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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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士托/金繼,就是接受愛我的工匠們的修補

〔胡士托/自由副刊〕

每月一次,我仰賴所剩無幾的意志力,將自己從床上拔起。或許力道太猛烈,我遂又破碎了,只得深深呼吸將胸口脹滿如公園裡清早練功的老人般提手運氣,預支更多力量將自己拼湊完整。

當然生活是從未匱乏過需要起用意志力的時刻,像用一點星火去點燃瓦斯煮水;當然生活是從未短少過最好放過自己的時刻,像鍋熱了水滾了再燒下去就要乾了破了。

但每月一次,還是得讓鬧鈴在特別早的時刻響聲大作,我閉眼伸手摸索,找到手機,按停它如安撫一隻貓咪。五分鐘後,它會再度響起,我伸手按掉,對自己精神喊話,該醒了。

今天要看醫生。

超過半年了。冬天曾經像一把刀深入過這個世界,冷冷夜裡把自己像餡一樣裹進厚重被子,連夢都活該是甜的。但有一天,我知道不能再讓自己做夢了,如果睡得著的話。我不想在醒來的時候為各種虛擬幻想之實現又落空,感到悵然若失。

也不要昏昏沉沉在辦公室盯著電腦螢幕,空洞眼神映著冷光,收發信,各種必須的回應;刷臉書,各種必須的交際;讀新聞,各種必須的知情,但說穿了也是各種的不必須,折騰著大腦,鎮日急速運轉,夜裡驟然靜止,無聲發散靜電。

失眠。每月要好多次。醒來,生活的艱難挑戰我也壯大我,迷迷糊糊刷牙時我如此想著。醒來,多睡的五分鐘好像安慰劑使我更心甘情願面對世界了,昏昏沉沉洗臉時我這麼想著。醒來,但我到底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呢?平平靜靜穿衣著褲時我問自己,沒有答案。

無法對自己不誠實,但可以對別人說謊。每月一次,我面對同事「今天怎麼這麼早進公司?」的提問,面對家人「今天怎麼這麼早出門上班?」的關心,總是淡淡地說:「剛好有事早出門。」笑笑地說:「事多所以早點去處理。」

陪伴前往的朋友在診間外候著,我獨自一人面對醫生,反正也總是獨自一人面對戰役,敗陣了,就來這報到。朋友提醒:要坦白,要信任,要詳盡說明狀況。好像告解,在密室裡拉開一道小窗,像一本自傳把自己翻開,朗讀生心理上的不暢通不愉快,請求診治。那些連對家人朋友都拒絕開口的事,反而對陌生人能以性命直對。醫生詳細地問,我就像申請帳號要填入一切資料地答,工作、家庭、關係、病史、有無藥物過敏、有無菸酒用毒。醫生往電腦裡打字,是我的病歷。

有沒有傷害自己的念頭?可不可以描述一下絕望時的感受?是像全身沒力氣那樣嗎?一天中最辛苦的時間是何時?早上剛起床或夜裡就寢前嗎?有沒有其他可以聊這些事的對象?

我回答,醫生打字。

聽說過一說法:一個人生的病,往往是他一生的縮影。但了解一個人不像申請帳號或整理病歷那樣容易。醫生開藥給我,預約下次回診時間。

朋友說:藥物的協助或許有限,但傾訴本身就是治療。我告訴他:醫生說我只是適應不良,談病症還早,但總之先讓自己能睡,能不多想。醫生說得很溫柔:這段時間,讓我來陪你走過去。

我說:謝謝。

日子總之要照常過,準時服藥,吞下不久身體就酒醉般不受控制地倒了。為了能照常通勤,照常運動,照常和朋友餐聚,照常和家人看電視,每週三上吉他課,每週六讓自己睡到頭疼,我仰賴藥物修補身體如裂開一縫氣壓造成的失衡,作息逐漸上軌道,唯獨頻繁發睏,只能喝大量咖啡給身體打氣。

但吉他課還是愈學愈不認真。老師說:每天要強迫自己練一小時,無意識爬格子也好。我們這週的目標是指頭長繭,我們這週的目標是順順地彈出音階。一週一週,有時我整個禮拜吉他都沒拿起來碰一下,還是去上課,老師也沒說什麼,放任我和弦按不準又按不緊,痛了就開始找老師家那竟然不怕生的貓,沒見幾次面就把我當朋友,用爪子抓我牛仔褲,拿頭撞我的腳,百無聊賴在附近繞來繞去,一會兒又跳上桌。我撫摸牠,像找到一個比吉他更好玩的玩具,要到貓咪被摸夠了又躲起來,才又繼續上課。

離開前,老師叮囑,要練啦!

