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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決審會議紀錄：更貼近灰色人間
photo：王孟婷。www.instagram.com/w2meng2/〔自由副刊〕時間：2018年10月6日下午2時半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委員：平路、范銘如、郝譽翔、郭強生、陳雨航（依姓氏筆畫排列）
記錄◎孫梓評 攝影◎趙世勳 圖◎王孟婷
會議開始，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執行長蔡素芬報告收件情形，本屆收到三百三十七件來稿，由丁名慶、何致和、李桐豪、李維菁、張亦絢、黃麗群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三十四篇進入複審。初審委員得以每人一篇，推薦心中值得進入決審的篇目，複審時參與計票。再由複審委員王聰威、甘耀明、陳雪選出十四篇作品進入決審。決審委員公推郭強生為主席，五位評審針對作品發表整體看法與評審重點。
郝譽翔：這批作品面貌繁多，幾乎找不到一個潮流或趨勢，不若以往台灣每十年可以歸類出一個小說寫作的風向。同時，這些參賽者的寫作企圖心也不明顯，彷彿沒有非寫不可的主題，在評審這個獎時，我還是會期待比較有企圖心的作品。但不可諱言，這批作品相對平易近人，或也是「可喜」的現象？因為寫作者更貼近現實人間。只是若要從中挑出一篇非它不可的作品，就有點困難。
平路：題旨非常多元。也許不是每一篇，但滿多篇都很好看。其中幾篇很到位地寫出了感官或者殘忍。我也喜歡某幾篇處理人性灰色地帶。這和我之所以喜歡小說一事相關――作者很深刻地寫出不那麼清楚的是非，善惡，黑白。那些小說主人翁是好人或壞人，做了什麼有意義、有企圖心的事嗎？都沒有。由此，可以看到台灣小說在往前走：不一定那麼清晰的主題，不一定有歷史宏觀角度，也不一定觸及社會或切身問題，或生死之間那樣大的掙扎。反而，作者很用心在處理「模稜之間」。有為數不少的幾篇，讀的時候，使我動心。
范銘如：這批作品幾乎每一篇都滿好看，書寫題材是新鮮少見的，就算是別人已寫過的題材，也有新的表述方式。讀的時候，愉快到忍不住想：「把興趣當工作真好。」可以在第一線很立即地讀到這些「新人」努力從前輩作家的陰影底下，開發出新的素材，十分可貴。因為沒有常見的表現方式、情緒、題材，讀來就不油膩，沒有過多矯飾、濃厚情感或廢話。somehow會覺得還不夠突出，還在摸索過程，因此，雖有多篇讀起來不錯，但確實沒有獨鍾某一篇，需要大家相互說服、拉票。我會特別看重：小說中被開發出來的新的線索或隱喻，是否具有能相互配合的一致性。
陳雨航：我們都有一樣的感覺：題材繁複。以前進入決審的十幾篇中，會有四、五篇同志書寫，或者集中寫房市問題。這一次都沒有，而是多了一些很特別的：勞保黃牛，宮廟繪師，遠洋漁業觀察員，肉販，很新的素材，增加了閱讀的樂趣，作者也滿到位地寫出他們的人生。這些人物比較複雜，不受道德制約，不是扁平人物，比較有可能性，真實，立體，有趣，充滿小說氣味。這一次也較無「卡拉OK式」台語寫法，彷彿語言也有了新面貌――我還不太能確定是否隨著時間經過，「台語」書寫已經更為普及與到位？
郭強生：這批作品確實很多元。讀起來清新，可也讀得出參賽者相當年輕。在此前提下，選擇的困難度，變成不是挑出某一篇寫得很完整的作品，可能也不是比賽誰概念比較新穎。這些作品仍約略呈現一個現象：作者是懂小說的，大概上過文學評論課，下筆策略都很明顯。這也無可厚非，但小說是敘述的美學，這批作品有三分之二，都忽略了字句本身，太專注於策略。另外，創新概念很多，但如何經過理解與思考的消化，或是讓概念活起來，而不只是跳躍、破碎的敘述？我想，最後的對決將會是：整篇小說至少要做到「穩」跟「靜」，亦即，在閱讀時，可以感受到作者是自信的、深思熟慮的，不然就會顯得「浮」跟「碎」。
