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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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拳縫糾結的玫瑰

〔解昆樺/自由副刊〕

作者簡介:

解昆樺,1977年生。台灣師範大學國文所博士。國立中興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研究發展組長。寫作詩、散文、小說跟電影劇本,一個在寫作上充滿雜質的人。吹奏薩克斯風時,希望把那些雜質,提煉成鋁盒中的糖果們,有甜蜜,有色彩,有海浪第一次觸碰赤裸腳尖的震顫。

得獎感言:

暗夜失途

我們蜷身機艙久候嚮導的星

無限大地埋葬一枚火種

滔天巨風捲起汪洋如送你的花束

不是我們走入一個故事結局

是無數個故事召喚我們走向來日

飛奔,飛奔,用前傾額頭輕觸

那明日的明日

如幼鹿輕觸思想一顆顆復活節彩蛋

拳縫糾結的玫瑰◎解昆樺

1

伸出僅剩半截肉那萎縮如枯蕊的左手,我遣散右腿上霧般的幻肢,趕緊驅使糾結幻痛的膝關節攀上床緣。我要努力爬上沙發床,特別在這一刻。要看起來迅速!要看起來有力!

上了床,像拉伸彈性疲乏的彈簧般,我在折疊床上鋪展自己――讓彎曲背脊能直些,瘦手短腳能更長些,一灘泥沼般在森林間艱難地擴散。

這流程我之前反覆練習了好久,還叫死黨阿凱以他過去翻牆逃學如家常便飯的經驗一旁緊盯。他粗魯地手腳並用,幫我喬出正常人的移動姿勢。雖然指導到最後,都變成怎樣的動作,看起來更有男人味。

女子看著我,點完自己帶來的玫瑰薰香後,猶豫是否要伸手幫忙時,我已爬上沙發床靠在枕頭上。我希望她觸碰我身體時,不是在我爬床的時候。當她看到我獨自上了床,我的身體也終於正式爬過「人都這麼大了還需要媽媽扶上床」的階段。

她戴著口罩眼睛似笑非笑:「你這樣多久了?」

「十五歲發病,然後意外就這樣了。」

然而,她就這麼拆穿了我。

「說話啊!說話啊!」我隱藏應該更完整的腳,用剩下的力量在內心對自己咆哮。

前一天手愛天使義工千叮嚀萬叮嚀:「開始前要先聊天培養氣氛,她也是第一次當手愛性義工,也會緊張。我們會在門外等著,若真尷尬喊我們,就這樣結束好嗎?」

「那她為何願意幫我?」我嘴巴咬著空筆管在鍵盤敲上這行字,心裡卻害怕寄出去後這場幻夢又要煙消雲散。正要轉敲Delete砍掉,電郵信箱叮咚輕響,傳來手愛天使的信:「我要再說一次,這個性服務一生只能三次。這是第一次。」

我努力要背出預先打的開場白,太緊張了,沒一字記得……算了!還是先說「謝謝」吧……這是媽媽最常說,同時也是我高中後,快速衝高使用頻率的詞。我慣性、無意識地使用這詞,如蚊子吻器刺入人皮膚貪婪吸吮鮮血般,歇斯底里地提取謝謝的詞義。但我不是為了我的感激,而是為了我的羞愧。這詞語的宿命是我缺殘的肉身,少數能扛起的事物。所幸這詞義早已被我不斷提取,稀薄、輕盈、便捷如衛生紙。

