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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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旺霖孤身一人,走向恆河盡頭

〔謝旺霖/自由副刊〕到了烏塔爾卡什(Uttarkashi),我才發現這條幾乎傍著帕吉勒提河上溯的公路,標號是一○八:從達拉蘇彎(Dharasu Bend)起始,盤山延伸到末尾的甘戈特里(Gangotri)為止,總長一百二十七公里。

這標號很可能與傳說中恆河有一○八個名字有關。

然而,為什麼恆河又多出那麼多名字?我雖然好奇,問了不少印度人,而他們又總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於是我也沒再多加追究了。大概僅知,這數字在印度教文化裡,代表著吉祥圓滿的意思吧。

一路上,我想起自己最初對一○八的印象,源自母親手腕上戴的念珠。那時我六歲,根本不懂正處於父喪和先生外遇的母親的愁,只知家中有一天突然多了個小小的佛龕,母親經常跪在佛龕前,闔眼,反覆誦念同一句經文,撥動著指間那串黑色晶亮的念珠――正是一○八顆。

後來長大了,我才約略知道一○八顆的念珠,象徵佛教認為人生有百八種的煩惱。所以某種意義上,那數字不僅輔助誦經者數數,或許更是藉以提醒世人該除卻的煩惱吧。

走著走著,我忽忽想起,自己平時怎麼好像都不曉得母親的煩惱,究竟有沒有少一點?

不知是偶然還是巧合,我迷迷糊糊步上這同數的公路。而到了現在,其實我也還並不懂得佛教,印度教,博大精深的義理和智慧。

又後來,一名數學家告訴我:你知道嗎――

太陽的直徑,約是地球直徑的一○八倍。

太陽直徑乘以一○八,約是太陽與地球的距離。

月亮直徑乘以一○八,也大約為月亮與地球的距離。

據此推斷,印度教,佛教,對於一○八的說法,似乎並非憑空捏造,而且很可能是出自先人長久仰望探索至高的天體,又透過不斷反視(思)觀照各種生命的運理所累積歸結來的。

一○八不只是數字,尺度,距離,應還蘊涵浩瀚宇宙的觀念,牽連萬物的榮枯,潮起潮落的律動,確實提示著某種恆定的圓滿及和諧罷。否則希臘神話,帶著蠟做翅膀愈飛衝高的伊卡洛斯(Icarus),因為飛得過於接近太陽,使得蠟翼融化,最終墜海身亡的傳說,又該從何而來?

走在這條傍河的路上,我不禁愈來愈感到自己的微渺,既像一顆不明所以在地上滾動的珠子,又恍若飄在空氣的一粒微塵。

途經的山谷間隙中,不時可見擎天尖峭的雪峰,在陽光和藍空下映耀。蜿蜒的公路兩側,松樹雪杉密密縝布,遠近裡若隱若現著泉流瀑布,白水翻捲。

一過甘戈那尼(Gangnani),路面坡度陡然拔高,接著轉進一道蔭涼的深谷,恆河化做的那條泠泠溪流,倏地銷聲匿跡,宛如刻意要還給這世界一頁震耳欲聾的寂靜。

★等待

我一直以為走到公路的盡頭,深山最後的村落――海拔三四一五公尺的甘戈特里,就是恆河源頭了。於是我放緩腳步,走這最後一段路,並開始想像源頭的樣子。

這個不到百戶的小村,多數人家都集中在蓊鬱U形河谷的右岸。一條小街沿右岸迤邐,兩側多為餐館民宿,賣供品日常雜貨的攤販和店面。街底迎著一座白灰尖頂的寺廟,另一側連著一跨向左岸的鐵橋。

廟裡供奉恆河女神。一群群的香客和信眾,遍布在廟旁的河階與淺灘間掬水祈禱,沐浴兼洗衣。眼前的河水流勢,依然湍急,白水濤濤在亂石河床間滾滾跳躍,階邊看來再無路可去,卻仍遙遙望不見河流的來向。真不知道該怎麼相信這就是恆河源地?

