前應該就能回轉。最後與許頭家約定,清明之後若木工泥作已成,就來接我們渡海。

開始準備才發覺渡海做工諸多不便,在本地若有欠料,至少知影往那裡揣,雖然許頭家講當地石灰、豬血、桐油諸物齊全,但毋是慣用的材料,總不免擔心,色料之類更加奉欠,海上奔波不易,如果請人配好色料,隔海寄來,又擔心二批料色澤差別。只好盡量多攢、多準備,先領的訂金和部分材料錢馬上用完,猶倒貼一些。聽聞海面船隻來往時有失事,心頭不免膽怯,雖然孤身一人,已無罣礙,逆子毋願接我衣缽,遠走省城去做店舖伙計,幾年前老妻過身之後,難得來往。自分此行是服侍神明之事,應該波平海晏,一帆風順,但阿長夫妻就毋是如此樂天,毋知是否有身孕的婦人性情特別容易激動,或者是聽人講渡海危險,三天二頭來我處啼哭,是毋是可以另覓二手,叫阿長此行免去,親像我渡海就一去不回頭,聽在耳孔內實在衰尾。

如此鬧了幾次,阿長亦開始探聽我的意思。阿長功夫尚未學齊,真正出師自立門戶猶久,他亦不敢直接講毋去,這回穡頭看來簡單,但初到異地,孤我一人作穡也欠穩當,只是苦無其他跤手適合,他無開口,我也當做無事,渡海而已,有什麼好煩惱。等到有一工他提酒來,飯後飲了一、二杯,他才講起竹頭司在家休養,二手阿柑暫時亦無穡頭可做,二人參詳過,阿柑願意隨我渡海,完工之後再回去綴竹頭司。

我未料他私下將人揣好,這個阿柑我也認識,風評手藝都不錯,只是生活散仙,貪飲杯中之物,毋知是否妥當。阿長看我持杯無聲,小心再問:

「司阜,阿柑代替我去敢好?」

「竹頭司知影否?」若阿柑要隨我去,抑是要先和竹頭打一聲招呼,聽講他身體微恙,有閒也該去探訪。

「阿柑講他有去問過了,竹頭司講可以。」

「……這段時間工錢歸阿柑,嬰仔出世你要靠啥?」

「司仔,敢有油漆穡頭予我做?」

「也好,穡頭我來探聽,這回我就毋勉強,你好好顧嬰仔出世。去叫阿柑來揣我,同齊去溪尾看他司阜……也要攢一點意思,阿柑有講他司阜身體是佗位無舒適否?」

本來擔憂竹頭重病,見面後放心不少,卻也暗自好笑,彩繪司阜自馬椅跌落,摔斷跤骨,換做我也要稱病,以免同行朋友知影見面時相詼。

「這隻跤骨接得轉來嗎?」

竹頭苦笑,「以後可能要跛跤囉。」

「免操惱,你工夫在手又毋是在跤,阿柑先綴我去練勇壯一點,以後叫他偝你上馬椅。」

「唉……這回就拜託你照顧阿柑,多謝。我現在錢銀寸尺短,也顧他袂著,多謝。阿柑,你綴春仔司去作穡,毋通愛啉酒。」

「莫這樣說,我這個阿長是驚死又驚某,若無阿柑來幫忙替手,對媽祖廟就失信用啊,我才是要說謝。」

清明之後許頭家親身駛船來接,猶講沿途海面平穩,無風無湧,我與阿柑不曾坐船出外海,離港無多久就顛得滿腹糜飯吐到精光帶膽汁,阿柑一路罵阿長騙他出海是如何輕鬆愜意到沒氣力,我知影渡海無簡單,想袂到如此顛簸。而且這日猶算晴朗,媽祖保佑,若在風雨中渡海,這條老命恐怕休矣。幸得一晝夜就入媽祖澳,埠頭多位宮廟頭家來迎接,禮數齊全,但是我與阿柑想必面色青白,前襟一片狼狽,湯湯水水拭袂清氣,眾人趕緊扶我們下船,直接往許頭家厝內休息。如此痠軟昏沉到第二日,才有氣力去和諸位頭家、司阜相見回禮。

