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林瑞麟／欠缺

◎林瑞麟

◎林瑞麟

離開前我買了兩個愛馬仕橘的西式焗烤盤。W說那是一位留法的藝術家寄賣的，然後說著他的種種，那藝術家彷彿就在店裡。

我是從文字知道W的，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舊物店應該是什麼樣的風格呢？W的店沒有招牌，沒有雕琢的門面，因此錯過了兩次，甚至車子停在門口，都還不敢確定就是那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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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是由鐵皮屋蓋起來的，像個倉庫，但內裡很深。走進店裡發現，低調、沒有特色就是她的風格。店內陶的、瓷的、玻璃的，碗盤瓶罐一落緊挨著一落，櫃子、桌椅各具姿態站立一方，還有各種器物高高低低的陳置，簡單的歸類，一行一行地擁擠，但自成秩序。

W親切樸實，一如店裡的陳設。「店裡的東西大部分是人家寄賣的，價錢都是賣家訂的，賣出去以後我抽一點佣金。」彷彿是舊識，她說明舊物店的經營方式，毫不隱晦。她說她只是投資者之一，以前有過自己的店，做這行也幾十年了。我們的談話不時被中斷，有客人問價錢，有的問舊物的材質或來源，從言談中可以感覺她對這行的投入。

W自稱掌櫃，她掌理的是人生的櫃子。我想起她的一篇文章〈墨斗〉，文中有位和她買賣二手物的少年，那位少年有毒癮，她真心地愛護他，勸他戒掉。一日少年拿著墨斗來賣，她以高價收買。數日後，聽聞附近宮廟遺失大批年代久遠的工匠物件。她心驚，疑是那少年竊取那批物件，但少年不承認，她相信他。幸運的是，宮廟遺失的物件失而復得。不幸的是，那少年沒多久死於車禍。「墨斗是畫線的工具。」她說，墨繩一彈，就出現了規矩。

W的單純，一如她對人的信任。「但我被騙了！」W說。在凝結的空氣裡，我看到她的失落，她沒繼續說下去，那話尾彷彿生煙，鑽入某個古花瓶裡了。她幫人背書，簽了芭樂票。欠債還錢，她的誠實，連地下錢莊都稱讚，但這顯然不是值得說嘴的事，她因此繫獄九個月，這件事的經過是後來輾轉得知的。

W善於說故事，像那些老件。「有雜誌邀我寫關於獄中的事……」她露出自信，對她而言入獄絕對是個重要的經歷，「不趕，但有壓力。」其實她什麼都沒有了，就是不缺時間，但她沒說。

店裡客人忽然多了起來，W忙著招呼。店裡的走道窄仄，我與客人錯身再錯身，在老件前駐足，被一件用來做糕餅點心塑形的糕餅模所吸引，我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觀察糕餅模，發現模具的雕鏤圖像豐富，紋飾細膩，現實的、幻想的，我看到那個年代的生活與想像所顯現的歷史光澤。「這是紅龜粿的模子。」W在我的身後補充。後來她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只是突兀地想起小時候村子裡的鄰居祖先若是新墳落成，可以去排隊領好吃的粿。

那是舊事了。家裡並不缺碗盤，我買的西式焗烤盤後來成為擺飾，W店裡那些印在中式盤底的錦鯉，偶爾會時空錯置般地在烤盤裡游來游去，但大部分時間是空的，看見盤底反映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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