「一般人到此,就算完成朝聖之旅,」一位婆羅門告訴我:「源頭在十八公里外的勾穆克(Gaumukh,又稱牛嘴冰川)。不過那路又高又陡,只能步行,或騎驢子,很少人會去的。」

小街上,一個矮小結實,滿臉皺紋的老漢,突然攔路細聲地問:「需要嚮導?去勾穆克嗎?」他的嘴裡缺了一列門牙,五官略扁平,一雙慈和深邃的眼睛。不像印度人。不知為何,我一眼對他就有種莫名熟悉的好感。

「雪巴人(Sherpas),來自尼泊爾波卡拉(Pokhara),」赤腳的老漢,靦腆地介紹自己,強調:「我是個好嚮導,好挑夫。」

我有點狡詐,想從雪巴人口中打探更多的訊息,明明不知,卻故意裝做熟門熟路地說:只有這一條路,沿著河往上走就會到勾穆克,對吧?你認為這樣我需要嚮導嗎?

老漢搔搔頭,遲鈍一下,一副不好意思又不置可否的樣子,才又說:「我可以當挑夫,幫你煮飯,陪你聊天。」

「一天五百盧比。一般是八百、一千。因為好多天沒賺錢了……」

我又向他詢問些路途狀況,仍拿捏不定是否該雇請嚮導,便兩手一攤,告訴他:我餓了,先去吃飯,再考慮看看。

餐館的掛鐘,時針一直指著十二。現在約莫下午三、四點了。自從手錶壞了,我開始憑著光影和飢餓疲憊的程度去推算時間,倒也沒離譜出錯過,有時甚至比很多地方的掛鐘更準。

我一面吃著清淡的咖哩飯,一面想著這單程十八公里,一逕爬升到四千兩百公尺的山路上,可能將遭遇什麼危險?迷路?墜崖?下雪?土石流?高原反應?好像都不至於,因為雪巴老漢沒提到什麼錯綜的岔路和險境。況且萬一迷路,也還有這條河流可辨別方位。

當日往返似乎太趕,得在半途過一夜,據說附近有間精舍可住,不然自行紮營也可,看來所需的糧食飲水,若加帳篷當可控制在七公斤的輕裝內。

怎麼想好像都是兩天一夜的健走行程。這樣的話,我真需要一名嚮導和挑夫嗎?還有什麼沒想到的?

我知道我偏心想雇他,卻又覺得需多些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或藉口。不確定雪巴老漢,是不擅表達,還是太過憨厚?他也許稍微渲染一下沿途的凶險艱難,我很可能就會被唬住,自然肯定要找他幫忙的。不過獨自走向那種荒涼無人之境的孤獨,面對一切陌生的探索和追尋,彷彿更加吸引著我,如同一種莫名而強大的召喚。

我抬起頭,見到雪巴老漢仍站定在餐館外,對我展露親切的笑容。我多麼希望善良的他,將不會因為我最後自私的決定而感到失望。

只有第一天抵達的時候,天氣碧藍晴朗。而接連著兩天,山谷又下起或大不小的雨,導致我要去源頭的行程,一擱再擱。

水流愈來愈湍急。村裡幾乎沒有新的面孔到來。小街一日比一日清冷。難免想起來此的路,哪幾處或又坍方了吧。但願一路上,位於在山坡上的居民和朝聖的旅客,一切能平安。

我已算不清楚,在街上碰見雪巴老漢幾回。每次,他都滿懷希望問我考慮得如何?我無奈地指指天,而每次,他也表示理解地點點頭,毫不囉唆,就讓道退身,繼續保持那憨厚溫煦的微笑。

在這不用半小時即可逛完的小村,加上我,一共四個外來客。一對美國年輕情侶,因為天氣的緣故,也延遲了往源頭的計畫。一個日本女生,住當地印度男友家中已兩個月。我和他們也總是照面,偶爾會寒暄幾句,但通常僅是舉手點頭致意而已。

我常坐在傍河的小店裡,點一壺熱茶,凝望窗外河水的變化,或白或灰,聽流水琤瑽萬千擊打著河床,心神不免也跟著起落,又漸漸收拾回來聚焦在那些屹立不動的巨石和巉岩上:它們是脫胎自山脈剝離的斷肢和甲冑,有些稜角分明如斧如錘,如屏障,有些彷彿凝固的波紋驚濤――冰封的剎那。我嘗試用文字描繪它們,卻發現自己根本遠遠不及大自然造物的力。

有時雨勢轉弱,我會站在橫跨左右岸的鐵橋中間,久久盯著向源的深處,希望在河谷斜張兩翼的中線上,再次目睹那標高六五○七公尺從谷底傲然拔起如擎天金塔的蘇達桑雪峰(Sudarshan)。想著也許如此,我將能憑著想像率領我進入那源頭的地帶,但就在那方向上,往往除了一片白雨霧茫外,我依然什麼都看不見,甚至懷疑那被雨霧籠罩的背後的雪峰是否曾經如實存在?難道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

