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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奬佳作:閻王低頭/佳樺

2018/12/16 09:00

作者簡介:

佳樺,本名林佳樺,1974年生,宜蘭人,師大國文所畢。北市萬芳高中老師。曾獲時報書簡組獎、教育部、吳濁流、蘭陽文學獎。一名時間空間被切割零碎的平凡中年婦女,藉由文字,尋找消逝的流金歲月,思索當下以為熟悉有時卻又陌生的自己。

得獎感言:

謝謝生命中如貴人般的老師,在我今年身體不好,對所有信念動搖時,鼓勵我,寫就對了,堅持做對的事,就是對的。

謝謝外公外婆,即使事隔三十多年,想藉由藥粉祈求健康的平凡心願,始終未變。

謝謝我親愛的家人、朋友,你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遇見與陪伴。

photo:吳怡欣。www.facebook.com/yihsinwuillustration/

閻王低頭

◎佳樺 圖◎吳怡欣

「外婆,我胃痛。」

外婆打開透明玻璃罐,舀一小匙白粉入我口中,用掌心按壓我的上腹。那陣子嘴饞,零食全不忌口,胃常悶脹打嗝,湧逆酸水。這罐神粉是仙丹,沒多久,胃已不再翻攪。

「這是什麼粉啊?」

「吃就對了,有耳無嘴。」

外婆家的中藥舖位於僻靜的大洲村路上,四周環繞稻田,店舖前方有條蜿蜒小溪。連棟的矮房建築後邊是方形廣場,用來曬藥材及稻米;最左側是藥舖,中間是臥室,最右邊則是灶房。有時看診時間太久,外婆會示意我去灶房拿幾顆饅頭給病人充飢。每次進出藥舖,門口外婆飼養的黑八哥就會在籠裡噗嗤拍打翅膀,大聲說著:「擱再來。」

外婆為保佑藥舖生意興隆,在曲尺形櫃台旁供奉祖先牌位,牌位前放置一座圓唇、圓弧鼓腹的小香爐,幾炷香長年插著,這罐仙丹就放在供桌上。即將上小學的我臆測,這瓶仙丹來源應是香灰,節儉的外婆每天祭拜時必捨不得丟棄,再添加祖傳祕方調成色白的仙丹。我常朝仙丹罐拱手膜拜,幻想這藥罐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爐嘴裊裊升起幾縷白煙。

病患若因腹痛胃脹、腸胃潰瘍前來就診,外婆便取出一些仙丹。小時我體燥常流鼻血,外婆先痛罵我是否吃冰?接著大喊閉氣,火速拿棉棒沾一匙仙丹粉朝鼻孔吹氣。哈啾幾聲平躺休息,不一會兒,血就神奇地止住了。外婆說,仙丹粉是用一種骨磨製的。我若再追問是什麼骨,外婆就會斥責囉嗦。

有次附近柑仔店老闆的兒子耳朵出膿生瘡,吃遍中西藥仍未治癒,聽說藥舖裡有神效仙丹,前來急問。外婆先將粉擦抹在孩子的膿瘡處,叫對方按三餐內服,才兩週,傷口便結痂。事後老闆特地贈送一塊深淺間雜的紅花布當做謝禮。外婆咿呀咿呀踩著老舊裁縫車,縫製成睡覺被單,一展開,床舖頓時像張花床。但外婆仍是長年穿著一襲過膝的藏青或灰黑布衫,下身配著深黑寬鬆棉褲,喀答喀答趿著木屐;曬藥材時,便把過長的前襟摺起,塞進褲頭,做著粗活。

客人前來領藥,我幫忙慎重地叮囑服藥方法,魔幻藥材的奇效:「這款仙丹叫『閻王低頭』,用十年一花、十年一果的奇異還生草藥提煉,保證藥到病除。不可多服,一日三匙為限。」舅公姨婆、鄰居們虔誠領藥,表妹在旁拉我衣袖:「你剛才的話,是史豔文為了救藏鏡人,拜託冥醫的台詞。仙丹不就是香灰嗎?」我拿片山楂,塞住表妹快說出事實的嘴。

戲劇中的台詞,也適用現實生活。這藥粉對我及許多病患而言,是祈求閰王能低頭的願望。

仙丹神效在我的大嗓門下廣為人知,外婆常氣我的誇言,訓斥做人要老實點。我聳肩吐舌,快速跨入右側門檻,一溜煙跑進主臥房電視前蓆床而坐,看布袋戲、歌仔戲。黑白電視,增添生活幾許色彩。