我們這週的目標是什麼?醒來時,我想著想到發起呆來,坐在床上如靜物畫,等待時間賦予意義的同時,低頭喃喃自語,禱告,分心,想想今天的待辦事項,想著想著又陷入混沌之中。時間沒有把意義配給一般發下來給我,只讓鬧鈴響起,我將自己打理好出門上班。

春天很快到來。但冬季留下的殘雪遲遲不消融,我只能繼續吃藥。

藥量從半顆減至四分之一,又回到半顆。跟醫生溝通,工作上一切都好,沒有倦勤;家人一切都好,沒有爭執;社交上一切都好,沒有勉強。

遠遠看上去也就是完整的人,只因為一事就全身穿孔,雖說細究起來誰不是破綻百出,但似乎只有我在這裡,每個月一次面對朋友提醒:「明天記得看醫生。」

醫生還是一樣的話,這段路就讓我陪你走過去。我終於忍不住問:「我會不會需要吃一輩子的藥?」

醫生叫我先不要想那麼遠的事。

也想不了多遠的事。就是把自己像個物品放在正確的位置,放在公司裡,放在課堂上,放在電視前。夜裡,家人都睡去了,剛洗過澡,我癱在沙發上看一個介紹「金繼」技術的短紀錄片,主持人說:「杯子缺角了,東西舊了、破了,但還捨不得丟,這樣的人生,還能美美的嗎?」金繼工匠的勞作,從破損開始,一個有來歷的碗,一片具身世的盤,破了,「有些人看久了,覺得心裡有個洞,不知該拿它怎麼辦。」工匠便以生漆加黃土調製出來的材料填補,再以生漆加糯米粉調製出來的膠黏合,最後彈上金粉,曾經碎裂的瓷和陶復又完整了。那像地震在陸地打開一道新的裂痕或深淵,適逢一場雨降下來,成就了新的溪流與湖泊,在陽光下閃爍金光。

我看得入神,覺得那過程無異於藝術。各式工匠的作業總是使我著迷,敲打、縫補、堆疊,世界有物被建造、被完成,我也因此被療癒。

但最大的感想還是:我好像,也需要金繼。

藥物是我的金繼嗎?藥物陪我走過這段崎嶇且險的路程,夏天來臨之前,又回到四分之一顆。逐漸減少,醫生說很好,說這是最低量,接下來就是停藥了。

朋友問我準備好了嗎?可能會有副作用喔。醫生說先從比較難的安眠藥開始,試著兩天吃一次。朋友問我睡得好嗎?我說有練吉他的日子好像會睡得比較沉。

老師要出國旅行,將鑰匙交給我,請我去幫忙餵貓。行前訓練比吉他課更令我緊張,換貓砂、鏟貓屎,添食、加水,「如果可以的話,多陪牠一下,摸摸牠。」然而舊人不在,貓躲在沙發底下怎樣都不願出來,我拿出老師交給我的祕密武器肉泥引誘牠,一團溫暖的毛球就這樣自山洞鑽出,非常滿足地舔食起來,不時往我手上招呼,舌上的倒鉤舔得我手癢。吃完了,牠又鑽回暗處,睜著眼睛看我。

不理了。我兀自去清理牠的排遺,把貓砂鋪平整,很奢侈地開了罐頭倒碗裡,坐回上課的位置彈琴。

本週的任務是彈〈生日快樂歌〉給某人聽。我一個人拿老師的吉他練習,彈著彈著貓咪跑出來看我,心裡大概疑惑這個人為什麼拿我奴僕的吉他亂彈,唱歌還這麼難聽?跳上桌子端詳我,我放下吉他,開始和牠遊戲。寵物真是太容易取悅了,摸著摸著牠便打起呼嚕,身體放軟把頭枕在我的掌中,我心裡震動一下。

兩個小時過去,〈生日快樂歌〉還是彈得七零八落。

把錄好的〈生日快樂歌〉傳出去不久,收到「太搞笑了,我被逗樂了!」的回覆,心裡瞬間滿得,做了美夢的感受。一道金漆在我身上閃閃發亮。

但隨後又是踩空。如此反覆,醫生說:如果可以的話,暫時不要再和對方聯絡了好不好?

