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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鈞堯/你也來了(中年人會默默目送我離開嗎?)

2018/11/15 07:30

吳鈞堯/自由副刊

出公司大樓右轉,往前走個百來米,就是總統府。沿重慶南路,不需要看門牌,往前,愈走人愈少,愈走愈接近一種空,單是氛圍就能辨得,這個地方是不一樣的了。馬路寬,垃圾絕少看到,風景跟樹都變得方正,彷佛不允許雀以及蝴蝶,往那頭飛。如果權力有形狀,該長得像包青天奮力一拍的「驚堂木」。

拍。這兒的拍,是方正與一種方正,彼此面對面了。

驚堂木長六吋、寬五吋,厚度幾達三吋。皇帝也用驚堂木,但稱做「震山河」,表明他是一統江山的主人。經過總統府,常會訝異它的沉默。府無語、警衛無聲,只有來往車輛如燕,噴吐幾口悶氣,馬上消失。我偶爾經過府,再怎麼仔細凝聽,都是沉默。我知道,那不只是空,而是往內的、一種聲音的收縛。

拍。它什麼都不說,但更有聲音。

很多年前,連戰還是青年才俊,而不被喊做連爺爺時,我應邀進府,排在很多藝文界前輩的後頭,依序與連戰合影。府內的家具都沉沉的,紅、赭紅、暗紅;地磚是小方塊、大方塊以及更大的方塊。地板鋪上鮮紅色迎賓地毯,我走在上頭,覺得它像麥芽糖一樣黏牙。窗花漂亮,菱形的木條都上了年紀,在府內窺看台北的天,我感到新鮮,還有一點無常與酷冷。

輪到我與連戰合影了。攝影機有立著跟拿著的,有近一點、遠一些以及故意站偏的,從我與連戰握手開始,快門聲一直閃。連戰誇張地打量我,喲,「這麼年輕就當主編、還當作家的哪?」連戰很正經、但也非常不正經地看著我。如果我沒有記錯,我一走進攝影的小樓,旁邊有個清亮女聲低低報著我的姓名跟職稱。政治啊,至少得飛快把人名、職稱記得熟。我面向連戰羞赧微笑。我哪是什麼作家?只因為選舉考慮,我才能像個貴賓進府,大膽參觀,沒有忌憚地打量持槍駐守的衛兵。

我出生戰地金門,十多歲與父母搬遷台北。忠貞不二是總統府護衛優先錄用的標準,金門人正符合,而且肯定是高標準了。我的堂哥曾任總統府侍衛,後來到故宮當警衛,再後來,駕著堆滿衣物的小貨車,就著車多的省道,賣起成衣。

憲兵的厲害之處,是全身找不到多餘的動作,拋槍表演,行進間變換隊形,都乾淨俐落。我不明白那些動作是怎麼省下的。我注視站崗憲兵,懷疑他們連呼吸都省下了,淡綠色上衣沒一絲皺紋,也看不到任何起伏。這是堂哥自以為豪的儀態,它們像花,而且是食人花,堂哥交往了幾位女子,順利迎娶堂嫂。幾個月前,我經過新莊某高中,聽見有人喊我。我愈聽,聲音愈實了,一轉身,見堂哥穿白汗衫、穿花短褲,趿一雙拖鞋,喊我。問我幹什麼來新莊、來挑幾件衣服回去穿?陪同招呼的女人已不是堂嫂。應該說,已不是原來的堂嫂。

我沒有拿到與連戰的合影。幾千位、幾萬位進府合影的前輩,大約也沒有人拿到。老早沖洗,做為慶功用的照片,流落何處?我經常想起這一天。恍若張燈結綵,相片色彩必也斑斕,然而,它們是一種匆匆。我真不了解政治,都說為國為民,動員、組織,花好多錢微笑、走好多座市場微笑,只為了把自己送入地獄?更糟的是,自己去了地獄,也帶領滿船的人,航向地獄。