有天晚上,藥舖打烊關好門窗,外婆和我悠閒地坐在臥房收看歌仔戲。當時楊麗花飾演的薛平貴迷倒一票婆婆媽媽們,每晚村子巷口靜悄悄的,大家坐在電視機前收看平貴寶釧分離,跟著劇中人掉淚。

「寶釧啊──光陰已過十八年,青春一去不復還。菱花鏡中照人面,模樣不似彩樓前……」寶釧尖細唱腔揚起,忽然「碰──碰!」門板響起撞擊聲,外婆趕緊開門,示意我把電視聲量轉小。正演到闊別十幾載的平貴蓄滿髭鬚歸鄉,夫妻就要團圓了呢。

「按怎?」外婆叫了一聲,我好奇望外看,一位身著灰布長襖的老奶奶哭喊兒子被警察抓走,兒子身上有嚴重刀傷,血流不止,她得趕緊送藥到看守所。搖搖晃晃快暈倒的老奶奶緊抓外婆衣袖,急問有無止血藥方。外婆赤腳小碎步跑到左側藥舖,打開大燈,塞給老奶奶那罐仙丹:「沾點水敷在傷口上,不到半小時就會止血。」我原本懊惱戲劇中夫妻即將到來的重圓被打斷,此時驚嚇得噤聲。老奶奶走後,外婆連聲歎氣,說戲劇和人生,最苦的都是分離。

外婆對那晚的事始終緘默,我若好奇詢問,便惹來一頓訓叱。詭異的是,之後幾天,上門求診的病患無預警地增多,來問診,也來問那晚的事情。我在櫃台前幫忙包紮藥材,病人們交頭接耳,不時問我那晚事發狀況。當時年幼,不了解他們口中的國民黨、黨外是指什麼,只能靠一些聽聞拼湊原貌。據說老奶奶的兒子認識美麗島事件核心人士林義雄,兩人同是三星鄉人;林義雄被捕後,警方又到大洲村捉拿名單上的叛亂罪嫌。

有位中年阿姨自稱和老奶奶熟識,她口沫橫飛地轉述老奶奶當晚遭遇,彷彿身歷其境。老奶奶家四周全是田埂,此時正值秋收,廚房大灶邊的角落堆滿柴枝稻稈,高與人齊。警察衝進老奶奶家搜人時,老奶奶顫抖哭喊,沒人啦,夭壽……警察拿著刀、棍這刺那揮,廚房瓶罐碗盤碎裂一地,狹仄空間充斥著尖叫哭泣與吆喝怒罵。一個警察拿著長刀刺入稻稈堆,老奶奶驚叫跪倒,長刀抽出時,刀鋒的紅染在地上,草堆漸漸被染色……

她尚未說完,外婆用力喊噓,沉著臉拜託大家噤聲。那陣子外婆嚴禁我出入藥舖,厲聲叮囑不可亂講話。我委屈掉淚,只不過轉述大人之言罷了。外婆凶煞的臉太可怕了,我只好用靜默,遮蔽那晚怵目的血紅。

上了小一,我回到鎮上。寒暑假回去看外婆時,村上西醫診所一家連著一家點亮招牌,嶄新廣告看版用新穎POP字體引人目光。外婆的中藥舖外,那木製匾額一天天老去,上面布滿灰塵斑駁,如同外婆漸漸蒼老的臉。上門求診的病患日益稀少,多是親戚老友前來串門子、話家常。

我安慰外婆,藥舖有鎮店仙丹「閻王低頭」,不怕顧客不上門。小時我為仙丹取這綽號,外婆會瞪視,怒叱胡鬧,此時她只搖頭歎氣說,這孩子中了布袋戲毒,病得不輕。

後來外公年老病重,外婆每天忙著照顧他,無暇顧店。外婆笑容愈來愈少,我捧著仙丹罐跟外婆說,服了這帖藥,閻王也會低頭;她沉著臉接過藥罐說,現在任何藥方,只能祈求閰王借魂,多活一刻是一刻。

外公走了之後,外婆再也無心打理藥舖。每隔幾天,親友擔心外婆孤單,會常來店裡閒聊;反倒是我上了國中後,升學壓力大,愈來愈少回鄉下。

日子無聲地往前走,再回去探望外婆時,她和供桌上的仙丹藥罐一樣沉默嘴閉,同樣布滿更多的灰。櫃台後方兩排木製藥盒已經很久未被開啟,約略嗅聞到久放藥材的霉味。叔舅們曾提議將櫃盒清掃或拆除,外婆搖頭說,東西就按原來樣子放著吧,便陷入冥思。外公的走,關閉了店舖的熱鬧,也關閉了外婆的笑;只有當孫子們回去探望,她才會稍稍展顏。

姊姊常抱怨學業、社團兩頭忙,三餐不正常,胃常犯疼;我罹患隱性地中海型貧血,站久了容易暈眩。記得「閻王低頭」也能治貧血,但藥只剩下一點點。外婆叱責我們姊妹怎麼不愛惜身體?說等等小販會送墨賊仔骨來,她要現殺磨製。

現殺?什麼骨?我和姊姊沒聽懂,彼此互望──仙丹來源是動物?

