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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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重返○○】楊佳嫻/舊盔甲

2020/05/05 05:30

圖◎吳孟芸

◎楊佳嫻 圖◎吳孟芸

搬進雲和街的同一年,第二部散文集面世,就叫《雲和》。搬離的時候,朋友打趣,「你的新住處在文化路巷子裡,看來該寫一本《文化》了!」

我曾以為擁有不敗的台灣城市人體質,能永遠熱愛夜市,不在乎嘈鬧溫濕的環境──現燙滷味熱氣與蜂巢般小服飾店強勢吹出的冷氣交攻下,轉過小街角,穿進鳳凰樹影下大門,公寓窄仄樓梯上一步併兩步,紅塵大千與夢中書房不過一分鐘腳程──將近十四年時光,我曾經習慣了這樣的節奏,習慣夜裡書房窗玻璃上刮著霓虹光,清晨開窗替九重葛澆水樓下早餐店複誦客人點單浮上來。

說雲和街,知道的人不多。不過,只要說客廳陽台往下看就是師大夜市,或者說街口有家開到午夜人潮洶湧的黃姓皮膚科,台北人大抵都可以想像大約哪個區域,生活起來又可能是什麼光景。以我住的老公寓為基點,往左走,先碰到龍泉街,泰順街,然後就是溫州街,往右走,先碰到師大路,然後就是浦城街。假如龍泉街再右轉,很快看見「舊香居」二手書行,書多質精,本市最佳;假如到了溫州街才右轉,接辛亥路,台大校園赫然在望;假如走到雲和浦城街口,師大台文所就坐落於此,幾次碰見一樓徘徊的大黃貓,和在此任教的朋友們。

研究生時代我最常盤桓的,不是什麼文青咖啡館,而恰恰是原先位於師大路九十二巷的漢堡王,兩層樓店面,寬敞明亮,便宜,開得早,符合我上午集中精神工作的習慣。那時節,早餐美式咖啡可以無限續杯,還有什麼比這項福利更實惠?二樓落地窗旁一棵茂密綠樹,正好把陽光梳開,好幾次還碰見黑冠麻鷺來此休息,毫不在意窗內驚喜發現牠的人們的目光。去的次數多了,和早班經理都認得了,老自動來替我續咖啡,偶爾午後或晚上去,若碰上他那天改班,竟然還能繼續享受無限續杯的福利。經理也養成了壞習慣,看到我就問:「今天論文寫了幾個字啊!」

此處從普通大學夜市變成觀光點,附近還有師大華語中心,幾次看到中文老師帶著一票外國學生,手搖茶飲點餐教學,寓教於樂。龍泉街如此狹窄,兩側店家之外,中間一度還長出一列攤販,人多到寸步難移。餐廳、咖啡館來來去去,真正改變商圈風貌的,是出現了所謂社區自救團體,強力推展極其單一的社區想像,最後,師大商圈完全失去了原先多元文化、多層次商業歷史並存的豐富在地生態。鼎盛時期,許多空間分割再分割,各自妝點,如放大的多寶格;一旦衰落下來,店家大量結業移出,鐵捲門底落葉聚集,玻璃窗內堆積著塑膠袋與人偶,精華區裡的拼裝小廢墟。

然而,做為居民,更熟悉的是白晝,洋洋天光底下,夜市睡去,龍泉街就像多數台北小巷一樣,方便至上,完全不講究美感,電線與爬藤絞纏,黑絡紫花,各色鐵皮按臨時需求不斷貼補上去,百衲被似的。前夜的氣息被太陽一蒸,一層淡淡酸酵滲進空氣,早貓與碩鼠迷糊過街,並不罕見;直至午市開張,明火加熱的食物香氣取而代之,學生從校門湧出吃飯,歡笑雜沓,貓鼠偕隱。香氣與酸味循環,鬧熱與寂寥交織,從住家往下一望,寶藍湖綠塑膠棚頂積水積沙,積水積沙裡擱淺著襪子內褲爛恤衫也許飛落多季,幾隻珠頸斑鳩於各家陽台欄杆之間跳島,一副機靈模樣。

雨季,颱風天,師大夜市呈現另一種樣貌。路燈光照亮蓮蓬噴散效果,雨霧襯著夜色遠近籠罩,糾結電線間掛下水簾,店家參差不齊的遮棚上積水抵達界線一齊傾瀉,行人傘面彈開大小水珠,路面生出水窪與細流,單車疾馳而過一路濺行,高低遠近濃淡,一同構成了一種都市的、極其人間化的新山水。

此地厝租頗為昂貴,天氣壞,多數店家仍照常營業。暴雨剛剛停了一會,把塞在小空間裡的滿架衣服推到遮棚下,服飾店員穿著可不能太隨便,短袖熱褲雨靴,抱著雙臂在門口發抖觀望,出門前想必費心捲過的長髮有點塌塌的。而不管天氣再怎麼壞,也還真的會出現姑且一逛的年輕客人。樓上居民如我,看見的不外乎河流:一枚一枚圓傘如黑水浪蕊,碰一下,彼此錯身,忽然收束,忽然又張開。