漏水修補本來打算清明前完成,略有延遲,賰一點收尾工課,但無影響彩繪。木工和泥作司阜是本地人,非常善良古意,特別提醒我此地海風帶鹽分,焦濕變化劇烈,現場講二招掠材料焦濕的鋩角予我了解。許頭家領我和阿柑廟前廟後踅過一輪,講起媽祖廟在本地開基數百年,多次天災戰火損壞,無奈地小貧瘠,整修復建往往要靠內地仕紳,駐在官員贊助,現有二進廟身已經近百年歷史,這次小修繕由本地民間勸募,殊為不易。我叫阿柑搬馬椅來在下面扶好,攀高起去詳細看,殿內外楹梁木料,舊料表面大部分落漆蛀傷,薰染香燭油煙,若無重磨重漆,恐驚亦不能耐久。幾處楹梁表面猶留有地仗麻層打底的殘跡,應該是當初起廟時已有彩繪,只是已剝蝕多年。心頭暗生慚愧,島上第一筆的虛名果然如泡影夢幻,而且照這種氣候來看,重繪一次,恐驚也耐不了多久。

我將所見和頭家參詳,彩繪之事可能不如事先所想容易。

「頭家,我巡過一輪,可繪之處有限,不比我們之前所說。你看廟口海風這麼大,澳仔就在廟前,鹽分重,繪了無幾年也會損壞。」

「敢無解決的方法?」

「用較好的料可能多挺幾年,也是不免要裂紋剝落,頭家,你囝仔時這殿內敢有彩繪?」

許頭家搖頭:「廟內自我細漢就這樣黑煙,無繪圖。」他又說起祖廟看到的五彩繽紛,「司阜,我們雖然是小廟,也是皇帝金口封的,你看這牌匾這麼大塊,也是繪紅貼金,是怎樣廟內外袂當做。」

「我是建議殿外莫繪,真無彩,殿內要做可以,只是壽命有限。」殿內的彩繪多年香燭薰陶之後,敷上淺淺黃暈,年年變深,最後隱隱罩在黑褐色油煙之下,這種結局我可以接受,但是費心力所繪的圖暴露鹽水烈日之下,無幾年褪色、龜裂、剝落的慘況實在是無彩,出錢請我做,我抑毋是十分情願。

「頭家,我拄既巡過,殿內古早有繪過,只是已經剝落,或者是黑煙罩住,你去問庄內年歲大的人是毋是有看過。」

「有影?」

「除了媽祖婆頂頭那塊我無起去巡,其他幾處都看得出來,應該剝落真濟年囉。頭家,我人和料都到埠啊,毋是無愛做,是和你說實在話。」心內也在打算,如果一定要做,地仗用的灰料恐驚無夠,要去和泥作司阜參詳,看他是毋是可以幫忙,也要安排取豬血的事。

許頭家滿面失望,我安慰他:「頭家,我毋是講袂使做,只是氣候水土無仝,彩繪不如內地耐久,用這筆錢無一定有價值。北方氣候乾燥,無濕氣,聽說壁畫彩繪可以支持數百年,此地海口實在不必勉強。」我到殿內指予他看,「像這幾處木料清理過就可以重繪,新作木料的部分也可以上漆,請你和各位頭家再參詳,決定要做,大家再來講圖面內容。」光線不足,許頭家手攑到額頭微微眨目,殿內只有神明桌前清楚明朗,站在殿中央攑頭看屋梁,其實烏暗難辨。

「司仔,你講挺無久啊是外久?」

「嗯,這我也講袂準,不過二十年應該是有。」我照以往經驗打折。

想袂到許頭家非常歡喜,人也精神起來,「二、三十年!春仔司你嚇驚我,我以為只有三、五冬咧。我們的船不時要補彩,過幾年就要重漆一遍,二十年無算短。後個月我大孫就要度晬,過二十年他都娶妻生子,換我做阿祖囉,四代人看的著,我很滿足啊!」他用力拍我肩胛頭,「沒問題,司仔,就這樣繪落去。後個月度晬辦桌請你坐大位。」