那一年國民黨分裂,於台北市長連任中失利,敗給馬英九的陳水扁,意外受惠,贏得總統寶座。不管誰當總總統,我仍於重慶南路上班。以為任誰當了,生活都該一樣了。但慢慢就有了差別。重慶南路舊稱「書店街」,許多老字型大小出版社撤離,幾家書店拚轉型,改售電腦與影音專書。不久後,寫真集進來,才幾年,以情色本能勾引荷包也失效,近些時候,有家書店闢了一半空間賣咖啡,有些徹底忘了書的氣息,改裝成雅致的旅館。

地址仍是地址,門牌沒改,但換了張貼的地方,經過商業設計,精神煥然。以前是書迷,現在是旅客,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書店改為旅館,是把閱讀,從靜態調整成動態了。我於早晨經過,正逢旅客退房,拉整行李,上下遊覽車。有日本人,有說廣東話的,更多是大陸遊客,我步伐得閃。閃,左腿遲、右腿快;閃,閃著旅客與行李,免得被絆著。看上去,我像跛腿了,更像卡在時光的閃爍中。

總統府離我上班地點不遠,但是沒事,不往那頭走,而往車站這一邊。我下樓左轉就是武昌街,左邊的市場兜售衣物,小吃攤設右側,一邊顧顏面,一頭管肚皮。城隍廟又管著另一層次。候選人常在投票前幾天,藉神的名義造勢。一回,是馬英九總統與力挺的子弟兵陳學聖,相偕進香,媒體、香客以及政治迷,團團圍繞。當時馬英九人氣正旺,不料陳學聖竟高票落選,沒有續任立委。我認識陳學聖,原想打個招呼,預祝當選,始終擠不進人群。

我訕訕離遠人潮,抬頭正對城隍廟匾額,上頭寫著「你也來了」。這四個字,是一堵牆,更是一種綿軟。我有種心事被揭發的尷尬,同時又有被了解的踏實。我還是沒有停留太久。右轉出廟,左轉經漢口街、開封街以及南陽街等,走踏一個微型中國。大陸遊客到此,會迷惑街名的由來,要了解它,須沿時間逆走,回到毛匪蔣賊年代,連一條街,都走著濃濃的鄉愁。武昌街路口是知名的明星咖啡廳,藝文前輩常於此聚會,店內販賣的軟糖是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女士的偏愛,一家店要聞名,需是好多種力量交會。它的舊騎樓,有一個舊遠書攤,詩人周夢蝶曾於此擺攤營生。

武昌街與重慶南路口,分別是屈臣氏、銀行、馬可波羅麵包店,以及剛營業不久的義大利麵館。一個路口、四個轉角,得屬屈臣氏這頭最有氣味。有賣饃饃、花生米、蒸糕,十年前郵局依舊營業,人潮多時,蒸饃的鍋子一掀開,蒸氣飄散,街景如山路,人人的臉都抹一層淡淡的寧靜。我有時候守在騎樓下,只為了等一個鍋子,打開了不同街景。在那層光暈下,一旁懶坐的老乞丐都有一點詩的意思了。

對應總統府,出武昌街以迄車站,是更有味了。我偶爾經過府,是應邀到它對面的北一女中,演講或擔任文學獎評審。我走啊走,看著警戒而巍巍的府。它的警戒,在外觀就是了。氣派的一字形,中央建物聳立如筆。路旁的拒馬稱不上距離,而在警衛荷槍實彈、以及行人道便衣員警梭巡打量。府周遭的空氣,像專屬於府,它們不流動,而且長得很僵,又必須露著微笑。

有一回,我正經過府前,路上沒有需要閃躲的遊客,我卻猶豫了一下。是種被注視著的感應,我轉頭看府。荷槍警衛正視前方,眼睛瞇成線。便衣躲蔭中,斜斜地看我,彷彿我藏身的樹也受到了威脅。但不是他們,而是府,或者說與府精神仿同的地方。