鼻息女人香,接下來不必言語。激烈的海風晃動這廢棄MTV改建的倉庫,反而酒甕般醞釀這香。

她挪移身子,靠近我。我游移的目光,被她帶香的女體勇敢捕獲。我沙漠般荒蕪、崎嶇沒有定型的身體,於是有了自己的山丘。她所握住的那些渴求、那些分泌,終成淵藪。

不知為何,她乳膠手套內的手指似乎沾著顏料痕,握緊我的拳縫糾結如玫瑰,在略帶韻律地抽動中,浮升如煙火。

夜海花火片瞬燦爛,最後凋零於那洶湧夜闇的吞噬。一切又重新回歸原本航道,沉沉睡眠中肉癱軟著。

她撫靠我胸膛慢慢擦拭我。我承認那些情欲釋放中肉的戰慄,讓我已失去力量。在女子示意下,玄關門外頭的性義工跟阿凱趕緊衝進來,將我四肢折疊收好,把我重新安上輪椅。

媽媽在輪椅四處安上能伸出的綁帶,宛如千手修羅,再次握住了我。

2

手愛天使散去後,阿凱淫邪地問:「她胸部大嗎?」

「應該。」我迎向桌上好幾台監視器螢幕透來的光,繼續著檢視倉庫內外有無異常的工作,若無其事地。不是為了她的身體,而是為了我的第一次性愛體驗虛張聲勢。

「她有沒有稱讚你很棒呢?有時可別當真,下次……」阿凱自顧自地接話。

「我只能再拜託手愛天使兩次。」

「啥!?我還以為隨叫隨到呢。」阿凱打開手機:「這樣還要忙這麼久,算了還是我下次軍中放假我約雞頭,帶你去巷仔內見識見識!」

但我真正需要的,是有人隨時遣散我那些幻痛幻肢。

阿凱準備將我推出門,我俐落地將電燈冷氣關掉,阿凱訝異看著我這段時間在倉庫練就的俐落動作。

不知何時我的身體開始秉持閃電。被截肢的右腳不斷幻痛,不只潮濕下雨時我被截肢的肉縫處幻痛著。如果這幻痛能具象為荊棘,纖維聚合成肌肉肌理,我就能有一條真實的手臂,想著想著,下體代替著什麼竟開始勃起。我還不知道這勃起意味什麼,是幻肢的真實化或者什麼?我不斷忍耐那份膨脹,但在睡夢中還是失去了防禦,夢遺了……

媽媽洗衣服完後,欲言又止,帶我去看中醫。老中醫把了把我的脈,意有所指說:「你要強精固元。」

「多針的是哪些穴位呢?」媽媽比我更早開口問了。老中醫不假思索回答,這些多針的穴位,如何牽一髮而動全身,對應我的陰陽五臟六腑、金木水火土。我想問:哪個穴位能對應找到我已遺失的右腳,現在十七歲該有的樣子?

我的幻肢如虛脹膨脹的氣球,確實被那針炙,碰地一聲一一點破,成為夢幻泡影。

但那些幻肢彷彿無法清除的癌,不久後還是從我身上四處亂長。每當我卡在學校課堂桌椅上百無聊賴之際,我時常讓幻肢自行生長。幻肢從我如玫瑰花蕊般萎縮、截肢的肌肉皺結深處開出一隻臂膀,再從這臂膀窩心開出一隻腳。當然,也可以再從腳掌再開出一隻手掌……我如此貪婪地讓幻肢不斷自行生長。小小教室從我輪椅,開始四處漫漶我蔓生的身體肢節。

我遣動我的幻肢打開窗口透氣,用幻肢幫老師把黑板上講過的重點擦掉,但教務主任又從門口進來,每一次我都要朝他臉,賞他一拳!

高二時,教務主任一臉殷勤地把我與其他特教生推進會議室,對面坐著一排準備考大學的高三生。教務主任希望他們能照顧我們,這樣推甄好大學就能加分。資優生潔明選了我,一開始放學他都會拎著一疊英文單字卡推著我逛校園,邊等媽媽來接我,邊教我英文。後來接近甄試,就變成潔明媽媽來推我,要他在一旁K書。

推甄放榜,潔明沒有上他最想上的醫學院,我寫了卡片,請媽媽推我去他家按門鈴送給他。潔明媽媽走出門,代替他收了信,冷冷一句:「潔明要考醫學院,沒空陪你玩家家酒。」

應該還要再折斷什麼,才能幫到他呢?我心想。

再次把我們這些異形推進會議室的是訓導主任,所以圍觀著我們的,也從「品學兼優」的學生一夕間變成逃學、打架、抽菸的同校生。我從加分關,一下變成了懲罰項目。

大家面面相覷,把各種違規全包了的阿凱,倒是先舉手指向我:「反正最後是要我選他,不如我先選了。」

阿凱做為船老大的父親可得意了,以前聽到老師要家庭訪問就抱著頭燒,現在三不五時接到老師打電話稱讚阿凱好有愛心。

阿凱覺得整個世界安靜不少,而放學推著我在港鎮亂繞,到那無人倉庫探險,都成為可以晚回家幫忙的藉口。

有次放學他帶我改從後門回家,換換風景去探險。經過資源回收區,發現學校另一派不良少年蹲在那兒抽菸。他們故意挑釁阿凱,丟一個空鋁罐過來對我閒言閒語。鋁罐還沒滾到我輪椅輪子,阿凱拾起地上可口可樂玻璃瓶敲碎,衝向他們亂揮一陣,少年們落荒而逃。阿凱回來把半截玻璃瓶扔回資源回收區,只說:「其實因為他們丟到了我。」

阿凱也不是都那麼暴力,他也會推我去看女生,因此還博得一些女高中生的好感。有陣子他都叫我「把妹利器」,只是後來我身體愈來愈扭曲萎縮,愈不堪入目,他不斷對我嚷嚷:「快好起來啊!我的幸福靠你了!」

看來我啟蒙了少女們可能的母愛,但愛我的,最後還是我的媽媽。

或許當兵鍛鍊到了,也或許中午手愛天使的事,怕我媽感覺有異,阿凱比之前更快把我推上回家的坡道,趕緊把我推回我生活秩序的常軌,也更快把我扛上樓。

記得還在學校時,阿凱第一次「愛心服務」背我上樓,趴在他的背上我竟感受到一片熟悉草原。但這份熟悉,從哪兒來我又記不上來。隨著一次次他背我上樓,我則對著記憶一層層向下翻箱倒櫃,向以前的以前、那時的那時追索,才從父親的背上找到這片草原的起源。