我無去探聽廟內最後是怎樣做決定,許頭家有專程去問庄內年紀最長,頭腦還算清楚的鯇伯,只是古早代誌老人家早就忘記。

「阿鯇伯講媽祖婆和千里眼、順風耳有漆色。」

這些陳年舊事問有問無也無關要緊,待開始清理木料就會慢慢知影,無一定還能看出那一派司阜所作。和廟內各位頭家參詳過幾次,說定殿內各處所繪圖面內容,媽祖成道顯聖數面,古冊忠孝節義事蹟數面,喜慶祥瑞花鳥山川數面,上彩幾處,媽祖面前筊杯請示可行,就擇日動工了。至於殿外部分木料只上彩,頭進外牆就毋做,用料不減,但因為繪工變少,我亦減算淡薄工錢,許頭家一直講歹勢,保證這段時間一定好酒好菜奉待,我趕緊勸他三頓溫燒就好,阿柑貪杯,好酒尤其毋通。

開工之後諸事猶算順利,泥作司阜完工後賰一點石灰,廟內就撥交我使用,如此應該無驚欠料。阿柑也是好跤手,論上手快慢和手藝,比阿長悟性靈巧,只是有時看他沒什麼精神,我想可能是初到新所在,揣無酒可飲的緣故,這樣也好。

司阜來媽祖廟彩繪之事馬上各庄皆知,雖是小島,宮廟繁多猶勝內地。我來做工的媽祖廟是地頭大廟,其他城隍廟、觀音寺,各庄分香媽祖廟的頭家主事紛紛來一探究竟,頭幾日我猶放下手頭工課,出來和大家講幾句,後來村里閒人,兒童阿婆也來廟口看熱鬧,問東問西。頭一步工是清理木料,灰塵木屑四處坱飛,不能關門,只好拜託廟方幫忙,司阜做工時閒人免近,有事請教,等司阜收工洗手才來。如此亦不妨人情,因為等到我收工洗手,閒人早早返厝吃飯了。

但有一日許頭家專程與觀音寺的王頭家來廟內,一處一處向他說明彩繪的工課,之後二人在外殿外講話,待中晝食飯時招呼我到廟口樹下同坐。王頭家提幾樣海味相送,許頭家叫厝內料理好,中晝全部捧來。在地鄉人淳樸熱情,對我這外地來修廟的司阜尤其好禮,時常有鄰里餽贈食物,有的直接提到廟內,大部分送到許頭家厝內,算是大家贊助他供我和阿柑吃住。只是這回許頭家親身來比較稀罕,我也好禮應對。飯菜送到,果然非常腥臊,魚蟹鮮甜不在話下,另有米酒一矸,阿柑看得眼珠都要交落,外人在場我也不便阻擋,四人分飲不過三兩杯,算是小小解他的酒癖。

食飯時我講起神桌陣內後角,有一處梁上畫心猶存,小心抹掉香燭塵垢之後,抑看得出圖面是文王推車,雖然落款處早已剝落,但手路畫風與我有相似之處,有可能是我師祖輩的司阜,當年就已經到此一展手藝,我十分感慨歡喜,二位頭家亦感覺趣味。