圖:徐世賢。

我於龍潭陸軍總部服兵役,它有一個大門、兩個側門,我放假、收假,都從側門出入,繳交單位核發的假條。我追隨前輩做法,於外邊民宅租用整理櫃。一伙人,安靜地脫了整齊的軍衣,換上不同顏色的衣物,每一款式都說明了他們原來的性格。再穿上靴或鞋,都紛紛精神了。

許兵早一步換好衣物,在外頭等我,問我真的不一起到台中?我搖頭。後來在夢裡,我仍一直搖頭。事情發生在隔天,大家趕晚點名收假。有的趿拖鞋,肩頭披毛巾,左手拎臉盆,到走廊盡頭盥洗。有的坐在床頭發呆,回味假期跟誰好了、與誰鬧了。剛收假的士官兵,依然還沒有回到現場。我盥洗後,發覺許兵還坐著。他的臉不是白,該說是冷,薄薄的唇抿緊了,是一個女孩的樣。他抬起頭與我說,有事問我,十點就寢後,能找個地方談嗎?我是許兵的班長,沒理由拒絕。許兵獲得應允,眼睛這才有了一點亮,拎著盥洗衣物,快步而走。

有很多年,我不願意回想我與許兵的會談。退伍時,給了許兵家裡電話,許在營部辦公室與我握手道別,非常篤定地說,「等我、等我,我一定會去找你。」許兵管人事,我的任何資料他都有,跟我索電話,意味索取我的首肯。許兵不願意直截撥電話,闖入我生活,前提是,得是我寫給他。許兵謹慎地對折我留下號碼的紙條,折成一小方口,放進上衣左口袋。現在我想起那一幕,很像後來電影《鋼鐵人》放置能量的胸口。他折得仔細,彷彿那組號碼就是一股能量。

從此,我便不自覺地等著許兵。電話鈴聲一響,我一陣緊張,編撰著怎麼對話。有時候鈴聲響在假日一大早,我醒來,發現自己的近視沒那麼嚴重了,竟看得見天花板一隅,油漆剝落。它們是一朵朵潮濕的、腐朽的花。水氣向中心集中,油漆突起,有了皺褶。待意識到自己近視六百度,怎能看得清晰時,我就看不清斑駁了。電話非常霸道地鈴、淩、拎。我搶出客廳接起時,電話已掛斷了。

難道許兵放假,來約我?我惴惴不安,躺回床,一看鬧鐘,不到七點。暗罵了一聲,蒙起棉被,睡不著了。一個月過了、半年過了,接下來,許兵退伍。以前我只擔心假日的來電,現在連平常日都得擔心。

日子來到很後頭了,我在府前頓了一下,歎一口長氣。當我膽敢回想許兵,他對我,不再是威脅了。那一晚,許兵領我進營部會議室,打開角落一排燈,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另一張。日光燈從角落映來,許兵白皙的膚色有了一抹暗,雙眼忽就立體,他戴黑框眼鏡,一個大圈的眼,圍著小圈的眼。人的兩隻橢圓並不是流暢的線條,而有稜有角,有暗處與黑,我看著,感到渾身不自在。

許兵站起來,我不禁鬆一口氣,趁勢調了調椅子角度,剛剛那位置,讓我愈看他,愈覺得他很深。我不能說是怕,但有一種因為看不真確,而懷疑那是什麼的不安。像是夜騎,機車頭燈雖亮,但山谷無燈,被映出形體、與未被照映的,是不一樣的恐怖。許兵不過一米六五,乾呢、瘦呢,還非常白。我高他半個頭,至於體魄,便如鵝卵與鴿蛋般懸殊。怕什麼呀?我自己打氣。會議室不能從內鎖,許兵拿了把椅子頂上了門,又坐回來。頂上門,自是防止他人意外闖入了,我料到許兵待會要說的,想必非常緊要。

多年後,我成為一個作家,常應邀分享寫作。關於這一晚即將發生的事,我提過好幾回。比如,談到台灣解嚴,黑悶的社會裡,種種的壓抑有了一道起跑線,情欲也等著跑出。我飛快地看了觀眾一眼。他們是高中生、大學生,有男生、也有女生。有幾位出席者年紀稍長,大約是教師或助教,不是坐第一排,就是選最後一排坐。我輕咳一聲,輕易而熟練地端出回憶中的會議室。彷彿它已被製作為一個舞台,我除了演出,也負責口述。