經評審協商，決議首輪投票，不分名次，各圈選四篇，結果為：
photo：王孟婷。www.instagram.com/w2meng2/
五票作品
〈魚的境況〉（平路、范銘如、郝譽翔、郭強生、陳雨航）
三票作品
〈四十度的夏天〉（平路、郭強生、陳雨航）
〈豕者〉（平路、范銘如、郝譽翔）
二票作品
〈第二十九期火山研究〉（郝譽翔、郭強生）
〈守口如瓶〉（范銘如、陳雨航）
〈地仗〉（范銘如、陳雨航）
一票作品
〈人間樂園〉（郝譽翔）
〈短路〉（郭強生）
〈#魯孟婕〉（平路）
○票作品
〈水中月〉、〈窄巷〉、〈水停留的形狀〉、〈佗位〉、〈捲髮〉
未獲票作品不列入討論，評審針對獲得一票以上作品發表意見。
一票作品
〈短路〉
郭強生：太久沒看到台灣出現超現實主義的小說了，作者寫黃泉路上許多人站在懸崖邊的畫面太達利、太有趣了，又或者透過車上那個小小空間，寫出家人之間的恨……不知道是否受到《與神同行》的影響？但讀起來是有意思的，題材也是好的，雖然還可以再擴充。很願意鼓勵這樣的作品所以投它一票。
（郭強生放棄此篇，轉投〈守口如瓶〉。）
〈#魯孟婕〉
平路：書寫有關網美的題材，文字語法輕鬆生動，碰觸許多現代很嚴肅、也很有意義的問題――網美，要做什麼才能滿足追隨者？追隨者想看的，無論跟你原本純真的心願差了多遠，或跟你童年想要的距離有多大，都必須滿足他們嗎？雖有毛躁之處，但整篇小說讀起來是有趣的。很希望作者能繼續寫下去。
（平路放棄此篇，轉投〈地仗〉。）
〈人間樂園〉
郝譽翔：這篇小說非常完整地透過深夜速食店的場景，觀看人世間百態。速食店內的邊緣人物被一一幻化成動物，各有姿態與個性，「他」也是其中一分子。讀起來有點類似〈狂人日記〉，對體制提出質疑、顛覆與批判，但不流於苦澀跟呼口號。作者頗有想像力，是一篇好看的小說。
郭強生：小說有書寫倫理的問題。作者的文筆很有趣，但既然要書寫邊緣人，僅透過小說中年輕研究生的眼光，把邊緣人都看成動物，是否有點過於取巧？這些體制外的人物需要更深刻地被了解，而非只是被想像成動物。
郝譽翔：也許作者認為，人是枯燥乏味、面目一致的，因此試圖進行反轉――動物是相對有趣的，一如那些邊緣人物也都各有樣態。
（郝譽翔放棄此篇，轉投〈四十度的夏天〉。）
二票作品
〈第二十九期火山研究〉
郭強生：作者頗有潛力地把看似家庭通俗劇的題材，透過小說敘事的趣味，讓讀者重新感覺在這樣一般的家庭裡，因長輩失智倒下而產生的點點滴滴。日常瑣碎與人物描寫都很生動。當然也有敗筆：概念很多但是黏不在一起，比如「火山女神」的部分。然而這篇小說寫照顧病老，卻沒動用憂鬱感傷，而是寫出隔代之間的真誠感情，台灣隔代教養狀況如此普遍，能寫出這種情感的卻不多。
郝譽翔：作者本來想把「火山」當一個象徵來經營，但力有未逮。也有寫得精采的地方，比如剪二姨跟綢三姨在病房吵架，形象很生動，壓過病床上的阿公，也壓過了另一個重要角色阿喬。那兩個姊妹的風采太亮眼，好比主角波波老是不聽話，剪二姨威脅他，要把他的往事抖出來，那種不動聲色的邪惡，寫得很到位――但精采的部分似乎不是小說的主軸？
陳雨航：其實剪二姨是火山啊。
郝譽翔：如果剪二姨是這麼重要的角色，應該更早出現。可見作者有功力，但不懂拿捏分寸。
平路：全篇大量拼貼，寫家族之間的鬥法，有點《血觀音》的心機感，但也許作者未經整體設想，對讀者來說出現了接收上的困難。另外，跟《血觀音》一樣，小說中的時空也都是模糊的。
范銘如：小說中那個阿公是情報頭子，而且是帶過兵的，應是外省籍，但是都用台語「阿公」來稱呼，而且那阿公聽江蕙〈思想起〉會心滿意足，似乎有點不合理。以及，為什麼是「第二十九期」火山研究？
郭強生：因為波波二十九歲、要滿三十歲了？
范銘如：所以火山是波波自己？
陳雨航：此篇較成功之處是寫波波跟阿公的感情，兩個阿姨的角色也真的非常生動，但通篇組織不夠好。至於退休的情報頭子，為什麼孫子叫他「阿公」？也確實費思量。