那片草原豐碩了我幼年那時記憶的周遭,補白了我不斷在現下埋怨,而無力堅守過往的株芽細節。那時父親遠航回來,在家休長假,他把自己當成行動燈塔,把五、六歲的我背著上下樓。

「有一天我也要背爸爸下樓!」我終於記起我這樣說過。

「先背媽媽下樓吧!」我記得爸爸說。

但我不記得媽媽那時的表情,如今爸爸早已航過生與死的邊界,那片草原只能在阿凱健壯的背上青春蔓延。

如果阿凱家裡真的忙不過來,阿凱有時會帶我去幫忙。我總好奇看著他打赤膊,高舉木槌,揮汗敲落冰庫裡凍成山堆般的魚。冰塊消融,魚群亮出自身如匕首,惟魚眼木然如屍,因已無情,雖亮,但一如死灰。當人們只會用憐憫眼光看著我,好奇我如何能繼續存活下去時,只有阿凱為我示範著一個完整的男孩身體,如何能長大成人。

看著阿凱冰屑紛飛中奮力擊打的身體,我有時想這如草原的背如果提早到來,是不是就能幫我掙脫那綁在我身軀的電毯,解開包裹著我畸零身體的,那著火的胎衣?

阿凱取下掛在我脖子上的鑰匙,打開鐵門,輕聲把我推入,因為幫我幹了「壞事」,正準備躡步閃人,假寐的媽媽還是醒來。

媽媽:「阿凱,謝謝,留下來吃飯吧!我煮一下馬上好。」

「等下還要回家吃飯,難得放假。」阿凱尷尬回答,便落跑了。

媽媽眉間皺紋仍疲勞糾結,傍晚像要揉散那皺紋般,我以萎縮的手划入微涼水紋,幫忙洗菜。

媽媽平日凌晨兩、三點趕去港口漁市場當理貨員,不斷清洗、裝箱魚貨。忙到七點回家載我去學校,再趕到漁市場賣各種現榨果汁。中餐在菜市場簡單打發,回家午睡。若阿凱能帶我回家,便能提早開始準備做晚餐。假日媽媽則推我到碼頭市場幫忙,說是幫忙,我其實只是在媽媽不斷向客人說謝謝聲中,忙著躲避眾人的目光。媽媽忙得如千手觀音,不只為了家計,還為了籌我的開刀費。

媽媽籌錢要我再去開刀,但這有什麼用呢?每次開刀在冰冷手術房全身麻醉昏沉睡去,醒來一切又是觀察又是調養又是復健,最後什麼都沒有改變。當我癱在手術台上時,手術刀是如何料理著我?假日陪媽媽漁市場賣果汁,我看媽媽如何俐落以刀尖刺入檸檬,飽汁的檸檬四處噴濺汁霧……我看魚販如何以魚刀滑剖魚腹,赤手伸入滲流鮮血的魚肚內,抓起豐腴團聚的魚卵……

我要活在當下。我開始有勇氣,支吾拒絕。

但媽媽沒有把我的話,翻譯成能說服她的語言。

漁市場工作結束,媽媽會推著我去漁市場不遠的媽祖廟拜拜,祈求媽祖保佑我開刀順利,能恢復原狀。我拿香,一旁無言聽著。

媽祖廟旁偶爾會有乞丐趴地磕頭喃喃索討,每當他看到我時,原本空洞眼神,便著上了無地自容的色彩,默默低頭,等媽媽推我行過。

有次,拜拜完,媽媽發現東西忘了放在漁市場,要我在媽祖廟先等著。另一頭幾名婦人前來拜拜,遠遠海風便傳來她們的談話――

「有夠可憐……」

「真是討債囝仔……」

「看可不可去賣樂透刮刮卡……」

又來了,我皺眉。

我不想展露自己肉身的萎縮,從那些消失的肉中,論斤秤兩地獲得現實利息。完整的人以他們完整人的樣子,箍套在我脖子上,把我當狗牽,不准我解開枷鎖逃走。海打開了人們的心,也打開了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母親的千手張揚,也不能遮蔽那些話語。在這個沒有潛台詞的港灣,你不想聽的,就只能交給虎虎海風散去。我打開輪椅卡楯,已在風中的我,還要努力尋找上風處。

晚餐後整理完餐桌,媽媽幫我洗澡。我裸身抱膝坐在浴缸,溫熱水逐次浮升,我微弱體重快要不能抵抗浮力。媽媽帶繭的手掌,給了我重量,泡沫中她洗著她所給我的這副殘軀。她拍打我,避免少活動的身體得到褥瘡。洗完澡後,媽媽把我綁在輪椅打開電視,她在一旁開始做婚禮花卉家庭代工。塑膠花、絲帶花開滿整間公寓,父親、媽媽是不是也曾經過這些花卉而共結連理?還是沒有得到這些花卉的祝福,而生下了我?