「司仔,你和媽祖廟真是有緣,註該要來。」許頭家敬我一杯。

我與許頭家參詳,希望保留這幅畫心,部分殘缺的畫面補色重描,四周圍重新作底上彩,算是為頂輩司阜留一個紀念。

食飽王頭家挈出一包茶米,廟內燒一壺滾水來泡茶。

「春司,阮看媽祖廟這繪圖的工課真無簡單,寺內參詳也應該整理,是毋是請司阜來本寺指教。」

我看許頭家,他輕輕點頭。「指教不敢,我來貴庄個外月,抑袂去參拜觀音媽也是失禮,明日早起可好。」我問許頭家路途多遠。

「二腳步就到位,我明日早起來帶路。」王頭家先應聲回答了。

黃昏收工回到住處,許頭家才講起觀音寺亦有意請我彩繪。

「司仔,你之前的考慮我全部都講給王仔知影,觀音媽更加靠海,所以我要他請你去看過再講。」

「是啊,多謝你先替我說明。不過我手頭的料應該無夠繪二間廟,而且,觀音寺有另外的困難。」

「什麼困難?」

「一般佛寺較少在繪……無要緊,隔工看了再講。」

早起到了觀音寺,如許頭家所說,更逼近海濱,海風直掃。猶是二進寺身,裝飾亦簡樸,但是無像媽祖廟邊住家簇擁,地勢漸高又燕尾高翹,顯得廟身高大,觀音寺在空闊海邊看起來彷彿較為平緩。入寺禮佛上香,王頭家引我拜見住持法光師父與諸位頭家,眾人在廟埕坐下,我讚歎一番海上慈航莊嚴好相,才將彩繪媽祖廟時拄著的難處說與眾人聽。

「司阜,這樣講我們海邊的寺廟敢無彩繪的機會?」一位頭家問起。

「也毋是這樣,只是耐久不如唐山內地,更不比北方。其實除了彩繪,木雕、石雕、磚雕種種方法也可以莊嚴佛寺,無一定要用彩繪。」

「但是做這款所費真傷重。」另一位頭家說。

「也是。」我心想,論料論工,司阜所付出也甚多。「另外一項代誌,有的佛寺較少用彩繪,因為要繪圖之前,木料要先打石灰和麻料的地仗,這打底的灰要拌豬血……」

「什麼,豬血?」法光師父著驚問我。

「底層的材料是石灰拌豬血,如此麻布才黏得密。有拜三牲的宮廟應該是沒禁忌,若用在佛寺,恐驚有人嫌無清氣,但是不禁忌的寺院也是有。」地仗摻豬血的做法也毋知影傳了多少年,但每一次向寺院出家人解釋此事,都使他們為難。觀音寺僧俗眾人議論紛紛,對於摻豬血的材料是毋是「清氣」意見無仝。

「我們大家討海掠魚,平常時也無吃齋,起廟用一點豬血糊壁敢有要緊?」

有頭家直接講出他的看法,我毋敢講他無道理,只是要將豬血灰糊在佛祖頭頂的屋梁,自己也感覺略為無妥當。不過多年來我所作彩繪,確實宮廟多過佛寺,是毋是這個原因,一直無詳細比較過。

「在菩薩面前抹豬血,確實無夠清氣。」法光師父搖搖頭。

「師父,我們這裡欠青菜果仔,有時無素料,你也無禁止我捧海產來拜拜。」

「師父,我們又無吃齋,而且偏殿龍王也無拜全素啊。」

「拜拜是看你的誠意,菩薩也毋是真正吃,拜完抑是隨人捧轉去厝內。但是豬血糊在壁底,就一直留在殿內。」法光師父猶是搖頭。「司阜,一定要用豬血,敢無其他材料嗎?」

「打底的灰料可以全用桐油,無落豬血,只是材料本錢較高,古法也有用膠水打底。」

「什麼膠?魚鰾膠?」有頭家問起。

「樹膠、豬皮膠、魚鰾膠都有在用。」

「結果毋是同款,現刣和曝焦的無仝而已。」眾位頭家大笑起來。

「膠和桐油我們修理船隻也有在用,本錢確實較重,法光師,真正袂當用豬血嗎?」

看來寺內眾位頭家比出家人大聲,法光師父可能只是自外地請來做住持,亦不便獨排眾議。我聽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講得歡喜,想起有一項事情抑是要先說清楚,畢竟今日只是來拜訪,參詳意見是一回事,接下這項穡頭又是另一回事:「師父,各位頭家,真歹勢,請聽我講一句,彩繪的代誌,請大家再慢慢參詳斟酌,工法可能也不只我知影這幾種,可以再多揣司阜探聽,毋免即刻做決定。」我心頭掛念準備上色的事,阿柑前幾日煉好桐油,色料調漆已經妥當,我要先在殿角梁上試一小塊,看色澤效果。那段梁二日前就已經將第三層灰底磨幼,抹好準備上色的幼灰,早時多等半晡,下晡應該就可以上彩。打算話講完就告辭,王頭家卻偎近來掠著我的手:「春司,今日請你來就是要做啊,你毋通嫌工課少就推辭呢,我們會等到媽祖廟做完啦,免趕緊。」