〈守口如瓶〉
陳雨航：這個小說有策略，有組織，文字很細緻，細節很到位，是非常成熟的寫作者。作者寫出一個會吃人的辦公大樓，以及那些日常或非日常的職業人生。「守口如瓶」是個反諷――在這樣的辦公大樓裡，隱私是沒有的。小說中也使用種種比喻，描述進入職場後可能的遭遇，讀了也能明白作者的用意，並無太過強調的筆法，但字裡行間好些地方特別標了粗體字，我不太贊成，寧可是同樣字體，讓讀者自行感覺。
范銘如：這篇是哲思性小說，把職場生活做成一個隱喻來寫。這樣的小說可以是極其概念化的，或被寫成比較現代主義的寫作。但如果作者一開始即將其小說概念化，就很容易被猜到。這篇是先從很細的小地方堆疊，用一種解密推理的方式破解，讀起來有小樂趣，到最後才組織出整個概念形象。通常概念性小說寫作，不會觸動寫實的部分，作者卻描寫辦公室有人躲在角落看A片，或是有人上廁所不沖水是為了圈地……道出了辦公室文化中更為深層的人性與角力。正是藉由這些小地方的妥善連結，最後才知道要講的是類似陳映真「華盛頓大樓」的東西。小說最後還銜接回前頭提到的「公用資料匣」，有其一致性。
郭強生：這篇小說每個環節都處理得很好，但篇名值得商榷。作者用一種黑色的、抓交替般的氣氛，寫出光鮮大樓中充滿很多賤事的不可思議存在――但這樣的小說有跡可循，如果作者很愛赫拉巴爾，再加上一點卡夫卡，就不難取經。因此，這篇讀起來跟台灣職場的連結比較弱。此外，整篇小說多少有點寓言情調，但讀起來又有點寫實，如果是寓言，筆法可以更大膽荒謬些。
〈地仗〉
范銘如：這一次較突出的都是寫實作品，這篇也是。文字駕馭很不錯，跟〈魚的境況〉一樣題材特殊：寫宮廟彩繪，這是我們很陌生的題材，寫出了有何禁忌，如何施做，相關文化等細節，讀了會長知識，想當然，那些修繕工法也都經過調查。只是整篇的優點是如此，缺點是「也就只是如此」。包括後頭的豬瘟也來得有點莫名其妙――是神的旨意？或只是小說需要收尾？
陳雨航：讀這一篇，我也長很多知識。作者寫出跨海到小島的彩繪師傅的經歷和島民的人情世故。那些宮廟彩繪的細節，讀者該知道的都具備了。特殊之處在於其語言，敘述文字也用了很多台語，但讀起來頗為流暢，用字優雅到位，且能達意，不像過去用台語寫的小說有時讀起來覺得困擾，還能讀出其優美。另外，敘述語言的節奏感與氛圍是從容的，很適合整篇小說，也是這次決審作品中，最特別的一篇。
平路：作者的文字實在很好，那麼如實，從容，每個字都很耐讀，又很雅，把一個故事講得很舒服，也讓我們長了很多知識，是一篇好看的小說。
郭強生：文字有其氣氛。題材太好――一個渡海而來的宮廟繪師，光是這個設定，就充滿了美感。但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究竟是關乎信仰，還是人性？在這淡雅的文章之中，像一顆顯得很戲劇化的震撼彈，作者卻又沒能好好處理，彷彿沒有寫完，破壞了整篇小說的美感。
郝譽翔：題材和小說開頭都很吸引，文言式台語很典雅，沒有其他台語文寫作的問題。之所以沒有投它一票，也是因為：前面鋪排了那麼多，到達的結尾就只是這樣嗎？一切就平淡無事收尾，讀來有點悵然若失。
三票作品
〈四十度的夏天〉
平路：這篇的題材好有趣，文字長短參差很生動，勞保黃牛的角色亦正亦邪，看似具有正義感，又明明在做不法的事情。一如〈魚的境況〉，小說作者不可能都身歷其境，讀得出有部分是「寫出來的小說」，但整體而言很好看，發展也合理。故事結果是喜劇，大家都得其所哉，有點「太理想了」，也因此知道不是那麼真實，因為圓得太沒有破綻――而事情總不會這麼百分之百，每個人都到抵應該在的地方。
