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柏煜／旭海

圖◎阿尼默

◎陳柏煜 圖◎阿尼默

布魯克在七年後的一個晚上，意外打開尼爾惡意留下的那本書。書脊內射出螢光橘的光幕，接觸到光的臉頰刺刺癢癢的，像迎面一團霧狀無害的小蟲兵團。布魯克對於光不以為意，卻困惑書架上怎麼有這本書。他從來不買這種書的。光自一張拍立得照片持續發散，照片只有上下兩種顏色，上白下藍，其他細節在過曝中沒被留下來。照片夾的那頁――因為如此，布魯克才毫不猶豫地翻開這頁――是一篇有關獵獅子的短篇小說。「午餐時刻，他們全坐在雙層綠色布幕搭起的用餐帳篷裡，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小說以這樣的句子開始。

三秒後，布魯克被一架巨大的吸塵器吸走。剩下書在床上立成一頂帳篷，然後彷彿誰突然想起，回頭把帳篷裡的營燈關了。（一樁經典復古的跨種族綁架案。）被搬運的過程中，布魯克閱讀小說打發時間。他喜歡，依稀記得他也曾喜歡――像在料理中嘗到某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布魯克想起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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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早不記得留下這本書。不用等待法律追溯期過去的那些壞腦筋，當下可能很認真，隔了相當的距離，也就不算回事了。某次去找布魯克，他帶著這書。尼爾總擔心突如其來而必要的等待，出門帶書，像是在飛機座椅底下準備救生衣。救生衣一板一眼，書各式各樣――書籍多少標示了一板一眼如救生衣的日常生活。比如「帶著《蝴蝶春夢》的假日」、比如「帶著英文版《羅莉塔》的那次時間絕對後於中文譯本的那次」。虛構世界與現實世界，在尼爾的生命中是兩塊被緊緊車在一起的布料。

布魯克不一樣。小說裡的草原上的動物恐怕也沒有這樣的觀念。留下書，因而對尼爾與布魯克有截然不同的意義。對尼爾來說，書是記號，甚至是能夠執行任務的東西，甚至是自殺炸彈客；對布魯克而言，它與漱口杯、陽台很久沒使用的花盆一樣，是單純的堆積。當然布魯克也有自己做記號的方式。

尼爾把它擱在布魯克「展示」香水的架子上。他故意把它忘在那裡，好奇布魯克會不會拿起來讀。單純的堆積，尼爾當時想，將來自己與布魯克不再是戀人的時候，它可能還會放在那裡，因為它不是什麼重要的紀念，布魯克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或許真會有一刻，尼爾心裡感到一股壞水，它會在那一刻爆開，綁架布魯克。他聽見了這種危險性，但不理會它，就像不理會公寓窗戶傳來的一聲「失火了」。尼爾已經幾乎不再想起，但書還記恨，它只能像被動的掠食者，如豬籠草，等待誰來自投羅網。

剛開始出於對它的敬意，尼爾好幾年來都不曾重買另一個副本。但由於某次工作需要，他也就不再堅持。如今它好端端地在書架上生灰塵，灰塵堆如高山上四季不化的雪帽。直到那天晚上，《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在書架上呼叫著尼爾，像夜裡高樓邊角發出的航空警示燈。尼爾驚訝地發現這點，起初他以為那是手機閃現的通知，爬起床來準備按掉訊息。

所有的副本都還記得它們來自同一本，而且祕密地保持聯繫。

他打開夜燈閱讀小說。讀到草原時（或許因為布魯克的關係）想起旭海。升大三的暑假，尼爾欺瞞著父母和布魯克到墾丁打工。那天他們起了個早從恆春的租屋騎車到四重溪泡湯。公共澡堂沒開，他們在澡堂前分了一粒釋迦。不想無功而返，布魯克載著尼爾向山裡騎，經過深綠色不知多長的路，無意就進入旭海。在這之前與之後，布魯克和他不曾再來過，儘管他們都認為回來是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事。那時他們直接繼續向海騎，沒有去找草原。

完美的一天。尼爾想念那片不曾抵達的草原。他打開Google地圖，設定了從恆春到旭海的路線。黑暗中他在電子地圖上飛越，就像來自未來的巫婆……先到車城福安宮，是的，右轉切向內陸一片廣大的農田，是的；當然，會先到四重溪。尼爾找不到當初分食處的椅子，他聽見布魯克隨手扔下的釋迦籽在水溝蓋上叮叮作響。上山經過石門古戰場（當時不知道），代表過去的他們的小圓點在藍色路線上爬行，像腸子內不能被消化的石頭。在牡丹水庫，他們下車互拍了照。尼爾用滑鼠催了油門，兩旁破碎的灰線代表牡丹溪。

通往草原的地方，路與海邊已經連成一片，四處都是棕色泥塘。電線杆上公告「請出示進入許可文件」。前方還有隱約的路，但相機之眼卻無法再更往前進。那是現代科技法力的盡頭。尼爾向右一轉，看見海面上飄著一艘小船。他知道布魯克已經在草原上的觀海亭等他了。

揚聲器廣播白噪音，聽起來如同外面正下著大雨。太空艙內的布魯克睡得正香。牆面閃爍光點的凹槽內是那張拍立得相片。《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趴在一邊如一頂帳篷，食物的香味從裡頭飄散出來，隱約的笑聲，還有少許海邊夾帶回來的沙。他手裡碰到的沙在潛意識裡變形為隕石。太空中無所謂日夜，他日日夜夜靜靜地如睡美人般被一艘小船載著。不知名的衛星如巨大蒲公英，蝕去時剝落種籽。種籽往上飛，無聲無響。可以嗎？可以還是以某種形態存在的愛？在漫長的想不起來與不停繞過之間，說不上來――以至於說出「不存在」通常不容易遭到反對。它可能特別小，像一粒痘子。可能堆在硬碟裡永遠派不上用場。它可以長得根本不像人。當我們討論愛情，討論的是什麼？布魯克夢見一頭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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