我跟許兵面對面而坐。許兵說家裡背債,需要他掙錢周轉,他利用假日,湊齊了十來萬。我吃一驚,知道他到台中是為了籌錢。許兵提過那場小型宴會,來了好幾個大人物,他不便說是誰,慫恿我自個兒去看。我隱約猜著了,但假裝沒聽懂,又不能真的不懂。我說自然生陰陽,都有遇合的道理,有些事情既是違了理,就別陷入了。我叨著前些時候,跟許兵說過的話。許兵盛讚我說得好,若能出席他們的台中宴會親述,自然風行草偃,大伙兒額手稱慶。我不是什麼才,或許倒是一塊柴,但至少知道不要讓火燒了,自然不去台中。

我打量許兵。他的眉目很像後來流行的煙燻妝。活脫脫是電影《神鬼奇航》強尼.戴普的樣子。許兵卻更精簡,沒那些蘭花指,不曾扭著腰說話。而且,他沒裝扮什麼,自然就煙燻了。他像是一吹氣就要倒,但經過兩天一夜,我想像中的狂暴、淫亂,以為許兵該要脫水乾旱,卻連臉皮都沒減去一分。他乾淨而枯白,而每一種東西到了他手中,都像是炭化,變薄了、顯脆了。他是穿草綠色軍服,同時那也是一副蟬衣,半是明透、半是風口。

我的打量許兵知道。我知道許兵的知道。所以,我不願意說,也不願意再去揣摩。許兵也不說話了,看著我,彷彿他隨著我的想像,回到昨天的現場。

我述說的腔調忽然低了。眼前是一扇形的演講廳,坐次由少而多,是一朵半開的花;眼前更經常是兩條直線、兩堵牆,往後延伸,是教室、是演講廳,隔得方正。觀眾席坐著高中生、大學生,男生與女生,都成年了,有的有愛情,有的沒有愛情。是,是許兵坐在我前面,身體前傾,半跪在我跟前。許兵雙手捧著我下頷。仰著臉,是為了讓我看他,或是更把我看仔細了。他就定穩在這個角度,雙手沿著我的衣襟向下移滑。

我為什麼不移動,事情來得快,嚇傻了?我邊說,仍暗暗問自己。不過十餘秒,許兵的手不是手,更像是兩條蛇,而且長手、長腳。我的胸膛不過如是大小,但在那一刻是寬廣無垠,而且還種滿小麥。已近收成時,飽滿的穗尖往前點啊點、向後頓啊頓。因為好風與好陽光,小麥都打著瞌睡了。我跟小麥都處於一種飽滿,坐著啊站著啊,等待被收割。

我到了遙遠之地,尾隨一條微笑的蛇,但其實,我只是從上衣的第一顆鈕扣,走到最後一顆。我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被解開了。我只感覺著,一片有著陽光的小麥田。

我在談論同性戀書寫,被無聊地懷疑是不是同志時,也曾帶著一點炫耀,以輕薄的姿勢、亢奮的嗓音,述說我跟許兵一起共度的會議室。

我討厭自己變成孔雀,但是,這是真的,適時的一點俗,可以把故事說得飽滿。我直接以酥麻形容許兵雙手的移動。我回味當時來不及細細品嘗的手的游移。我說得激切,好像正打開會議室,走上舞台,坐椅子,等著被完成後面的情節。大學生、高中生以及男生跟女生,隨著我的口述,眼睛都笑成一個彎。如果我夠清醒或者當天正好累了,我會在喧譁中停頓下來,臉上兀自微笑,內心卻塵沉。