夢中書房也可能老毀。正是在綿延潮氣與高溫悶熱交錯之下,書架開始一點一點變黑,變脆。那些書架木料拆卸下來,從海德堡海運到台北,再根據公寓空間重新規畫尺寸,一層一層一落一落砌出新書架,沒有防潮防蟲處理,如內在盔甲般覆蓋了百分之六十的牆面。有一部分書架太過靠近窗邊,台北氣候何等激越,總有那麼一些漏網之雨,能越過屋簷與紗窗,鬧市房子通風未妥,夏日形同蒸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宛如刺青,極緩慢地,把城市心情繡進木頭。

這批木料曾是一段關係的象徵與信物,生產出文學與生活。關係結束以後,一部分再度拆卸,海運到另一個國家,還有一部分繼續留下來,在雲和街公寓,見證居住者從不同的關係裡長大,變老,見證喜悅如何短暫,傷害如何柢固,愛不可以愛的人,忍受以愛為名的難堪,還有拆去書架後白牆上無言的嘴孔,早就無人使用但仍在繳費的市內電話,桌腳老鑲著一圈淤塵,牆漆逐漸剝落粉碎,租屋者專用廉價衣櫥外罩化纖布竟能撕開唰拉如紙。

我假裝不知道一切堅固都將消逝,假裝有書就有岸,有岸就足以永遠憑恃。我清掃能夠清掃的地方,能夠清掃的又往往屬於還願意看見之處。至於暗影,後背,底層,邊角,也許我總想著:下次吧下次。

師大夜市店家儘管變換快速,也還有一些始終留存,舊朋友似的。就像我的書與書架們。例如那家養了幾隻貓,菜單從未改過的咖啡館,男主人老穿著汗衫坐窗邊上網,客群日漸稀落;例如幾家現燙滷味滋味始終未見起色,老天天冰店老闆睫毛刷得一絲不苟,什麼都賣的金興發,藤蔓爆炸蓋過屋宇的雙魚坊。或者,是龍泉街靠尾,榕樹下水電瓦斯雜項之類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隱沒在鐵皮深處的老師傅,多少年來都在樹下敲敲打打,有次住處熱水器壞了,請了這位師傅來修,老人家一看:「噯呀,這個當年就是我來安裝的嘛,你看這邊邊的小貼紙,服務電話還是七位數耶,你要跟你房東講,要有良心啦,都用了這麼久了,該換了啦,省這點小錢幹嘛?拜託哦,安裝的時候電話號碼只有七位數啊!」

是啊,1975年,大台北電話號碼由六碼改為七碼,1998年,由七碼改為八碼。我經歷了後一項,那年剛好二十歲,簡直像個隱喻。跨過了二十歲,成年人的眼睛,世界倥傯加倍。二十二歲,來到20和21世紀交界,我從木柵搬到辛亥路,過了幾年,搬到永吉路,一年後又搬到和平東路,然後很快再搬到雲和街。總記得從和平東路搬到雲和街時,步行不過十分鐘事,學生嘛,想省錢,又想聯絡感情,除了大型家具和成箱書籍委請搬家公司協助,一些小東西就找了幾個朋友幫忙,其中兩位是情侶,捷克人,中文都好得不得了,正在政大讀書,一行人拎著抬著推著,浩浩蕩蕩到師大夜市去。一月時節,仍然滿頭大汗,一人一杯手搖冰綠,捷克男孩還說了個趣事,說他騎機車載女友,被交警攔下,警察問:「哇,中文說得這麼厲害!不過這樣還是不行啦!」前言不搭後語,男孩愕然,警察又補充:「你載著女兒耶,還衝這麼快!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女兒想啊!」男孩一面模仿警察口吻,一面摸摸滿腮鬍渣做苦惱狀,女孩理了個平頭,大眼眨一眨,童顏如年輕時的辛妮.歐康諾,大家都笑了。

那笑聲懸盪猶如昨日,夜市嘈鬧聲中組裝起來的木書架,雖非新物料,也許因為是展開新生活的核心事物,尤其光澤煥發,靈氛流動。書日漸增加,鬧區風吹入塵從未停止,還有人自身在日常中不斷代謝脫落的碎屑,它們積累著,久久,在書本與木料隱密縫隙。什麼時候開始,清理已經趕不上積累?什麼時候就開始疏於照顧?什麼時候,就真的完全放任?克服過那麼多困難才穩固的關係已然欲振乏力,像硬碟神祕分類下,殘稿過了情感時效,像雪櫃深處,一塊昂貴但遺忘的牛肉。

2006年1月中旬,我搬進雲和街,下樓即師大夜市,人潮沸騰起來泡沫剛好抵達我窗邊。2019年9月中旬,搬離雲和街,公寓口身形虯結鳳凰樹,柏油節節封鎖仍然茁壯,巷口對面政大書城卻早已收攤。告別雲和街的房子,死去不只一點點。然而,同一批木料又跟著我搬了家,裁掉老廢、添補加固後,擺上書,再度成為生活支柱,內在盔甲,帶著無窮記憶來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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