郭強生：這篇的敘事者語氣帶著一點點諷刺，卻又很平實，不像有些作品用哲學家或詩般的文字去描寫底層人物，這樣的小說用這樣的語氣去推動，是非常成功的手法。故事本身很有趣，不會過於簡化議題，小說人物雖是勞保黃牛，卻可以讓讀者對她產生高度興趣。小說中，所有人都是共犯，這樣到底好還是不好？留給讀者自己判斷的空間。所謂社會，總有人能鑽到漏洞就很開心，作者沒有明說情理法的界線，但小說中有句「合約終止，人情永在」，那其實也是危機的開始：當你受惠於誰的某一點，你就永遠被人情綁架。因此，我並不覺得小說結尾是趨向真正的皆大歡喜，反而，作者用看似輕鬆的方式在講述一種危機：所有人都被人情綁架之後，還有所謂公平和真理嗎？
陳雨航：一如小說倒數第三行：「當代底層人民鍊金術，總是充滿了奇思妙想，沒有底線。」勞保黃牛這行業很特別，有很多我們不懂的眉角。這小說好看，在於文字很幽默生動。這裡面的「壞」，也是小奸小壞――台灣小奸小壞的人都活得快樂得不得了！小說中，當事人其實很歹勢，是勞保黃牛推著他們做完這一切。作者把秋香那種有點雞婆的個性，寫得非常生動。第一次讀的時候，還不清楚「我」的背景，慢慢讀才會知道「我」是女兒、還在讀高中、且父親偶爾會帶女朋友回來……由此可知作者很有計畫、一點一點暴露出細節。也因此，看第二遍會沒有第一遍那麼好看。結尾很精采，暗示敘事者自己也打算從業。我很支持這篇，因為喜劇難拍也難寫，要講人生的沉重相對容易。
范銘如：我也覺得這篇真的很好看。每次電視講到勞保黃牛都形容為「惡人」，讀這篇會覺得作者成功幫勞保黃牛翻案，也才理解這行業為什麼存在。小說且不斷給我驚喜，比如篇名的「四十度」，本以為指夏天很熱，但原來是關節的角度。當代小說已經不流行人物形象塑造，這篇卻完全著重人物形象，很可以被翻拍成鄉土劇，演員應該會拿下最佳女主角，因為所有的光環都在「秋香」身上。只是，以小說技術操作來說，這篇門檻其實沒那麼高，所以在我心中大概排名第五名。
郝譽翔：題材很好，很接地氣的社會寫實作品。可能過去台灣小說寫作都太文青，看到這樣的作品有耳目一新之感。這篇也跟電影《我不是藥神》有異曲同工之妙：透過一個底層小人物，帶出整個社會現象，所以確實很適合改編為影視作品。我有一點建議：有些小地方可以不用說得那麼直白，比如，「命運，是秋香這一代人最根本的信仰」；作者若常常跳出來做太多判斷，會破壞小說的生動性。
〈豕者〉
范銘如：作者設計了很多條線，在操作上不容易。寫殺豬的部分，整個畫面、氣味血腥，把暴力美學營造得很到位。但除了把殺豬這事跟殺姦夫結合，作者還企圖銜接上政治諷刺，每一條線單獨來讀都不錯，彼此連結後的邏輯合理性卻有點薄弱，比如，連結太陽花運動有必要嗎？那個「刻意」反而成為敗筆。因為小說中需要的那個橋段，使用任何一個集會遊行都可以，不必然是太陽花運動。
平路：整篇小說最成功的地方，是作者可以寫到夠殘忍，腥臭，血腥，確實是暴力美學，敢於將文字推到極致，製造出震動。這是一個很會使用文字的人。但如果以結構觀之，就可以看到作者企圖把人的作假和社會運動背後，政治的虛假與無趣，都拼合在一起，卻露出斧鑿痕跡，以及缺乏必要性。
郝譽翔：我很期待年輕寫作者透過小說處理太陽花學運，但這篇小說點出「太陽花學運」確實缺乏必要性。寫發現老婆姦情的部分，稍嫌落入俗套――因此我本來很期待那個賣香腸的人，他置身於自己可能並不苟同的學運現場，給學生吃病死豬的烤香腸，作者在此交織出一個很複雜的現場，如果能更深入處理，應該會是一篇很精采的作品。
郭強生：小說中寫豬的部分寫得非常好，但卻額外拼貼了政治和外遇的部分，彷彿是因為作者原本想處理的東西，素材不足，只好拿別的東西填充，於是變成一個失真的寫實故事。
陳雨航：小說中如果要提太陽花運動，應該要標出太陽花運動本身的意義，或和其他社會運動不同的部分，若只是小說中主角需要提早回家的橋段，確實使用別的集會遊行即可。不過，小說中寫出底層人物為了生存，即使要面對很血腥、很髒的狀況，甚或是昧著良心都必須賺錢，這寫得很精采。最後一次他跟太太做愛那個場景，在美學上也是正面的。讓我有點失望的是結尾處突然閃現的溫情，彷彿是80年代台灣鄉土小說才需要有的標準配備，我反而希望這篇結尾能處理得更殘忍、更不堪一些。
五票作品
〈魚的境況〉