我問自己,何以撤掉會議室所有的牆,讓一個密室劇情,成了公開情節?我無法解釋自己的粗暴。很可能,粗暴也無法解釋我。

不管是哪一個版本,他們都是真的,許兵在我左臉頰,親了一下,它的濕度是真的。我沒有推開許兵,是真的,我像被招待了一趟淺淺的性愛之旅也是真的。我的身體沒有什麼強烈反應也是真的。我的褲襠被許兵暗暗解開、我發覺了但沒有推開許兵也是真的。如果再多給我們三分鐘、五分鐘,我沒有把握我會不會激動興奮,也是真的。但是,沒有如果了。

許兵事先頂上的椅子發揮作用。門被推移,椅子咭咭,聲音由小而大,像車子急剎。我想起這聲音,像看到車子失速撞翻護欄。天氣大好,車窗漾著太陽反光。海,汪汪藍藍,散布礁石,土黃色、黃色以及生鏽的黃,浪打過來時,雲都是白的,捲起的浪也碎得銀白。車子飛著,有點弧度,更多的是筆直,所以車子,便穩定地直直而飛,不曾墜落。

我想得夠久了,該回到現實,解釋副營長納悶會議室有燈光,推開了門。

從門閂被轉,到椅子被移動了一個大劃子,才幾秒的事。我面對門,才站起來,順勢拉好拉鍊,扣上褲頭,許兵起身回頭,兩人齊聲輕喊,「副營長好。」我解釋許兵家裡有事,找我訴苦。副營長點頭,提醒已過了十點,不要太晚。

事情,就到這裡了。

事情,是從這裡開始了。

冬天過了以後,我退伍了。許兵在營部會議室,跟我要了住家電話。

圖:徐世賢。

那是激烈的一聲拍,是「驚堂木」或 「震山河」都好,但始終,它們剩下遠遠的注視,而失了聲音。我看著日本殖民時代遺留下的總統府,它很優雅地看著我。它的模樣讓人遺忘它是政治的核心。

有一個網路笑話是這麼流傳的,什麼路,最快到總統府?一、忠孝東路。二、介壽路,現在稱「凱達格蘭大道」。三、重慶南路。四、五、六等等。答案是「水泥路」。

我們的居所、軀骸、聲音,是透過水泥而連結了。我下樓,不單只有左、右兩個方向可以走,我還可以往前,過重慶南路,過對街騎樓,走進「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騎樓前,曾經有個景觀是「胖達人」麵包店。它的資本結構,我與消費大眾都忘了,但都記得藝人小S曾為它代言。標榜天然卻多用合成,在台灣陷入起雲劑、塑化劑、地溝油等食安風波時,讓台灣顏面掃地,尤其是在大陸同胞面前。「胖達人」改組,大約秉信「不信人心喚不回」,換了招牌,加了好幾支促銷麥克風,每回經過,我都聽到新的麵包店不同的促銷。對於喧囂與風波,我只習慣經過。偶爾聽到誘人促銷,還是會進去挑選幾款麵包。

「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也可以當做考題,答案不難回答,一是它的舊名。二是,它是什麼「族類」的大本營,白先勇的《孽子》以它為背景?答案是「新公園」、答案是「同志」。

我下樓,往左往右,多有事的,唯有往前走到公園,是為了緩和精神。80年代,我還是高中生,有時候也來。入口處兩隻銅鑄的牛、露天音樂台以及八角亭、池塘,三十年來不曾改變。它最大的改變是幾年前,拆除了圍繞公園的正方形柵欄。以前僅大門與側門出入,現在到處都是出口與入口。

我多下午來,有時候晚上也來。一直忘了介紹我了。我是出版社主編,寫些小說跟散文,我說,都屬邊緣,不入主流,出版成書,總是害苦出版社。我這麼說時,總壓低頭,真心誠意感到羞愧。一米七的身高,又縮了一號。於是便有了這定律,我的書籍未必多精采,但為我出書的出版社,都具有理想性了。我依附著旁人的理想而生,經常顯得畏縮。幸好不胖,夏天穿針織衫、冬天襯衫配厚外套,加上編輯事務單純,容貌還有著大男孩模樣。所以,我若在傍晚,陽光懨懨的時候,進了公園,且盤桓超過十分鐘,便會有人影綽綽靠近我。他們絕少上了年紀,多是事業有成、打扮時尚的中年人,或是看來懵懂,不出聲詢問,在一旁兜著我,很怕走近一步,觸犯了我的底線。我不是同道中人,沒有耐心跳什麼求偶舞,同時納悶來者判斷力太差,因為無所事事而來、以及為了有所事而來,竟然無法分辨。

