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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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凌明玉/藏身 - 上

2020/02/24 05:30

圖◎王孟婷

◎凌明玉 圖◎王孟婷

沿著五樓最末十階樓梯走上來,先經過空地,接著是房間。整個頂樓的配置,像躺下的長方形。

底端三分之一是整個公寓的肺,有個水泥砌成的水塔,輸送整棟樓民生泉源,前端是空地,中段是鐵皮搭蓋的兩間房,繞到房間後面是狹小的曬衣處。

吳偉進環顧四周,這不是絕佳的藏身之所,但除了這裡,無處可去,也沒有任何地方值得去。

老宋前陣子給的有機培養土,看來很管用,之前伸展不開扭曲葉脈細瘦指尖般的薄荷忽然瘋狂抽高,每片葉子膨脹成指頭大小。

他喜歡看植物,看多久都不厭煩。佳韻總愛說他,種花悟道確實比那些宗教心靈導師環保多了。他沒領悟多少,倒是發現人和植物的差異,本來快要死掉的花草急救一番,還能活成像是沒有過去的樣子,人,也可以嗎?

老宋待人不錯,住在五樓,年近七旬的老先生,租房不收押金,佳韻說房租晚給也不像以前住處房東索命催魂緊迫盯人。他加進來同住,老宋沒說什麼,也沒漲價。

這世界容不下好人,壞人卻可以活得安穩。最近他老是想著,佳韻啊老宋啊他們太善良,有一天可能會被某個誰欺負的。

他那時真是無處可去。林佳韻是他在汪洋大海漂流多日將要失溫而亡,最後的浮木,若不是她收留,吳偉進此時或許已是垂掛深山老樹的一具乾屍。

佳韻當過記者就是有熊熊火焰正氣,不像他那些哥兒們,只會挖洞給他跳讓他背書背黑鍋,說要創業也是想騙他爸的田產,公司才開不到兩個月就說要增資,怕銀行貸款下不來又說拿他老家房子去連帶抵押……全身上下除了這副身體全被騙光,一點不剩。

為什麼他會這麼相信哥兒們?為什麼從未懷疑過?為什麼大家都說他詐騙卻沒人同情他也被騙?

待在這裡誰也找不著,他可以花很長時間思考這個問題。

他低著頭,雙手伸進花盆挖出腐爛球根,喃喃地說,像是打球算計球友的拐子奧步,在酒店詐妹說他們是連鎖企業富二代,拿著狗屁生機產品去騙三叔公大嬸婆說投資這個穩賺不賠,股票上市後還可以領固定股利……那時怎麼會跟著這些狐朋狗友一起騙人,騙的都還是親戚家人,搞到有家歸不得。

他聳聳肩,說就笨嘛。他停下挖土的鏟子,眼角餘光透過手肘下方縫隙投向敞開的房門,還以為佳韻沒聽到,他轉頭朝肩後角度望去,她盯著筆電的姿勢始終沒有改變。

「我就笨嘛。」又重複了一次,也不知道這樣強調又算什麼。

騙人這回事,實在不能盡怪別人,他覺得多半是自己的錯,他們肯定在背後取笑他低智商。

「唉,吳偉進,你這樣天天耍廢也不是辦法?」

佳韻稿子又寫不下去,焦點又轉到他身上了。她說為了餬口寫出來的字,蒼白瘦弱沒有溫度,整天胡亂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資料,沒想法,便找他說說話。

