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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吳敏顯/ 老舊的相片

2019/12/24 05:30

作者外婆九十幾歲仍親手縫製弓鞋。 (吳敏顯攝)

文.照片提供◎吳敏顯

作者外婆縫製的弓鞋。 (吳敏顯攝)

1

台灣光復初期,宜蘭鄉下公務員上班仍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鞋襪。

70年代以前,任何人要在照片中擔任主角,必須有錢有閒,一般人則淪於奢想。

宜蘭市這棟老屋門楣上仍懸掛著日據時戶長的「家甲牌」。 (吳敏顯攝)

通常成年人首度申領身分證,不得不留下一幅制式影像,那種面對冰冷機器,任由照相師傅像懸絲傀儡那樣擺布操控下,照出來的相片幾乎人人神情呆滯,臉上表情彷彿戴副假面具,連自己事後檢視都覺怪異。

但這麼一張照片,往往是很多人遭時間滾輪給折磨了大半輩子之後,唯一能凝固保存過去的影像。

或許某些人在某一天,難得機緣成為其他某張照片的影中人或小小配角,肯定喜不自勝。畢竟這種「呵,我在照片裡面耶!」的稀罕事兒,僅少數人遇著。掛在鄉下人嘴邊的形容詞叫「有時有陣」、「有年有節」,全靠機運。

因此,哪個家庭辦喜事,哪個男丁當兵退伍,哪位長輩仙逝,總得設法挪點錢,請照相館師傅到場拍下照片,好裝進大廳牆壁的玻璃鏡框。一旦鏡框裡排列五六張、七八張附帶戶外風景的黑白照片,絕對教左鄰右舍羨慕。

相框有層玻璃擋住灰塵霉濕,照片仍然會因暗房沖洗技術影響或長期展示結果,畫面陸續發黃褪色。但只要畫面足夠分辨個輪廓,仍然引人驚喜,請主人按圖索驥說出一則又一則精采故事。

鄰居和親戚朋友看到照片,通常不管畫面鮮明或褪色模糊,人物景致熟識或陌生,總會仔細端詳,必要時屋主還找來放大鏡搜尋檢視,讓每個人滿足好奇心,覺得自己因此長了見識,也促使彼此情誼更為貼近。

影像中最常見的鏡頭,通常是屋主及其他男丁年輕入營服役時,剛剃光頭髮穿上野戰軍服所拍下的「光榮入伍」呆相,與隔個兩、三年臨退伍前換套光鮮筆挺外出軍服,頭戴軍帽的帥氣英姿。

這類半身照,大多刻意把影中人歪斜成某個角度,不同營區不同照相師拍攝的相片,皆難逃類似傾向。我聽一位老照相師傅說過,從某個角度取景,避免拍出影中人的木呆傻相,也才足以展示年輕軍人那股英挺氣概。

2

精確點說,如此取景應該屬某個年代的流行趨勢吧!

類似現代人原本喜歡買褪色磨蹭過的牛仔褲,近年來則必須戳撕幾個破洞,裸露比身上任何部位都白淨的大腿肉,拱出膝蓋,才叫流行。

這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以前鄉下孩子少見世面,穿上自認為最新最乾淨的外出衣褲跟隨大人走親戚,一旦邁進對方大廳,總不忘拉扯祖母或媽媽衣襟,盡量閃避迎面而來的這個公那個婆、這個叔那個嬸,深怕對方瞧見自己衣褲曾經破損,且一再修補的補釘。

好在靦腆害羞壓不住好奇心,仍會不時探頭,小偷般地睜大兩粒眼珠子,賊頭賊腦地打轉,搜尋牆壁上是否掛著字畫或相片。縱使只找到一、兩張主人家留下的長輩遺照,也要多瞄幾眼,好像被那些早已亡故的先人施了吸睛魔法。