不久,小販開著貨車前來,外婆拄著枴杖緩緩踱到車前,挑了兩隻烏賊,再步行到灶房。她把過長棉衫塞進褲頭,捲起褲管衣袖,拿著木砧板墊在流理台上,用刀切開烏賊肚子清洗,取出腹肚中間一只橢圓形乳白色薄硬骨頭,彎腰費力用鋼刷梳洗骨上的髒墨。兩只薄骨碰撞,啌咚啌咚響著,真難想像烏賊肚裡發出的聲音如風鈴般輕脆。原來,喚了十幾年閻王會低頭的仙丹,是用烏賊骨頭磨製的。外婆解釋這是「墨賊仔骨」,可治胃病、貧血、膿瘡與止血,正式的中藥處方箋名叫「海螵蛸」。

嚴重駝背的外婆因腰痠喚人幫忙,我嫌味道腥臭,且飄散鹹澀海水味,躲得老遠。她歎口氣,提起以前外公都會主動提水、幫忙晾曬。外婆休息一會兒,又起身刷洗骨頭、浸泡再換水。她提到外公時,頓了好幾秒,靜默看著水盆,我不禁臆測,她是否泡在過去的回憶中?

整個下午,外婆不斷重複將薄骨浸泡、換水、再洗淨。原本泡水三天以上才能去除鹹腥,因我們要回鎮上念書,她只好先行汆燙,一邊低念著,這次磨製過程得加點甘草粉,才聞不出腥味。我掩鼻蹲在灶口幫忙丟材枝、燒沸水,再和外婆一起擦拭燙過的骨頭,夾在衣架上曝曬。外婆威脅,再胡亂飲食,就不再做這帖費工的藥了。她轉開電視收看氣象,連說好好,日頭炎炎,適合曬骨頭。那晚我從大洲回到小鎮,沿途飄著海水的味道,手上濃鹹的腥澀彷彿悄悄滲入家中。

外婆病重時,我已經大學畢業,不再無知地要她服用仙丹。閰王怎麼可能低頭?倒是仙丹後方的供桌,經常插滿家人祈求外婆趕快康復的香炷。外婆不喜歡西藥,病重時常叮嚀母親、阿姨熬煮湯藥,藥壺底層常被爐火燻黑。外婆教我拿墨賊仔骨刷洗壺底,鍋具神奇地光潔如新。薄骨拿在手上,海的味道已散,丹藥的仙氣也褪了幾分。

外婆過世後,我們回大洲整理遺物。外婆生前飼養在門口會說「擱再來」的黑八哥,因那陣子我們長時間待在醫院,牠正值換毛期,乏人照顧,感染寄生蟲,毛髮幾乎全禿,只好送人飼養。清洗鳥籠時,柵欄上方用鐵絲掛兩只墨賊仔骨。外婆曾說,那是給黑八哥磨牙用的。我取下來刷洗,啌咚啌咚,就像外婆那天彎腰刷洗墨賊仔骨時響起的聲音。

【評審意見】

歲月的餘韻

◎鍾怡雯

題目好,很有想像的空間。以對話開始,亦是一奇。閻王低頭其實是一味中藥海螵蛸,即墨魚骨。墨魚骨除了做藥,還可當清潔用品、給八哥磨牙,寫來既有生活感,也有來自庶民生活的智慧。敘述者的外婆開中藥舖,閻王低頭是敘述者的俏皮命名。外婆以這款藥治作者的胃病,兼治病人的刀傷。海螵蛸和外婆是這篇散文的兩個主線,側記了敘述者的童年,以及外婆的中藥舖。憶舊加親情是個既傳統又普遍的題材,卻因為作者的巧思而有新意。當然,不論什麼藥,都不可能讓閻王低頭。最後外婆終究難敵病魔,因此有「閻王怎麼可能低頭」的感歎。散文的結尾很有歲月悠長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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