郭強生：這篇有做到我所期待的「穩」跟「靜」，不會因為抓到好題材就開始獵奇。寫漁船上的善與惡，無論結構，文字，主題都很好，就是台語字有時候用得太刻意，同時，小說中為台語寫那麼多注釋，有必要嗎？方言寫作今後應該會愈來愈多，無論是原住民語或新住民語，卡拉OK式或自創系統都好，重點在於不要妨礙閱讀――因為語言本來就是活的，很多字百年後會變成通用字。
陳雨航：這是一篇滿成功的小說，讀它時會想起幾年前看過的紀錄片《海上情書》，同樣觸及遠洋漁船作業，觀察員面對著一個小王國裡的種種人性和任務。做為觀察員，小說中的主角應該要能真實呈現漁船上的紀錄，在這一點，他是失職的；有趣的是，他真正執行的反而是漁船上人性的觀察。從遠洋漁船的觀察員變成人性的觀察員，是這篇小說最好看的地方。
范銘如：台語反而是這篇小說最弱的一環。也許作者希望在小說裡也包含台語書寫，但其實不那麼必要。而且其敘述中所用的部分台語，也不是現在已被模式化的書面台語。以前我也覺得小說應該不要注，但最近讀一本客語小說，用了很多注，反而覺得成功地幫助了不懂客語的人進入閱讀。這篇的注確實過多，造成打擾。除此之外，這是一篇很好的小說。過往寫海洋的小說總顯得「雄壯威武」，這篇著重漁工，漁船作業寫得很細節，除了紀錄性的部分，很多隱喻也寫得很好，篇名就暗藏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觸及人性是非判斷：做為觀察員，要不要忠實紀錄？怎麼面對專業良心？被奉為上賓的感觸和面對權勢時知識良心如何作用？都沒有過於膨脹的描述。
平路：這篇處理了人性的灰色地帶：有時我們在環境中所做的選擇，是非干良心也非干道德的。作者很聰明的地方是選擇了觀察員做為敘述視角。如果以漁工做為視角，沒辦法寫出剛剛好的距離，觀察員在船上是特殊位置，可近，可遠，拿來寫小說既可以避重就輕，也可以藏拙――他不用懂所有的事情但他可以看所有的事情。以至於整篇的敘述就顯得非常合理，包括觀察員怎麼看船上最低階的船員和最高階的船長。不誇張而有節制地，讓我們理解那個船上的社會，比我們想像的更多元，更泯滅了所有我們以為的界線。小說讓我們如同在現場，儘管小說作者是不可能真正理解所有的，但其剪裁，沒有露出破綻。
郝譽翔：我也滿喜歡這篇。它是這次決審作品中最有企圖心的一篇，作者顯然有備而來，其文學素養和小說寫作技巧，也是這批作品中最為成熟的。剛開始讀，會以為是一篇寫實小說，因為用了台語，又寫台灣漁船，但讀到後來覺得作者不只是要寫漁船現況，而是將其隱喻化，成為寓言：一則諾亞方舟的故事。於是，讀的時候會感覺到兩種美學在矛盾、衝突。比如觀察員跟船長的對話，簡直像是《現代啟示錄》，其他有些地方也讓人想起荷索的電影。如果是這樣，這篇小說還有沒有使用台語的必要？作者較擅長的似乎是象徵的部分。
所有獲票作品討論完畢。因為一票作品皆未獲其他評審支持，評審決議，第二次投票從六篇獲得二票以上的作品給分，最高6分，最低1分。結果依得分高低排序如下：
〈魚的境況〉25分
（平路5分、范銘如6分、郝譽翔6分、郭強生5分、陳雨航3分）
〈四十度的夏天〉23分
（平路6分、范銘如2分、郝譽翔5分、郭強生6分、陳雨航4分）
〈守口如瓶〉18分
（平路2分、范銘如4分、郝譽翔2分、郭強生4分、陳雨航6分）
〈豕者〉16分
（平路4分、范銘如5分、郝譽翔4分、郭強生1分、陳雨航2分）
〈地仗〉14分
（平路3分、范銘如3分、郝譽翔1分、郭強生2分、陳雨航5分）
〈第二十九期火山研究〉9分
（平路1分、范銘如1分、郝譽翔3分、郭強生3分、陳雨航1分）
評審決議依得分高低，由〈魚的境況〉獲得首獎，二獎為〈四十度的夏天〉，三獎為〈守口如瓶〉。〈豕者〉、〈地仗〉兩篇同列佳作。會議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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