電視中世俗戲謔的聲音躁動地填充我們的公寓,我與媽媽在聲響夾雜的片段中,開展一天最多的對話。突然響起的訂單電話,有時會中斷一切,媽媽一接訂單便會馬上出門批貨。一個人在家的我總會關掉電視,安靜地趴在窗口看群星閃爍,與港口海面的波光瀲灩交互低語。

這是我所能極目而見的上蒼,神在哪裡觀看我的來日?

3

後來,我猜神就佇足在那港邊晴MTV守望。

阿凱父親要阿凱問問我,他同樣是船老大的朋友頂了一個荒廢多時的MTV做倉庫,用來囤積遠洋漁船多年來少用的器具,現在需要找人看倉庫,看我要不要過去幫忙。

「我行嗎?」我問阿凱。

「我爸說OK啦!基本上倉庫東西也不大值錢,裡頭也裝了監視器,跟大廈管理員一樣坐在那邊看電視,監視器錄影帶滿了就退帶換另一個新錄影帶。早九晚五,若真有事就按桌子下的警民連線。我看你成天在家,就只是在看電視。」阿凱慫恿著。

我興沖沖地感覺自己好像抓到了一根浮木,這樣我至少有個工作,恨不得現在就休學。我回家馬上跟媽媽說這件事,沒想到媽媽顧左右言他,不給我正面答覆。後來才跟我說,其實那個船老大就是爸爸以前的老闆,早就跟她提過幾次這件事。

不知為何我的弦就斷了,生氣媽媽為何不早告訴我:「除了被送去開刀,我什麼事都不能做是不是?!」媽媽默默聽著。

「我不是妳的寵物,不是妳關在籠子裡展覽的孔雀、猴子!妳生下這樣的我,可是妳不是我,我真的很痛苦,妳知道嗎?」

「我不是你,母子連心,我希望我能知道,甚至分擔你的痛苦。可是我怕,你不小心就……」

「那妳是能多小心!」我繼續吼著,要蓋過媽媽聲音:「小心到電毯都著火了,肌肉萎縮就算了,還害我的腳也沒了!」

我用我的殘缺,當成攻擊的工具,這個工具唯一能傷害的人,也只有媽媽了。

我還記得那天阿凱打著哈欠一進我家門,就扭開電視電影台,用轟來炸去的超級英雄電影聲響提神,才剛高中畢業,他等當兵的空檔泡網咖泡得糜爛又徹底。媽媽早早去漁市場工作,我拜託阿凱凌晨四點就過來幫忙搬要帶去倉庫的東西。直到他把我安在冰冷的鋁合金輪椅上,我腦海還滿是電影中鋼鐵人肉與鐵的合體聲響。

我的輪椅上掛滿著東西,除了筆電,幾乎能多帶的生活用品、工具我都帶上了。阿凱推著我走港邊公路,這些我將來「工作」的用品道具不時敲擊輪椅,彷彿我就是另一個正在以肉身承載拼裝組合零件的鋼鐵人。

我唬阿凱一大清早來搬比較涼,其實是我不想被港民看到指指點點,我想幽靈般無聲無息地遷移。阿凱只說:「反正以後我放假要鬼混,你要給我開門。」

這麼早,海風將港鎮颳得清涼,港灣作業的船隻在鬱藍海洋上點燈前航。灣岸公路彎弧如脊椎,燦亮路燈彷彿骨節。沿著海灣的街燈向夜海對焦,如一把把穿越過陣地的槍。烏魚海鮮季旗子掛在每條路燈上,迎風蛇信般喧騰。

終於抵達仍架著「港邊晴MTV」紅字招牌的倉庫,街燈投放下倉庫輪廓生長出束狀陰影,活物般斜倚路旁。整座倉庫彷彿長腳蜘蛛,孤獨猙獰地要嚼食月亮。我忐忑又雀躍地拿著鑰匙轉開門。迎向我們的是局促小玄關,後面是一道嵌著黑色單向玻璃看不到裡面的門。玻璃都刮花斑駁了,漫布著禁忌、曖昧的咒文。

推開內門,黑白馬賽克地板上一個櫃台,櫃台內嵌入好幾台舊型小電視與一台桌機電腦,剛好用來接上倉庫內外的監視器。內廳滿牆都是放錄影帶用的陳列架,一旁則是兩排各三間,依照一○一至一○六編號的小房間。幾個小房間已擱了不少船老闆的機具與耗材。

港口船舶傳來長短互現的汽笛聲有時襲來,震撼這鐵皮加蓋滿是鏽蝕的倉庫,倉庫四處積墊的塵埃因聲響抖落,在投射冷冰冰的白光燈管下,一片灰濛中帶著魚鱗般的燦銀。

我檢視櫃台中倉庫內外監視器,內頭監視器一台正可以看到門外玄關,原本就是設計用來防範警察臨檢之類的。其他幾台竟是隱蔽式藏在天花板裡的,有可以看到櫃台旁錄影帶陳列架的,也有可以看到走廊跟房間的。當初這設計可能就是用來監控客人,怕有人偷錄影帶或在房間裡幹壞事用的。

