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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凱特/包餃子(我仍偏愛菜市場餃子,以及......)

〔謝凱特/自由副刊〕

相對於近年流行皮厚餡多,吃起來總覺得豐潤得不知是包子還是餃子,我仍偏愛菜市場餃子。

叫它菜市場餃子,是因為只有在露天傳統市場裡,搜尋製麵店或是包餛飩的攤販才會販賣的水餃。它沒有彈牙的外皮,菜肉餡料一切就散,沒有電視節目要的漂亮討喜斷面秀。它只是利用高麗菜葉、豬絞肉混搭出爽口感,加上薑蒜泥和胡椒粉提味,包在幾可透光的製麵廠水餃皮中。煮水餃時,只能再點一次冷水,水餃浮起的瞬間就要用大漏勺一口氣撈起,不能稍有時間差,漏網多煮個十秒的那顆,必定肚破腸流。

水餃在起鍋時得灑上很多香油預防沾黏,薄薄的皮下可見灰白肉餡中透出菜葉青綠,油亮光線透著小碎花,像瓷玉小錦囊,幼時的我還想著如果有個以我為名的博物館,就要放一盤菜市場餃子入展品櫃,打上燈光供人觀賞。

這樣的水餃就出自距自家公車車程兩站外的市場裡,五百萬彩虹大陽傘下,身穿沾滿麵粉圍裙的小販用鐵湯匙挖起餡料,往水餃皮中央一刮,像打排球的手勢將雙手拇指併攏,將水餃皮邊緣壓合,放進畫分出二十格的長方形透明塑膠盒中。小販會用紗布束口袋包著麵粉做成的手粉袋子,在塑膠盒中一拍、一抖,整個盒子就下滿白雪,餃子再肥滿,都服貼填滿自己的小房間安寐。返家取出水餃,就像寧靜的新生兒室抱出二十個乖順的嬰孩,身上還會帶了因為包裝槽底避免沾黏的縱橫突起而印就的格紋胎記。

我常著迷於各行業隨手不離身的袋狀小工具,餃子小販俐落地甩拍手粉袋子,或是裁縫師用美麗布料做成球形針插,將大頭針從布料上抽回,插進針插,細膩動作瞬間,都讓我對其行雲流水般的姿態深戀不已。手粉袋魔術總成功哄騙觀者如我,被瞬間雪花飛揚吸引,多買了幾盒水餃。以致每每口中咀嚼出小販的心機的當下,挑三揀四地想著:餡料可以再多些,太老的菜葉可以拿掉多一些。

自己包餃子不盡然是好選擇,想在晚上吃餃子,早上就得開始準備。印象中,母親會一早去市場挑選豬前腿肉和五花肉混合,請肉販絞碎,摻入薑泥、米酒、蔥屑、醬油,胡椒五香粉除腥調味。再將買來的兩大顆高麗菜用刀剁成碎丁,和肉泥攪拌均勻,冷藏半天,才能用製麵廠做好的餃子皮包覆。小時候如果提出自己包水餃的要求,母親通常會皺眉盤算一會,像是重組腦中的時間硬碟後,才說,那你要幫忙包喔。

最耗力費工的是剁高麗菜,得將菜球剖半,再開成四,切成細絲,橫剁成丁,最後取雙刀上上下下揮舞。電影《食神》正紅,看到母親剁菜,哥哥總會要我附耳過來說一句:雙刀火雞姊在剁青菜啦!嘻嘻鬧鬧的兄弟包小船、星星、三角飯糰水餃,玩票性質的幫忙,膩了就收手不幹,留母親一人繼續用麵粉絞肉捏陶,最後收拾一桌手粉菜屑。通常這天吃完水餃,隔天晚餐就會出現高麗菜丁炒肉末,或是飄著大量高麗菜屑的煮泡麵。再討喜如高麗菜,見多總要厭棄。

二十多年後的火雞姊現在還包水餃嗎?取出手機發訊息,明問水餃食譜,暗向母親點菜。母親回覆「高麗菜一定要用刀切不可以用調理機切得太碎太爛吃起來沒口感」,一串文字得自己句讀,我追問手機鍵盤沒有標點符號嗎,她回「語音輸入用講的打字太慢啦」,科技原始人如我連手機可以對著話孔自語喃喃就完成輸入都不曉得,動動指頭打字到一半她又回覆「我包給你吃什麼時候回來」,果真中計。

回到家中等水餃起鍋,滿滿一盤二十餘粒、灑滿香油、光潔的餃子,彷彿回到小時候看著母親沾得滿手麵粉和菜屑的時光。餐後坐在自己睡過二十多年的床上瞌睡,想起「剛吃飽就躺平會變成牛喔」,這句話,是小時候花十元在雜貨店買的盜版小叮噹,大雄對阿福(小夫)說的俗諺,還用物體變換槍把阿福變成了牛;漫畫外的我剛吃飽就如是躺著看漫畫哈哈大笑,身體鬆散得像是咬開的母親包的水餃。

想要癱軟無事的日子,如以往念書當伸手牌,久了,想像生活該有別的樣貌,索性搬離家中。等到自己被生活包覆,困惑與疲倦在數個時刻席捲而來──套上手套,抓著科學海綿的手伸進馬桶刷洗的時候;晾好的衣物收進,山一般堆積在房裡的時候;單據表單還沒繳費還沒填寫,語氣善良親切的客服頻發討債催繳簡訊叮叮聲響令人煩躁;一下子突然纏綿病榻月餘,連替盆栽澆水的力氣也無──這些時刻,我常在意識中跟母親對話:這麼多事情,累了煩了,妳是怎麼繼續下去的呢?