我參加活動多搭乘捷運,回程從台大醫院捷運站出,走襄陽路口。有時候沒事,便跟自己說,故意繞遠吧,踱到音樂廣場附近。公園長板凳不少,沿小柵欄的公園邊,或在蓊鬱樹下,最常滿座的是魚池旁,鯉魚爭啄遊客餵食的餌,金、黃、金黃的以及鮮紅條紋,擠成好個顏色漩,彷彿再擠壓下去,群魚就要化成龍身了。

我看了一會魚,魚池邊沒有位子了,我總是想不明白,怎這麼多無事的人,閑在公園?老人跟小孩還可以解釋,年輕以及中年人,不正該上班嗎?我踱回音樂廣場附近,點了一根菸。菸沒抽完,一個中年人朝我走近,站了又走,走了又沒真的走,一直找著機會,對上我眼神。眼神,能多近哪、能多遠呢?中年人盯著我,語氣鮮跳如魚,開口問我不用上班、沒事啊、專程來公園抽菸?我最早看到中年人一雙鞋,不油亮,但乾淨。西裝褲剪裁合身,小腹微禿與厚實的腮幫子倒扣得起來,換做是應酬場合,該是讓人交心的親切型人物。但是,場合不對哪,這在新公園,而不是鼎泰豐餐館。

我冷著臉看他,三點不到,還不是夜了、黑了、暗了,怎麼就等不到夜色把臉、樹以及燈光都一起模糊了。中年人不以為忤,似乎習慣了這城市的無禮、粗暴,也有一點點責怪自己的意思。我拉緊敞開了灰色大衣,這倒提醒了我,已是秋天了。

雲,沒有左右,風是亂的,天空皺了,樓很新。陽光好的時候,帷幕玻璃非常刺眼。它們習慣分岔,把一個太陽散成好幾片光。我看著中年人走遠。瞇眼看著他的背後,大樓靜靜的反光。瞧著,非常無事,或者,以為無事。

我大聲地喊了一聲「喂」。中年人拉緊大衣,也把感官包裹了,竟沒聽見。我只得喊第二回。中年人聽到,驚訝回頭,快步走向我。我想起許兵。膚白、薄唇,活像個女孩,但我在他面前,又更像個女生。許兵可曾在許多個日夜交替之際,持牛皮紙袋等信物,進公園來?算算時間,許兵該中年了,仍白嗎、還瘦著?就像眼前的中年人,時光前推二十年,青春還沒敗壞之時,它留下的吻,雖然暗了、也太潮濕,但模樣卻都青棱棱的。我緩和神色,略帶歉意地說,想點第二根菸時,發現打火機壞了,料到他有,喊了他。中年人真的有,還是防風的,順利點著。我問他,要一支菸嗎?中年人愉快接下菸時,臉上遲疑還沒退下,好像說著,怎麼是你喊我呀?

我與陌生中年人,在新公園一起抽著菸。沒話可說,索性就不說了。兩個男人站著,像一對至交,其實不知道彼此名姓,以後也不會再見。但是沒關係。我們懷著不同心事,如同祈禱一般,沒有事情可以打擾這一刻。

我彎腰,踩熄菸,丟一旁垃圾桶,拍拍中年人肩頭,道再見,往公司方向走。我直走能到總統府、右轉會到武昌街,但這時候,我只想快點回公司。庶務多著呢。編務、會議、以及流言到處流傳,尤其到了網路時代,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極容易被找著的,微信、臉書以及信箱,常常都是信。有認識跟不認識的人,寫信給我。

中年人會默默目送我離開嗎?我無法規範他的眼睛,該是方的還是圓的,只忽然想了起來,許兵,是不抽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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