外頭大門監視器還可看到公路那頭港市,媽媽還在忙吧!她最後還是捱不過我,但要我畢業後才能接這工作,原本早上八點載我去學校,以後便改送港邊晴MTV,就是多準備一個簡單的便當,下午五點再過來接我。但她要我隨時帶著手機,有事就打給她。另一個窗口監視器可以看得更遠了,至少可以看到沙灘堤道,還有海洋在其後顯現。

只是窗口監視器螢幕緩緩升起一片煙,我緊張看向窗口,才發現阿凱拉了張椅子靠在窗台邊抽菸休息,拿菸的手晾在窗外。當然,我也曾好奇背著媽媽,跟阿凱借菸偷抽,煙氣進入我骨架扭曲的身體,蛇般在我可能也扭曲的肺腑,強制被揉製成畸形。幾次就夠了,我萎縮的身體也不會因為煙氣而膨脹回原狀,阿凱也盡量離我遠一點抽菸。

我跟阿凱開始整理倉庫,將機具耗材蓋上防水布,將各種沙發椅移到櫃台後拼成床。忙了一陣,我全身痠痛與幻痛,呻吟地爬上沙發床。

阿凱聽到了,忍不住虧:「你是在拍A片喔?我帶你去開女人啦!」

「你跟我又沒錢。」

「早就跟你提議說,我推你去賣彩券籌錢,你又不要。」因為是阿凱,我可以笑鬧地承擔這玩笑。

「欸,說不定姊姊看你是處男,還包紅包給你呢!」阿凱自顧自地鬼扯。

後來港邊晴MTV倉庫確實時常傳出淫蕩的呻吟聲,因為阿凱居然在那充滿髒話塗鴉的一○六號房間地板發現有個夾層,裡面藏著一箱古老的錄影帶,箱子上不知誰用奇異筆寫上「謝謝你」。阿凱沒事一個個試看,發現其中不少是成人色情影帶。當兵前,阿凱幾乎泡在這裡,興致盎然地欣賞這些古早A片。

阿凱新兵入營前,再怎麼樣我也要媽媽帶我去火車站送他。阿凱笑:「又不是去送死。」他丟了一雙掌心塗抹橘色厚漆的手套。「接下來你可要好好練腕力,自己才能到處趴趴走。放假我再去港邊晴,找你鬼混。」

這偏僻到Google Maps也抓不到地點的港邊晴MTV倉庫,成為我的安身之所。我就躲在櫃台後重新煉造自己,釋放真實的自己。

在這裡,掌控監視器的我,就是全知的神。我有了正常人舉頭三尺高的俯視視角,不只能監看這間倉庫,還能監看走過倉庫外的正常人,以及欣賞稍遠堤岸上戀人如何牽手行過蔚藍。

我雖然之前拒絕了阿凱一起看A片的邀約,但現在摸熟了倉庫,我開始偷看A片。但我害怕有人突然闖入,所以看A片時只敢隔著衣服摩挲我的下體。害怕媽媽洗衣服又發現什麼,我每次先在內褲塞好幾張衛生紙。我釋放完我自己後,還不斷拿衛生紙擦拭下體,乾淨嗎?夠不夠乾淨?還要更乾淨吧!

我又抱蹲在浴缸裡,羞恥地讓媽媽清洗著我,突然間停電了!看不見的母親手忙腳亂,胡亂拿起明晃晃魚刀往我下面……

惡夢了……我午夜驚醒。

惡夢醒來,我一身冷汗在幽暗的房間中,努力要抓回我癱散的肢體,卻不斷抓空。我又更萎縮了嗎?我焦黑倖存的腿膝。

我奮力起身,扭開床頭燈,終於找回我的腿膝。我也曾失眠地看著日漸枯槁彎曲的四肢,想像他們的日後,沒想到最後其中一個被焚燒砍伐掉。

我膨脹堅硬的下體成為我肉身最真實的延伸,比起幻肢,我滿足在這真實無比肉身的膨脹。因性欲而膨脹的我,就是要堅挺地去占有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我不甘心,上網尋花問柳,打算鼓起勇氣要阿凱下次放假帶我去,沒想到竟陰錯陽差地找到手愛天使的性義工網站。經過好幾次信件往返,才在阿凱幫忙下,完成第一次手愛。

第一次結束後,我不斷在腦海中播放那天中午戴口罩女子擁抱我,握緊我陰莖的那時那刻。意淫後的釋放所扯落的寂寞,成為了我心的幻痛。我重新召喚幻肢,讓他們穿過時間到當時現場,代替我的目光伸入了那時她的襟口。甚至抱起我,帶我抵達更遠且我所不知屬於她的遠方。

透過腫脹陰莖與幻肢,我感覺身體在危顫中得到了平衡,但我只是風林中坐立於樹椏末稍的長尾猴。

後來有一天調閱整理錄影帶,我竟發現外頭監視器拍下手愛天使義工帶著她走入倉庫的身影。我趕緊調閱玄關監視器錄影帶,果然看到那個更清晰的她,偏偏內廳監視器是對著錄影帶櫃,而不是櫃台,不然就能拍到我們在沙發床的影像了……