他正在幫薄荷和迷迭香換盆,回了句,嗯,又繼續低著頭,挖著香草植物的根。

通常她寫稿不喜歡房內有聲音,不發一語連抓癢都會影響思考,他便識趣留在小屋子外。這房間太小,一床一桌一座衣櫥,還得勻出一衛浴小間,兩人不上床,這房間就顯擠。

房間主人是她,既然他也分攤房租,租約甲方還寫著林佳韻,好歹也要以她的作息為主,兩人同住不比一人自在,他認為自己到底拿捏得不錯。

想起在宜蘭,兩家其實隔著好幾甲別人的田,佳韻家靠近海邊,高中同學三年沒多少交集,任誰也想不到兩人會住在一起。

住進頂樓後,除卻吃睡,他常待房間外頭,要不種花要不修理東西曬月亮,佳韻有時會說這些興趣需要住在透天厝才對吧。

有意或無意帶刺的話,其實都沒差,或許他連羞恥感都失去了。他知道自己是個失敗者,不必對這世界抱持太多希望。

「你沒辦法在正常的公司工作對吧?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喔。」

看不到彼此表情,始終蹲在水泥地的他,駝背暗影在夜裡顯得很巨大,路燈將影子拉得長長的,覆蓋在占據頂樓三分之一的房間。

他低著頭說,「什麼一千根針?」

「日本諺語。」

「就像妳說的那樣沒錯啦。上班要加勞健保,什麼資料一打進電腦,驗明身分,我這種登記有案的罪犯,立刻會通報警察來抓走吧。」

「真是個愣傻呆啊――全世界就你最守法。」

這話彷彿夜裡嗯嗯的蚊子聲,細小微弱,鑽進吳偉進耳裡,整個身軀都微微震動。

路燈熄滅,夜已經深到城市的光都慢慢退場,只剩下頂樓這盞小燈泡。

他的頭垂得更低一些,影子便跨過女兒牆,匍匐對街,像安靜下來的酷斯拉垂掛脖子休憩在那方。

調好鰹魚醬油和味醂比例,加上切細海苔絲,蔥花碎末,他們就著碗窸窣窸窣吃著日式蕎麥麵。

她皺著眉頭不發一語,看起來是生氣模樣。為了省錢,連續好幾餐都吃這包超市打折的蕎麥麵條。他和她,簌簌吸著麵條,空氣凝結成果凍一樣。

半年前,她一個人住,沒人管她吃不吃飯,也不會有人聽她說話,這頂樓加蓋的小房間,一個人安靜打字喝水吃泡麵上廁所洗澡,她說可以整天不說一句話。

現在,打字喝水吃泡麵上廁所洗澡,慢慢的,他總有點不輕不重的小意見。佳韻明顯不是很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吧。

「前幾天在書店碰到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女孩,我想起爺爺了。」不知是這頓晚餐過於安靜,還是想打破房間裡汗涔涔的氣氛,她終於開口說話。

「看不見?盲人喔。對,我記得妳說過爺爺眼睛也看不見。」

「以前爺爺也住頂樓,也是這樣悶熱,動、不動都全身汗。如果都沒人上去那房間,他就整天整夜地睡,有沒有吃東西也不知道,但是每天我們會送兩次便當給爺爺,我和爸爸輪流拿上去。」

他窸窣吸進一筷子蕎麥麵,噴濺了幾滴醬汁在領口,眼角餘光瞥見她表情似乎很平靜。初次聽說她有個爺爺,這也不奇怪,以前他們也不是可以談心的對象。

「小時候,一直有個疑問,一走上頂樓,不誇張,才踏上一個階梯,就聽到爺爺叫『韻啊』――為什麼他知道是我?」

「咦?為什麼?啊――聽說盲人的耳朵很尖,一定是……妳走路……太大聲。」他低著頭噘嘴吸著麵條,語意有點含混。

「才不是這樣,我不穿鞋只穿襪子,輕輕地走,踮起腳尖走,爺爺還是知道是我。」

「一點也不奇怪,會上頂樓不是妳,就是妳爸,要分辨不難啦。」

第一次聽到佳韻這麼詳細說起爺爺。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有個爺爺。

她說完去頂樓幫爺爺送便當這話題就停止,他和她只剩下簌簌吸著麵條的聲音。她和他軟軟地搖晃著身體,吃麵,他屁也不敢放半個,很專心在吃,捧著大碗公像是捧著花盆,遮住半張臉。

半年來,他們不免有小爭執,最終讓步的都是他,佳韻常嚷著「你不喜歡,就搬走好了」,他總訥訥地回說,也不是不喜歡。

「我也可以接受稍微修正。」她還不服氣地補充。

她說會和他同居很簡單,他會做菜,也很會做愛,兩者都讓她享受的男人究竟不多。他想這是讚美。

「還是在家吃飯好,對吧?」他說。

「是這樣說沒錯,不過,我為什麼一定要吃你做的?」

她抽張面紙拭去嘴角的醬漬,揉成團的面紙丟不進垃圾桶,還惱怒地丟下筷子說,「幹嘛一副吃定我的樣子――」

「不一起吃飯,妳就亂吃,這樣不好,對身體不好。」

「沒什麼不好,我好得很。」

兩個人住,像是遺忘另一個人那樣自在,吳偉進發現,並非是多愛對方,絕大比例因為佳韻是個不在乎隱私的人。

這裡對她而言就是花錢借來的空間,如果明天得搬家,撿來的家具全部可以丟掉,一小時就能整理好兩個行李袋走人,她總是得意洋洋這麼說。他和她的情感也是這樣,隨時都可以不算數吧。

滑溜的麵條尾端,不意外又噴濺幾滴醬汁,落在鼻尖和臉頰,他夾了一坨哇沙米進來攪動一番,夾一筷子唏哩呼嚕送進嘴巴,嗆得流淚。

「欸,你知道盲人要怎麼吃麵嗎?」佳韻忽然這麼問。

「嗯……不就用嘴吃……不是這樣嗎?其實我不知道。」

「哈哈,我也不知道。」

她聽見這回答居然笑出聲來,說他倒是很坦誠,連說謊都懶了。

他沒別的長處,凡事不深入思考,也不刻意為誰改變,就算改變也不必為了討好誰而存在,無業遊民就這點自由自在。

她快速收拾碗盤,空出小桌子才能進入工作狀態,一天不知要說幾次房間實在太小了。吃完晚餐,洗完澡,像是無話可說的夫妻各做各的事。

他蹲在房外的空地修理摺疊腳踏車,看不見她的表情。這爛車是有回佳韻去採訪自行車業者,人家丟在門口,看起來是要報廢的,想說修修可以練身體,修起來卻沒完沒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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