外公外婆很早就去世了,母親很小就跟著大哥務農,起灶火,煮午飯,下午。僅是小學畢業的她長大後到塑膠工廠工作,或許是受主管賞識,或許是生得漂亮,職務從一般女工變成主管祕書。她得負責幫主管抄寫文件,遞送信件,面對半點不相識的字海,只能頻查字典,頻練寫字。嫁與父親後,她擔起長媳之責,到工廠釘壓排線賺外快,傍晚回家速速烹調晚飯,留下一桌子飯菜要孩子們先吃。隨意沐浴後一邊拿毛巾拭髮,一邊用腳拖曳抹布抹地板,一邊管教小孩功課。發現自己大兒子不太會念書,惶惑將來沒著落;小兒子喜歡男生,心裡總藏一堆祕密──這些,聽在我們這一輩孩子耳中常常得是要迷失方向的時刻,無所適從的人生交岔路口,她心裡可曾有個可以詢問對話的對象呢?

母親帶我去菜市場買菜時,偶然提起一件「做小姐」年代的事。

菜市場口有一家人,坐在塑膠椅上,並在椅上架起三合板,就著克難簡陋的桌子賣起三盒一百的市場水餃。

每每母親到那裡,總要尷尬地向老闆和老闆娘點頭致意。水餃店老闆慌慌張張放下手邊工作,拉起嘴邊的微笑,對母親不好意思地回禮。相對母親和老闆的尷尬互動,老闆娘就熱情得多,頻誇我愈長愈大,愈長愈高,問母親今天要吃什麼水餃?韭黃的還菜肉的?抽出紅白塑膠袋俐落塞進數量多出好幾盒的餃子,小孩子在長,要多吃點。頻頻把錢推回母親手中。母親最怕這種推揉捋擠的場面,更何況是在大菜市場的菜市口。大人詠春拳繼續打下去,隔壁派出所的員警都要出來喬事情了。

我每每跟母親說,人家要送就收下,在大庭廣眾下推推拉拉多難看。

母親不語,拿大鐵鍋燒水,將餃子輕緩放入滾水,浮水時大杓一撈,起鍋,灑上香油,毫無猶疑。

母親年輕時和水餃店老闆家住得近,成年之時,對方就來說媒提親了,聘金不是小數目。但嚮往自由戀愛的母親在塑膠工廠認識了父親,陷入熱戀,於是拒絕這樁喜事和高額聘金。兩家人雖未撕破臉,但關係變得尷尬異常,幾個姊妹都氣笑母親是個「癮頭」(giàn-thâu,傻瓜),要母親趕緊嫁出去吧,別留在那讓大家都不好做人。

母親常跟我說,對方賣水餃賣到好幾棟透天厝了。我總要猜想她可曾在嫁與不嫁、父親與提親者間,默默於心裡和她早逝的母親溝通,尋一個可以當做反悔藉口的答案。

我看著那簡陋的小攤子,完全看不出老闆身家闊綽,而一旁幫忙包著水餃的老闆兒子,是否曾在日日坐板凳、抓著手粉袋和鐵湯匙的工作中逃逸,畫起自己人生的藍圖?而當年站著的小學生的我,則是看著母親在電話簿、記事本、聯絡簿寫下的字跡,一筆一畫地學著。母親的字跡著實漂亮,像是俐落而成熟的宋體字,每一畫都藏了踏上人生步伐的韌性和蠻勁,她要這個,她不要這個,爽快直白,要自己收拾就收拾,哪怕整桌髒亂如手粉菜屑。

那些在她的人生時間軸上,已經幾度往返忖思而面對的事情,疑惑和猶豫幾度交替絆住腳步,但沒有太多時間躊躇。那些事情背後被時光遷徙而不被映照的陰暗處,有太多我不明其所以然的原因。

吃完水餃,我到底沒有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著,沒有變成懶惰的牛。想起自己搬離家中,與男友同居,向她說出:我也想要自己的生活。當時,或許母親也曾氣笑我傻,但至終還是讓我離開,自己在家哭了一週,不明白她究竟是為我還是為她的青春傷心。

生活如魔術,或許母親早看穿包藏的祕密。

我臨行前她包了一大袋生鮮水餃,送我出門。隔天卻因為疲累而發燒,在床上躺了整天,不忘用語音輸入訊息來:「下次什麼時候回來再跟我點菜吧這樣我會很高興」。

菜肉餃子,燒肉粽,草仔粿,芋粿曲,我懷想著這些未曾識得的艱澀時光,被母親以雙手輕柔地包覆,巧心調味,變成光可鑑人的小巧藝品。隨時回家一趟,嘗嘗這些帶點苦鹹的美味。圖◎顏寧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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