我說好。

但其實,一點都不好。

繼續吃藥。繼續每個月回診一次。吉他老師回來不久,輪到我出差遠行。十七個小時的飛行,要前往距台灣十二個小時之地。徹夜未睡,詩一般往昨日追憶而去,飛機上顯示的時間錯亂,我放任自己日夜不計,看電影,看書,吃飯,睡覺。抵達時下午五點,預定好的司機嗑藥般情緒維持在沸點邊緣,在車上高歌歡唱,忽然又在尋常路口的紅燈前,用不標準的英文跟我們說:前面那個路口,就是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的地點。

綠燈亮起,我們一下子就經過了。波士頓夏季日照長達十六小時,能量豐沛,我想像人或城市都像植物,有好的陽光,就像肥料催化生長,強效錠促進復原。那裡或也有一條快乾的金繼痕跡,只是我們看不見。

行程趕了又趕,第一天夜裡不用吃藥就累到意識模糊,哪來的時差問題呢?我還佩服自己。結果凌晨四點多即自然醒,和同事們相視無言,餓著肚子等六點下樓早餐。

接著數日皆如此。每天入夜前,就開始和台灣的同事傳訊,把握短短交集。過凌晨,台灣的同事們或去午餐了,我們手機一擱也去睡了。凌晨四點多,天亮,人又自動開機,真正體會到何謂身不由己。所以搭車時總是在睡,透過UBER行走各地,兩小時的車程三人都睡好睡滿,醒來時不知人在何處,看看身旁的黑人駕駛,腦中搬演起充滿歧視的犯罪影集情節。

但我還是享受擺脫鬧鈴的日子。凌晨四點多的陽光真有類似藥的魔力,令人感覺聖靈充滿,好像心病都痊癒了。再晚一些,家鄉的人又要睡了,那些時差中的對話都將被迫中斷。我此地的陽光愈熱烈,朋友們就愈往夜裡深潛。

我也終於能真正地和某人錯開。

夏季漸漸地長了,冬天已經失去餘地。

回國後,決心把藥停了。三伏天裡,開始吃中藥。那藥粉也像金繼的粉,一日三包,慢慢彌平我。但仍持續看醫生,醫生以一逕平淡口吻說:「如果覺得心情穩定了,藥就別吃了。」但還是預約了下次,只是我心裡打定主意不去了。

診後和一路陪我治療的朋友在醫院餐飲部喝咖啡,兩人閒聊,他問我:「最喜歡美國的什麼?」我說最喜歡整個白天和此地的人全數失聯,每天一到下午我就慌了,因為台灣的人要醒了。

朋友笑了,說怎麼最喜歡的竟是時差本身。我說對。但回國後好痛苦啊,生理時鐘又被撥亂,結果想想竟還是安眠藥能提供救贖,把斷崖銜接起來。

早睡早起,無聊就抓起吉他亂彈,邊彈一邊想念老師家的貓,還曾夢見過呢,非常黏膩地對我撒嬌,甜得熱量超標,陽光似的。也慢慢能接受做夢了,不是有逝者入夢的說法嗎?我想那或也是金繼一般的完成,夢見了,心裡感覺空著的座位也能收起來了。

一天,我夢見和某人重逢,夢裡情節超現實,但總是一次誤露真心的展演。醒來後,我把夢境敲打成簡訊,送出。

不知會否又是一次摔碎的過程,一次把自己撕開、扯爛的過程。

卻好像漸漸能掌握力量了。在收到期望的回覆如金漆潑灑前,我已經懂得把自己放在正確的位置,彈吉他、玩貓。和朋友聊天。和家人一起看電視。

就像學著把破碎的自己擺好,接受愛我的這些工匠們的修補。川貝母。(www.facebook.com/inc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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