我將這段影像擷取下來反覆播放,錄影帶中她的影像,幾乎取代了我真實經驗著的她。在我情欲暴漲時刻,我費力地打開影帶。情欲潮退之際,我總想著對我而言她所以獨特,是不是只是因為她是這片段複製下來影像的原作。

我成為了巨人,收藏著在螢幕中她被縮小著播放的影像。我終於可以扮演占有者,瞧瞧,我有她的軀體,我有她的手跟腳……但……她戴著口罩。不行,不行,我還要她整個臉龐。

4

我推著輪椅在不同編號房間找著,終於找到一個竹竿。我奮力伸高竹竿,把天花板撐起,把隱藏式監視器調整對準櫃台後的沙發床。我不只要拍到在床上的她,我還要想辦法扯下她的口罩。我遏阻不了我自己。

我的欲望變成一個怪獸,不只把我啃得不成人形,而是根本把我吃掉了。

這次我不打算找阿凱,假如偷拍被發現了,會連累他。所以一切都得獨立作業,我催眠自己,就算一次高難度的復健訓練吧!

開門帶手愛天使進出倉庫,我自己上床起身,這我已經很熟練了。難的是,如何快速完成,我希望錄下最多的是我跟女子共處的影像。不過最難的,還是如何讓女子身體跟臉能迎向監視器,以及要如何能「培養氣氛」不經意地拉下她的口罩……

我騙媽媽說最近要趕著檢查監視器錄影檔,要她晚上六點多再來接我,她自己也可以多休息一會。我戴著阿凱給我的手套,依照自己擬的「劇本」,獨自在港邊晴MTV倉庫不斷練習推輪椅,上下輪椅跟床,手套掌心的橘紅厚漆都快剝落了。我甚至想像未來能在這裡裝上大型抓娃娃機的遙控機械手臂,這樣我就可以把自己抓起來,在倉庫四處移動。

某次傍晚我正在練習時,倉庫外頭突然有人試探地搬動窗口。我身體欲望如此運動賁張,居然有人敢來打斷。熟悉倉庫的我,四肢著地弓伏在地上,快速爬行過去,帶著我平時猛烈嘔出肺部積痰的恐怖聲響。隔窗如皮影,我被投影放大為怒嚎的巨型鱷魚,惡人往往無膽,嚇得那人連滾帶爬地跑了。

那晚媽媽開車載我回家,我從車窗看著港邊晴倉庫,鐵窗在長年海風酸蝕下鏽跡斑斑,暗夜中窗屋內火災警示燈掃動明亮著窗櫺骨架。當我的心臟因女子而猛烈跳動,是否也能點亮我胸骨,儘管它如此彎曲。或者,我的心早幽暗汙穢,缺乏火苗?

練習到有了基本信心,我咬筆桿敲著鍵盤,寫信再約手愛天使義工。所幸之前寫的電子信件,還留在網路信箱裡,還可以複製貼上,簡單改一下就好。

我焦急等待回信:我會不會因為時間間隔太短被丟到後面?會不會申請人變多,我直接被打槍?我的電郵會不會被網路詐騙集團攔截而被勒索?

等了兩天,終於等到了回信,再幾次信件往返,我們敲定了日期。當然,信件收尾處,也寫明「你這次是第二次申請,一生只能申請三次」。

我點開手愛天使網頁,發現他們這半年來陸續有義工加入服務團隊。這次來的,不知道會不會是原本的她?我不敢主動提問,怕被發現別有居心。

我不斷加緊練習流程,害怕這個手愛義工網站莫名其妙被網路正義魔人、宗教狂熱分子關注,然後被政府用奇怪法令抄掉。當你失去肢體,必須要跟人不斷說謝謝時,你就得半買半送,把自己的陰莖也閹割奉送給世界,一輩子假裝自己沒有。我們只能吃藥,不能吃禁果。

日日夜夜我心裡複習流程,何時該把茶泡好放著,何時該站在哪裡等待,何時該把他們帶到倉庫哪裡,導演似地。只是這次除了「謝謝……」,要用什麼話當開頭?這是我寫不出的劇本台詞。

那天一上午我就等在港邊晴MTV倉庫內的大門,手握著手機,等待大門門鈴、手機鈴聲響起。

手愛天使義工保護著女子進來,賓果!還是她,雖然還是戴著口罩,我難掩興奮。我引領他們進入玄關,有了上次經驗,手愛天使準備幫我打開玄關門,我跟他們說「謝謝」,自己早先一步打開這門。我引導女子到櫃台後的沙發床,其他手愛天使依舊守在玄關。她準備點起精油燈,我趕緊打開上次沒有的輕音樂。女子聽到後驚喜轉身看我時,我早已躺在沙發床上等待她。