突然間我就變成事主,不由得愛笑,「師父,各位頭家,大家如此看重我這一點手藝,我本人是真有面子。」我解釋材料準備無夠,阿柑是臨時向其他司阜調來的跤手,時間到要轉去種種理由,煩惱如何脫身,「而且,是毋是堪用豬血灰,請大家再斟酌一下。」

「無問題啦,司阜你放心,材料無夠阮再出船去調就有,主要難得你願意渡海過來,一遍做完,你毋免跑二遍比較省事。」

暗時我和許頭家說起,他歹勢無與我同齊去,「王仔就是愛比較輸贏,代誌趕緊緊,也無留一步參詳。司仔,你若毋愛做,我去和王仔和觀音寺師父講清楚,毋通為難。若是要做,但是有困難,我也可以幫忙解決。」

「材料無夠,地仗摻豬血這項事眾人就講袂通,抑免講到繪圖。」

「好佳哉,媽祖婆無禁忌。」

幾工過去,試畫看來無問題,此地天氣變化,調整灰料焦濕配合,我心頭也慢慢有底。許頭家帶來觀音寺的消息,最後猶是在觀音媽面前祝禱筊杯請示,結果指示我繪,這二工法光師父和王頭家會再來拜訪我。

「王頭家有無說豬血的事?」

「王仔就講聖杯指示愛繪而已,等他來再問。」

行到這步,看來我在島上也無處可閃,文王推車八百步,在此地毋知要推去哪裡。和阿柑參詳,他倒是無要緊,竹頭司的跤骨猶要休養一段時間,若有穡頭當然上好。想起阿長,這段時間我只放一、二處油漆穡頭予他,毋知影靠什麼工課維持,敢有其他油漆的穡頭?嬰仔也應該出世,毋知敢有平安順產,是男是女。

第二工下晡,法光師父和王頭家挈點心茶水到廟內相揣,我和阿柑正在披麻,雙人四手交替將麻布纏在梁上,我低頭講失禮,什麼要緊事拜託稍等,布縛一半,無方便放手。

「春司仔,你先無閒,我挈幾塊糕仔餅來予你們做點心,也請師父來看你做穡。司仔,木料毋是磨平就可以漆,閣愛縛麻布。」

「是啊,打底的穡頭真厚工。」

他們二人在底下四界巡巡看看,隨口問問,我不能分心,有一句沒一句應聲,布縛好要抹豬血灰黏合,王頭家又問:「司仔,你講豬血灰就是這個,真臭呢。怎樣是草色的。」

「這內面有石灰、桐油、豬血,囥久就變草色。你放心,水分收燥之後就袂臭。」

「哦,司仔,是這樣啦,大家參詳好,難得有大司阜來,就拜託司阜來繪幾處,也已經筊杯請示過,你毋通推辭呢。」

我手頭猶在試灰抹在布面的黏度是毋是拄好,熟悉的血灰臭味撲鼻而來,阿柑挈傢俬過來準備抹灰,馬椅下傳來的聲音有如馬耳東風。

「啊……豬血灰……」我手摸布面,上下巡看,下晡布匹可能吃到淡薄水氣,比較軟鬆,眼色掃過殿門口二人。

王頭家和法光師父二人相視,攑頭對我講:「春仔司,這繪圖專門的細項事就看司阜做主,筊杯請示無問到這麼細項代誌。」

聽王頭家這樣講我差一點自馬椅頂跳落地面,隔梁面對的阿柑聽著也整個戇面,小聲講:「司仔,哪有這步。」我心頭不妙,一時又毋知影怎樣回答,手上的刮刀平穩抹過布面,豬血灰均勻平整,布面線痕一格一格交叉淺淺浮出,整齊扎實,不過此時我頭殼悾悾,一句都無。底下二人見我無應聲,也靜靜等候。