我無法驅遣自己的筆,無法驅遣自己的想像,我無法不因此感到挫折。不知道這樣的等待還要持續多久?我開始想返程的事,想著未竟的遺憾,想認輸。

★大河盡頭

清晨的雨,滴滴答答打在鐵皮屋頂上,房間窗台欄杆晾了三天的衣褲襪子,仍舊濕沉沉的。

我倚在窗邊抽菸,俯視白霧彌漫的河谷。河畔有零星的沐浴身影。驀然間,一隻鴿子縱身從眼前滑落,快墜地前,牠倏地振翅飛起。接著頂頭發出一陣啪啪啪劇烈的聲響,正以為是雨勢驟然直落,視線瞬間就暗了下來,原來是上百隻鴿子列隊躍下,毫不遲疑跟隨前頭的領軍,一起飛向那霧茫層巒疊嶂的深谷裡。

就在這一刻,我知道我該出發了。

重新檢視一次裝備,所有的東西,大概只剩我初到印度時的三分之一了。但我仍覺得不夠,我所需的應該可以再更少。

我塞下比平常多兩倍的早餐,在雜貨店買乾糧,向攤販買了一只大塑膠垃圾袋(在兩角和袋底中央,各剪出一洞),做成擋風雨衣,以補強我身上這套用了八年,功能已衰退的Gore-tex登山套裝。

剛好那對美國情侶在一間餐館用餐,我推開那玻璃滑門,問他們一道去嗎?他們互瞄對方一眼,然後皺起眉頭,淡淡地表示:「也許。」

我在街上,重頭到尾又走了三遍,期盼再遇到雪巴嚮導,心想若他能再問一次,我肯定說好。然而我始終沒能再見到他。

我憑著直覺,鑽入一排房舍間的窄弄,攀上後方的陡坡。果真不久,就接上隱身在雲杉密林裡的山徑,正式上路了。

河流在我的右邊,若隱若現。河流是我的嚮導。

約莫一公里,山徑旁有間敞開窗門辦理入山證的小平房。我大剌剌經過它,又折了回來。

看守員的臉貼在窗沿下的木桌上,嘴裡流出一圈口水。喊他,沒反應,便入內把他搖醒。我繳錢,接過收據,他馬上又趴下。我原以為這麼做,將會有多一人知道我的下落,但似乎多此一舉了。

茂密的林帶像為我撐起了傘,可細雨在枝椏針葉上逐漸匯聚成珠,一顆顆墜下,落在身上,水珠從脖子後滾進來,順著背脊,胸膛,手臂滑下。衣服皮膚黏在一起的感覺,起初有些冰冷,走著走著,身體逐步冒汗,一切變得冷熱交替。

我提醒自己稍放緩腳步,惦記那對美國情侶也許將趕上來。

山腰的小徑,開始與河道漸行漸遠,盤入山脈的深處,更深處。不知它將通往哪去?究竟是繞進深山內打轉,或者連到另一座山間,又或是會再回到河流身旁?

我看不見河流,也聽不到水聲,愈來愈難判別自己的方位。那每一道盤曲深折的陌生路徑,彷彿都在試探我失去嚮導時的勇氣。

隨著海拔拉高,四周的冷杉也循序縮小。應該只有這條路吧,我繼續說服自己往前走。

數不清第幾折的蜿蜒處,山徑陡然截斷在一片大規模土石流區。哪裡有路?往左仰望,整座山頭像被掀了層皮肉,磊磊亂石宛如被搗碎的腔體,沿坡面蔓延撒網般下放,完全看不到終端。

河流在哪?難道我錯過了某條岔路?仔細回想,應該沒有,好像就只有這條路,但眼前顯然無路啊。

我硬著頭皮向前,闖入四面石陣的環伺中,不停地跳下又攀上。直到碰上亂石疊成的凹壑間竄出的急流,再次阻斷我的行進。

哪裡有路?我試著沿野溪上溯,找到較平緩的地帶,然後脫鞋,捲褲管,投石鋪路,涉水而過。好不容易攀過這座石山溝壑,卻馬上接著一座,又一座。

我會不會真的誤入歧途?找不到路和對找不到路的恐懼,使我不斷在密布的亂石間滑跤,爬起,摔倒,再爬起,無比的心虛,愈來愈著急,簡直像中了埋伏瞎闖的野獸。

綿延的走山地帶,崖頂下刷的卵石灘沖積扇,一條又一條橫阻的生猛溪流,彷彿無止無盡,哪裡有路?