她準備擁抱我,我刻意將身體往天花板隱藏攝影機方向偏,她果然被我帶過來。

「拜託,盡量錄吧……」我內心默念。

她為我解開上衣,我緩緩順著輕音樂,緩緩向她脖子依偎,在她胸口起伏中貪婪嗅取她的女人香。她再次握住了我的堅硬。

海風一陣一陣撼動這鐵皮屋倉庫。

突然間門鈴急躁猛響,一下子一個巨大撞門聲後,房間外傳來男子粗嗓大喊:「幹!你們在做什麼!」

女子一聽,緊張起身,先整了自己的衣衫。

手愛天使義工:「我們……」

「讓開!」玄關門喇叭鎖被踹斷,木門才彈向牆壁,便衝進一中年壯漢,一身工地裝牛仔褲,滿是油漬油漆斑點。他左右探看,一下就在櫃台後面發現了我們。

「妳是在做什麼齷齪事!」中年壯漢咆哮。

接著看到這樣的我,他要向我招呼的拳頭也猶豫了。也就這一下,手愛天使義工還有……媽媽……竟跑了進來。

女子起身箭步抓住中年壯漢手腕,媽媽、手愛天使跟女子合力把中年壯漢拉出去。

媽媽才要回身卻來不及了,爭吵引來好奇的港民們,他們闖進了港邊晴MTV倉庫內廳,以瑣碎鼠語,咬囁著沙發床上下半身裸身掙扎的我。

被棄置在這裡的我,如凝固的閃電,一枚休止符般。

5

「要不是有我……」媽媽喃喃欲言又止。

她以自己的方式修復好我,一身蔽體之衣、輪椅綁帶,我被穿戴整齊這些,對準著客廳打開的電視,手上握著媽媽放在我手心裡的電視遙控器,重新被圈養在客廳。一切像恢復原狀般,媽媽蹲在客廳繼續拼湊零件,做著塑膠花。

「妳是怎麼知道的!?」但我要刺破這原狀。

媽媽抬頭看向茶几上的筆電:「不要以為我什麼都不會、不知道。」

「妳偷偷打開我的電腦,看我信箱!夠了!」我把手上電視遙控器用力砸向地板,但只有電池蓋飛散,電池彈跳,各自滾入家中陰暗夾縫最深處。

我自己轉著輪椅輪,撞向大門鐵門,鐵器交鳴,嗡然迴盪整個樓梯道。

奮力甩開門後,我掙脫輪椅綁帶迎向那嗡然聲響。

我瘋狂放縱我的情緒,假裝媽媽沒有情緒,假裝她沒有必須自拔的深淵。

我半滾半爬要下樓,媽媽半拉半扯,但我要掙脫,我要掙脫那條著火電毯、那條著火胎衣,我要掙脫那一把把指向我的魚刀、剃刀、手術刀――

就這樣我與媽媽纏成肉團般,一階階跌撞到公寓一樓,趴在地板上的我看到樓梯夾樓梯道下,放著一台罩著塑膠套的全新電動輪椅,輪椅牢牢鎖上的鐵鍊,明晃晃地扣著樓梯生鏽的鐵柱。

後來我駕著電動輪椅出門,我還是會帶著阿凱給我的手套,但大多只是放在提袋裡,陪伴我而已。我把手機套入手套內襯掌心,變成手機專屬保護套。

母親只陪我在家與港邊晴MTV倉庫間幾次來回,就讓我自己自由來去。她只怕電動輪椅車會沒電,但其實我倆都知道我體重愈來愈輕,機器耗能負擔應該只會愈來愈低。

我懷疑綁帶好像不斷在縮短。我無時無刻在改變自己的形狀,四肢自顧自速度不一地縮小,左右手粗細不一樣,卻都比腳長,會不會有一天萎縮的是我的大腦?我真是一場偶然的意外事件,來日難以預料。希望媽媽最後能抱著像縐紙團般的我,把我放在電動輪椅上四處載送,還比癱軟在床上好。

而那份我對女子的記憶或許也將被揉皺成紙團,愈揉愈小,小到使我無法細讀回想。愛上一個女人如此成為了我最無力,卻又最真實的幻痛。

獨自前往港邊晴MTV,我坐在櫃台,我想我已經有足夠勇氣了,我夾帶著我全部的黑暗,調閱那日的倉庫錄影帶。

監視器帶領我攀登到上帝視角,螢幕亮光打在我身上,讓黯淡的我徹頭徹尾成為陰影。

「既然媽媽在家中電腦看到我電郵信箱內跟手愛天使往來的信件,其實她要阻止我的話,早就可以阻止我了,不是嗎?」我邊看邊猜想著:「等等,那媽媽是我第一次跟手愛天使通信時,就知道了嗎?」