「司仔,你的意思是……」還是王頭家先開口。

「失禮,等我一下。」檢查過麻和梁面木料黏合的程度無問題,工課交給阿柑,我才爬落馬椅來和他們講話。

「師父,王頭家,這穡頭的事三二句講袂清楚,頂一回去寺內前前後後我也已經看過,淡薄仔了解情形,是毋是待我和阿柑參詳估計之後,過二工再到寺內拜訪,如此敢好。」

二人看我面有難色,王頭家又講了一些好話。天色漸暗,阿柑在身後爬落馬椅,多點起幾處燈火。

「好啦,春司拜託啦,阿柑司也拜託,春司何時要來先叫一聲,這二工喔。」

「是啊,春仔司、阿柑司,一切拜託,我都在寺內,請您再大駕光臨。」

「不敢不敢,我過幾日一定過去和大家參詳。」

阿柑問我是毋是去巡一下,「抹得袂歹,」再過一段時間竹頭應該就可以放他出師。「竹頭司以後起落無利便,你要多出力。」

「春司,觀音寺這穡頭要怎樣作?色料一定無夠用。」

「若是要作,看阿柑司願意搭船轉去補料否?」

「蛤,司仔你毋通詼我,叫我轉去補料,料辦好我無愛出海。」

「若無你叫阿長和你替換?講笑詼。料我看是要多走一遍,桐油和石灰本地有,但是價錢貴,色料是一定要內地……抑是你也無愛做觀音寺的工課?」

「作穡無問題,坐船我無愛。司仔,你寫批予阿長叫他辦料,請頭家去載就好,咱不必親身過海。」

「也是可以,抑是你較機巧。」

想袂到隔日法光師父又來揣我,一方面是歹勢前一日使我為難,也毋死心要我想別項材料來打底。一問之下,目前募得銀錢不多,可能無法使用較貴的材料。我看他淡薄無奈,也老實承認,大部分頭家都想要省錢,多年來慣用豬血灰,純用桐油的狀況罕見,膠的方法我不曾作過,也無可能即刻就上手。

「法光師,你不用太煩惱,有一些寺院也無禁忌用豬血土做地仗。我看四工後是好日子,大家再來參詳。」

我心頭按算,到時我要求筊杯來裁決豬血灰之事,若是聖杯,可以用豬血灰,事情就解決。若是無杯,錢無夠就減繪幾處,再不然我工錢減收一點,各位頭家加出一點,掩來扯去,就夠補貼桐油了。當暝我請許頭家幫忙傳話,約好四工後到寺內參詳。許頭家知影我的按算之後,勸我無必要勉強,他可以去和王頭家說明。

「無要緊,觀音媽怎樣指示就怎樣辦。畫心要繪什麼圖樣可以參詳,但是做工的鋩角不能凊采,孔子公講過繪圖打底很要緊,問事也毋通只問一半……不過只減我的工錢,阿柑的錢無減。」

「春司,這樣你太吃虧。」

「一遍繪好,免閣走一遍,頂輩司阜也是這樣過來……坐船出外海也真艱苦。」

「司阜你放心,到時一定選一個無風無湧的好天氣送你平安到厝。」

這二工我就專心作穡,趁天氣清朗將披麻抓灰的工課做完,之後粗灰、幼灰一層一層打底起去,地仗做好,我繪圖心頭才實在。也叫阿柑再盤點各項材料,出發之前準備的豬血灰尚未用完,前日許頭家辦桌殺豬,有多點一桶備用。擔心將來烈日海風影響,麻和灰都落重料,最後可能也賰無多少。看阿柑煉桐油點豬血灰的工夫不錯,後手準備觀音寺的料也可以放心交予他。

要去觀音寺的前一工下晡,許頭家突然趕來廟內,神色古怪叫我到門口,輕聲講:「春司,出代誌啊,島上發豬瘟,前幾工自西爿庄開始,沿路湠過來,過今暝全島恐驚就無活豬仔。」