有一度,我以為左側兩山間奪出偌大明澈的溪水,就是上通源頭的去向。所幸攀爬過程,遇到跨溪的獨木橋,才重新釐清了方向。

天又落起了雨,伴隨著冰雹。我處在山洪可能爆發,土石絕對能輕易淹埋我的下方。哪裡有路?這裡得仔細搜尋,才能不致錯過藏在滿山亂石堆間橫跨野溪的一根獨木小橋。

我望著頭上無數卵石岩塊的陡坡,深深體會到這一切,是生或死,根本已不是我能決定的。

全神貫注在低頭找路時,「別慌,」突然聽見一聲大喊:「不怕!」

我抬起頭,舉目張望,然而四周並沒有其他人啊!難道幻聽?我想,也許是自言自語的回聲吧。我繼續低頭咬著牙,專心尋覓眼下可能出現的一點點蛛絲馬跡,一片垃圾,一坨驢糞,那或將證明我還沒有全然地迷失。

為什麼――不怕。我一面爬,一面想,終於爬出這些沒有山徑的地帶,接上開鑿在懸壁間的窄路。

重回河流身旁,許多往事忽忽就浮現腦海。我感到胸悶,氣喘,卻不停地走著,想著前方的路也許會再被截斷,天候可能更惡劣,你怎麼能不再在乎,不去害怕!為什麼――?

腦海一閃而過:原來――「出不來」。不知自什麼時候起,也是我的選項了。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

我用手背頻頻按壓雙眼,怎麼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流淚,抽咽,放聲哭。就只有這條路了,我對自己說。

河水潺潺流著。林木的蹤跡撤退,兩側河谷漸趨低緩,點點清雪覆綴在褐色的山脊上。

天愈冷,我的身體卻愈熱。白霧乘風的走勢變化莫測。我像是一把鑿冰的鎚子。

傍晚時,前方山彎,忽然翻出一抹灰白的身影,嚇得我站住。一時分不清那究竟是人或鬼?等稍近一點,才認出那是個渾身塗得死灰,瘦得如一副骷髏,杖著把鐵沉的三叉戰戟咚咚震地的苦行僧。

我忍住轉身想逃的念頭,背守著峭壁,擔心那恐怖的尖刃可能會刺向我,屆時至少我可回擊將他推落懸崖。但苦行僧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眼神動也不動,就這樣與我擦身而過。

除了把三叉戰戟,那苦行僧什麼也沒有。在這昏黯冰寒的荒野,他要去哪?我盯著那神祕詭譎的背影,直到他消失為止。

邁入海拔三千七百公尺,身體開始有些頭疼、想吐的高原症狀。再翻過一道坡陵,一片廣闊的鞍部豁然展開。想必已到了巴傑巴薩(Bhojbasa),因為望見距離山徑數百公尺的苔原上,有幾幢平房尖塔在那。

兩座精舍一間氣象觀測站,與河畔為鄰。朝河谷上游望去,是六千八百公尺傲然雄踞的巴吉拉蒂(Bhagirathi)雪峰。但片刻,就又被雪霧遮掩起來了。

我一入精舍,便狼狽窩在火塘邊取暖,烘烤濕透的衣褲靴子。

晚餐搖鈴響時,五名骨瘦如柴披著薄布衣的苦行僧,和我,靠牆列坐,跟前擺著帶鏽的鐵盤。打飯小弟給每人,舀勺稀疏的咖哩湯汁,半勺米飯,兩塊查帕地。

精舍住持說,那些苦行僧是默語者,只顧自己的修行,冥想,每日按時到河中沐浴,從不理會外人的。他們蹲坐吃飯的樣子簡直比枯木沉默。

我住進彌漫地窖味的小泥房。半夜,我突然胸悶疼醒,扭開頭燈,赫然照見枕上一尺牆上一條拇指粗的蜈蚣,正張扭百足和毒牙。我趕緊翻身,摸出登山杖把牠一擊戳落,可未確認下落,我已連連喘不過氣,急急吞入一把藥,整個人就昏厥過去了。恍惚間,但聞一陣若有似無的熟悉的誦經聲。