影像無聲進行著――

玄關監視器:他們入門,我開門。

內廳監視器:微小的我與她躺在沙發床上動作著。

玄關監視器:手愛天使等著,其中一個聽到什麼,起身打開大門。中年男子進來,手愛天使們攔不住,玄關門被撞開。玄關門被撞開時,母親也從大門趕來。

內廳監視器:中年男子撞開門,衝向我與女子。女子、手愛天使與母親將中年男子拉出去。港民們三三兩兩陸續進來。

玄關監視器:中年男子要被拉出大門外,媽媽轉身入內,手愛天使不知該怎麼辦,只剩女子還拉著中年男子。

影像依舊無聲進行著――但我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那時在玄關中女子的大喊,不斷地為影像補白――「爸!我只是幫他打手槍而已……」

而已。而已。我最後也只是個要消失在自己肌肉皺摺的人而已。

我看著影片中被棄置在沙發床上,我那赤裸如枯乾玫瑰的身體,如何自成裂隙,流洩自己的意義。

或許神仍在港邊晴MTV為我守望,在我殘軀開回精神的玫瑰,即使我曾如此不堪地僭越了祂俯視世界的高度。

某夜我在家上網,陪媽媽做塑膠花代工,打開信箱竟然收到手愛天使來信,說女子想跟我見面,畢竟上次父親來港邊晴MTV大鬧了一場。

我期待著,但我依舊沒跟媽媽說。我刪掉這封信,依舊默默準備。

約好日子的前一天,我比平常花更多時間給輪椅充電,看著電動輪椅延伸出如臍帶的電線,渴切地吸納牆壁內蘊的全部電力。

烈陽中的下午,我整理好自己,提前等在港鎮火車招呼站外。火車終於順海灣入站,這次她依舊帶著口罩,零星出站的人好奇看著我們這樣的相聚組合。我低頭,沐浴他們的目光。

女子:「就叫我小仙,這算我們的第三次見面吧!」

不管如何,我第一次得到了她的匿名。

我帶小仙沿著海灣公路走向港邊晴MTV,但我不是要帶她去倉庫,而是我透過監視器所盼望著的戀人堤岸。

堤道盡是風沙,風沙鹹苦酸雜。

小仙邊走邊說:「我想親自跟你說對不起,之前我爸衝來……我實在不知道他為何能知道……」

「不,我才要跟妳說抱歉……」我拿出袋子中的監視器錄影帶,一五一十跟她講我原本的偷拍計畫。

小仙:「我其實是人體畫家,我爸非常反對我一個女孩子家畫人的裸體。但他愈說,我偏偏就愈要畫。你這樣偷拍確實不對,但其實我也利用了你。因為你的身體,提供了我最直接的毀損、殘缺身體的素材……」

她撿起一旁枯枝:「我之前來這,都想畫下這片海,想不到現在能如此靠近。」

她蹲在沙地前畫起這片海,我駕著電動輪椅幫她擋風,海風仍然把屬於它的風景刮得蒼茫。小仙在我電動輪椅底下,海風最不能竄入的沙地上,畫了一個我。

小仙:「像嗎?」她另外撿起一個枯枝給我。

我抓牢枯枝,試著在那個自己身上補上什麼。

傍晚餘暉橘澀。

小仙拿著枯枝,有節奏地敲打堤道鐵欄杆。

我:「妳敲得真好。」

小仙:「我學過爵士鼓,一起來吧!」

我們奮力敲打,試著掩蓋歸航的船笛,稍遠的海釣客看向這裡。小仙把自己手上的枯枝敲得粉碎,我們氣喘噓噓,頭上聚滿蚊子,盤旋如微型颱風。

小仙用手揮去我頭上聚滿蚊蚋。

我:「妳看,我真是世界最無路用的人,連頭頂上的蚊子也趕不跑。」

從港邊晴MTV倉庫監視器一次次看過自己的我,知道她從上看到我的樣子。

小仙努了努下巴,指向我手上的枯枝:「你也要幫我啊!」

我努力往上搆,替她趕走她頭頂上的蚊子。我胡亂攪動著,彷彿也要一併驅散人們對我居高臨下的目光、言語。

我問:「我這麼不自由,也能獲得幸福嗎?」

帶著口罩的小仙,眼神也濛上一片困惑:「我不知道,我也是個不自由的人。你缺了什麼,我也有丟不掉的包袱。」她輕輕踏上電動輪椅後輪外的支架踏板:「走吧!看我們能一起當多久自由的人。」

電動輪椅居然載得動我們,不知道是我太輕,還是她太輕?我駕著電動輪椅車搖搖晃晃緩緩前進,落日這時彷彿好像可以追逐的事物。我回頭跟她說話時,看見後頭之前小仙在沙地上勾勒的我,早被海風刮得模糊。

只顧著回頭的我,沒想到港口堤岸鄰接一片沙灘的那頭,中間竟有個短階。

在短階上電動輪椅喀嗒一聲,瞬間失去平衡,整台車翻了過去。

我翻倒在那柔軟沙灘上,我想起時光彼岸父親那片溫柔的草原……

但我不能就這樣睡去。

爬也好,滾也好,就算一根馬鞍藤我也要抓到。

因為我要去扶起那為我跌倒過的女孩。圖◎吳孟芸解昆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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