「這麼嚴重。」佳哉,前日已經多點一桶豬血灰,應該是夠用。

「司仔,豬瘟之後,會歇一段時間無飼豬,觀音寺無豬血可用啊。」

「原來是這樣,王頭家知影否?」這我無想到,其實也無一定是歹事。

「王仔厝內就七、八隻,他這聲傷重。春司,觀音寺的代誌怎樣交代?」

我心頭一懍,明日就要去觀音寺筊杯問豬血土的代誌,這麼拄好發豬瘟,諸位頭家和法光師父毋知影會怎麼想。

才想起王頭家,就聽著他人在廟口大聲喝:「春司,幹,發豬瘟啊,恁爸豬仔死了了,這聲無豬血啦。」一面喝聲一面幹譙,一直到媽祖婆面前才停嘴。

「王仔,你厝內豬仔代誌正無閒,走來媽祖婆面前亂譙是怎樣?」許頭家看他在廟內大小聲,抑有一點無爽快。

王頭家面色赤紅,我恐驚他見笑轉受氣,好嘴問他:「王頭家,我已經聽講豬瘟的代誌,疫病之事抑是無法度,趁早趕緊發落,減損失一點。」

「什麼趁早發落,拄既就已經死了,這聲死豬仔肉吃不完啊。」他打斷我講話,火氣真大,口氣真怨慨。

我捉著王頭家的手行出殿外,「王頭家,你毋通為豬瘟的代誌如此受氣,豬再飼就有,豬血土的代誌也可以解決。」

「當然是解決,春司,豬仔死了我就無閒錢寄付,圖就免繪啊,歹勢啦。」我聽他這樣講,心頭暗暗吐一口氣,不過法光師父可能不只吐一口氣,觀音佛祖。他看許頭家不在殿外,又踅踅念開始幹譙。

「恁祖媽哩,真無意思,春司,你講代誌怎麼會這麼拄好,敢會有冒犯著神明。」

「冒犯神明,未吧。」我素來謹慎,不過聽著王頭家有此一問,好佳哉,我無事先向觀音寺眾人說明再筊杯的打算。

「誰人去冒犯著神明?王仔,你毋通隨便講呢?」許頭家自殿內出來就應他一句。

「我也無指誰人,只是這豬瘟無頭無尾,也是愛問清楚,司仔,你說是否?」

「豬瘟是要問什麼頭尾,你是在講啥?」許頭家直接應喙。

「春司仔,明日抑是請你來和大家參詳一下,之前筊杯說要繪,若是毋繪也要和觀音媽講詳細,好否。」

我才想要答應,許頭家在旁邊插喙:「當初時也毋是司阜筊杯,春司仔是要去講啥?」

「觀音媽講要給春司仔繪啊!」

王頭家講得理所當然,許頭家提醒也有道理,我本來亦無想到這點。我向許頭家點頭:「毋要緊,許頭家,我明日歇半晡去觀音寺和大家參詳,這回時機未到,聽候後回也好。明日早起好否,王頭家。」

「司阜多謝,一定要來呢。」王頭家猶是臉色難看,無再講什麼就離開。

許頭家勸我:「春司,這變做是王仔和觀音寺內的代誌,你其實免去。」

「無要緊,事情了結上好。」

「這個王仔也真正愛推代誌,春司,有時他講話亂牽,你毋通綴著亂想。」

「亂講亂想隨各人,我也管人袂著,但是……」我恬恬無再講話,毋知影是在亂什麼?

「春司仔,你要緊否,觀音廟的事毋通太過操煩。」許頭家輕輕拍我的肩胛,我笑笑搖頭,他大概以為我嚇著了。

「……無要緊,明日大家見面再參詳,總有辦法,愛做毋做而已。」

「司仔,我明日和你做伙去好吧。」

「如此上好,多謝,如此上好。」

許頭家離開後阿柑問起明日他是不是做伙去觀音寺。

「我和許頭家去就好,你留落來巡麻布。」我指向左邊梁上翹起一角麻布。「早時先補土壓平,土毋通太厚,薄薄一層壓過去就好。」

「司仔,我看這個場面猶是人濟較好。」

「是講代誌,你當做相拍。」

「聽王頭家講話,袂輸豬瘟是咱害的。」

我心頭一驚,怎麼連阿柑都這樣想了。「你毋通亂講。」我收拾傢俬,想著王頭家敢會認為是我無尊重觀音媽,已經筊杯指示叫我繪,抑問東問西,在神明背後亂出主意,毋夠誠心,發豬瘟的代誌算在我頭殼頂。不過也難說,若是我先得到一個聖筊,指示可以用豬血土以後才發豬瘟,代誌可能更加講未清。