再睜開眼,已是天明。我的手按在胸口上,彷彿意識到什麼,馬上跳起,四處翻找,卻沒有發現蜈蚣的蹤跡。

陰沉的天。最後的五公里。海拔從三千八到四千二百公尺。感覺很近,實際上在走,卻變得異常遙遠。

前一天,是頭輕腳重,現在則頭重腳輕。每走一段,我勢必得停住,休息一會,甚至兩度吐倒在路上。

每次,一望見前方遠坡上一道涓絲般亮白的冰痕,我以為那就是源頭。慢慢走近了,才曉得又是我的妄想。

雲層嚴密籠罩著天,寸草地衣不生的地表。大山的骨骼赤裸裸攤展開來,所有的肩膀,節瘤,脛骨,全暴露碎裂在外,滿地殘破的片岩,礫石,卵塊,還有那一逕兀自流著的溪水。

走到溪畔,一處插著旌旗,疊石圍起,供奉濕婆的神龕,也還不是源頭。

我不再思想前方。一切都化做當下腳下的一步,只求一步接住一步而已。一波波的回憶不斷湧進腦海:有些像玻璃碎片般明亮刺眼,有些宛若陽光投照河面流動著寂靜的波光。

有一瞬間,我感到不再身處遙遠,而是踩著自己的盔甲,身體,血肉,踽踽獨行,毫無防備,走成了透明。

到了嗎?我似乎不太確定。沿途至此,怎麼連一個朝聖者,苦行僧,神像的身影也沒有。

我呆站在灰黑礫岩的坡上,俯視下方灰綠漾著白紋的溪床,被三面巨大直峭裹著淺藍冰層的岩脈包圍著,而在底面懸壁腳下深黑的縫口,水流急切又喧譁地不斷洶湧奪出。

那就是大河盡頭了嗎?不――那不過是我這段行旅的盡頭。恆河之源,我的終點,原來只是她做為河流的身世的起點。

不――到現在,我才真正認識那河流顯然是由此潛入山脈,轉為地層下的伏流,不再輕易為人所見罷。河流的生命依然在持續著,那根本就是遙遙不見的源頭。

不――遲到這地步,我才知道這一路,其實自大海開始,沿著大河蜿蜒上溯,眼見其他河流的匯入,山谷間溪流的面貌,還有人們所稱的這源頭,及暗藏在山脈下的流水,也許根本是沒有盡頭,也沒有源頭的啊。雖然流水終將深入不知道哪座深山肌理與冰層連為一體,那初始,新生,難道不也是由她自己一路地流,切穿山脈,流入平原,朝向大海,化為季節風霧雲雨雪交混再生而成的,如此地循環反覆,無止無盡,永遠不停――

我站在二、三十公尺高的礫石陡坡上,想嘗試著往下探。我壓低重心,踩出幾步,便連人帶石,打滑摔落五公尺下峭壁間的坡坎,沿坡脆弱的碎石砂礫連帶往下灌,直掩上我的大腿才止住塌落。

沒有害怕。我徒手一點一點把被埋住的腿挖出,然後又心無旁騖以貼石攀岩的方式往下爬。

我站在群山下冰河谷底,最底部,距離水面僅隔一塊磐岩,眼前環伺的冰壁和轟隆的水勢,使得一切變得更危聳巨大,而那些超越冰封速度的白水浪花,好像隨時可能或淹上來。

我無法不感到自己的微渺,是身如沫,卻仍盡可能想靠近那被蝕穿的穴口。我四肢貼伏在一面穩固的片岩上,俯身看水,親手去感受冷冽的急流,刺刺流穿我的指間,什麼也抓不住,可突然所有的往事又歷歷再現了。

我掏出胸口衣袋裡的一只塑膠夾袋,裡頭裝著一葉在大覺寺塔下拾起,宛若透明蟬翼的菩提葉,雖然那輪廓和形體都支離破碎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倒出來,捧在掌中,接著一一送進激盪迴旋的流水間。

別再回頭,也不要忘記。我已經知道我從哪裡來。但願流水能將這葉碎身的菩提,帶往我曾經行過的每一個地方。甘戈特里。海拔三四一五公尺。恆河嘩嘩地白水洶湧翻捲。(攝影◎謝旺霖)甘戈特里恆河畔,供奉恆河女神的寺廟。(攝影◎謝旺霖)恆河溪畔堆石疊起的神龕。(攝影◎謝旺霖)朝向恆河源。(攝影◎謝旺霖)恆河盡頭,牛嘴冰川上。(攝影◎謝旺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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