「司仔,歹講,拄才聽他譙歸路。」阿柑愈講愈氣。

「筊杯是王頭家,請示也是王頭家,他要怎樣牽來我頭殼頂?無咱的代誌,免驚。」抑是大家在觀音媽面前爭吵豬血的代誌,神明已經有所感應,王頭家該問的事項問無清楚,馬虎含糊,神明歸氣在我筊杯之前直接降旨指示,但是也無必要發豬瘟這麼嚴重,取豬血只要刣一隻,各庄豬隻死盡就太冤枉,觀音媽海上慈航,應該袂用殺生這招來指示吧。

「司仔,代誌這麼拄好……」阿柑猶是受氣。

「好啦,同齊去聽看。收收關門了。」抑者是代誌就是這麼巧合拄好,竹頭拄好摔斷腳,阿長牽手拄好要生產,我貪一個虛名渡海拄好到此地,王頭家趁拄好要我多繪一處,穡頭尚未講好,島上就拄好發豬瘟,人畜疫病時有所聞,一切也只是拄好。也就是這個拄好顛倒麻煩,若是我事先會當準備,就免煩惱拄好或者無拄好。做工一世人,穡頭只有先準備好,無彼種巧合拄好就可以做的穡頭,可惜,也無完全照我按算的代誌。

「司仔,收好來去啊。」阿柑出聲我才回神,感覺殿內已經如此昏暗。合掌向媽祖婆一拜,跪落地磕頭,心頭卻同時想起觀音媽,神明在上……一時毋知影愛祈求什麼,神明在上……拜託可以和觀音媽參詳幾句否?

身邊阿柑猶在跪落磕頭,我攑頭看著殿內四界滿是披好的麻布,梁上烏暗,詳細看,有一、二處微微浮翹,猶要壓一下,明日觀音寺回來要和阿柑趕緊起去再巡一遍,待水分燥乾,氣味再薄一點,磨出麻絨,猶要抹幾層灰,猶要詳細繪上媽祖顯聖、忠孝節義的圖畫。

打好地仗,繪圖的穡頭才正當開始,司阜的手路工夫這時才施展出來,我一個渡海來到此地的彩繪司阜,恭敬服侍,手藝實在,豬瘟和我什麼關係?我是在煩惱什麼?

掩上殿門,自小門出來到廟前,澳內水色烏暗,遠方海面金波粼粼。「阿柑,咱是繪圖的,毋是乩童,神明的旨意免出嘴。」想著明日又要耽誤半工去講事情,真毋彩。

「司仔,明日王頭家若問起呢?」阿柑猶是淡薄擔心。

「咱顧繪圖就好,免想這麼多。」我笑笑看阿柑。「我只煩惱底打袂好,地仗做完我就毋驚啊。」

阿柑點頭。

遠遠看著許頭家的後生出來相揣,應該是厝內大家攏枵了,我向他擛手,和阿柑趕緊跤步向前。

【評審意見】典雅的堅持 ◎范銘如

此篇描寫宮廟畫師施作地仗的工藝,文字翔實典雅,節奏推進徐緩,整體營造出一種古早靜謐的文化氛圍,對於修繕彩繪的工法與依據原由皆有精采的描述。繕修傳統建築是少見的小說題材,本篇成功地用文字結合藝術知識,傳遞出師匠們的技術與堅持。閱讀中既有聽故事的愉悅,亦有接受藝術教育的感動。可惜,為了讓情節起伏與收束,結尾處安排了一場莫名的豬瘟,突兀感反倒破壞了小說原來寧靜隆重的氣氛。台語使用過多更自曝擇字上的矛盾與不通順。這兩個缺點減損了此篇的完成度。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