放大裝框掛上牆壁的照片,黑白黯淡的影像中摻染著微黃色調,忠實記錄了歲月流逝的跡痕,使它們看起來比長年居家的土埆牆、石灰壁、木板堵,更顯蒼老。

照片主角,若是身穿唐裝衣衫正襟危坐,神情看來非常嚴肅端莊的老人家,無一不是全家人的「太」、「祖」輩老祖宗。他們端坐的太師椅油亮沉穩,傍著雕花茶几古色典雅。茶几上擺放釉瓷花瓶、老花眼鏡、摺扇,偶爾會出現升起一縷沉香的銅爐,忙著幫幾本線裝古冊去除霉味。

後來,我知道這些坐椅茶几及擺飾,全部是照相師拍照後,再以圖繪手藝所添加,卻照樣吸引我去瞧個仔細。

看著看著,竟然發現自己與這些未曾謀面的長輩,似乎有過一面之緣。於是,把兩隻手反剪背後,神情篤定且不自禁地來回踱步,十足一副探討地方文史的學究模樣。

我祖父、外祖父走得早,我出生之前就失去老人家身影,憑我如何想像或照著其他長輩面相揣摩,依舊無法拼湊出一幅完整容貌。懊惱之餘,想到的正是缺少那麼一張能夠掛上大廳牆壁的照片呀!真遺憾。

所幸,祖母等到我進初中才離開,家裡保存著老人家兩張黑白照片;而裹著小腳的外婆則屬百歲人瑞,從黑白影像趕上彩色影像時代。我曾經幫外婆拍下好幾張生活照,包括她過了九十歲還持續親手縫製弓鞋,手持拐杖走到社區活動中心投票等等鏡頭。

任何家族若處於缺乏影像可資追遠憑弔的窘境,恐怕只能退而求其次,將手邊任何寫著字畫著畫的,無論紙片、木板或石塊,統統變成讀本。

譬如掛在老屋門楣那一小塊寫明戶長某某某的「家甲牌」,神明供桌旁的祖宗牌位,皆不例外。尤其官方印發的「戶口名簿」,自己姓名底下的父母親欄位,以及父母名下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那些橫豎勾提彎撇捺點各種筆畫,攏總可供人收納到腦袋記憶體的長輩影像。

我每想到不曾見過祖父外祖父,第一個動作便是拉開存放舊證件、舊單據的抽屜,翻找那份被蓋上紅色作廢戳記的「戶口名簿」。它從四十年前開始使用,直到十幾年前更換電腦作業版本,才遭官方認定作廢的無效證件。它,對我家族而言卻是無價之寶。

3

至於一些陌生人留在相片裡的活潑身影,有時也滿吸引我注意,把它當做故事書去讀它。

例如在學期間,流傳到學校公告欄的海報,一個大美人撐著花傘站在戲台下的影像,很多人睨一眼就調頭,我則盯住她好久,猜她是宜蘭英仔歌仔戲班的藝旦。藝旦必然經常演戲,台上台下肯定都有戲文呀!

還有那個叫流氓慶仔的小混混,不知道怎麼唬弄街上照相館老闆,借他整套西裝人模人樣地穿上,照了相片且放大裝框,擱在玻璃櫥窗招攬顧客。或許連流氓慶仔自己照鏡子,都認不得那個櫥窗裡的黑狗兄,到底從哪兒冒出來。

我在老家書櫥翻出父親留下的十幾張老照片,多數是老人家年輕時跟壯圍鄉公所同事的合照。影中人個個表情嚴肅,確實符合早年公務員和知識分子該顯露的莊重,但穿著服飾卻教人百思不解,看來有點滑稽。

其中一張,是十幾個鄉公所員工或坐或站的在廣場花圃合影。竟然分別穿著西裝、唐裝、中山裝、日軍軍服等數種不同服裝,腳踩皮鞋、布鞋、日式夾腳木屐,及四個腳趾與拇指分開的膠底鞋,甚至出現小腿纏裹綁腿,酷似即將奔赴戰場的軍人裝扮。

父親說,那是台灣光復初期拍攝的照片,大家手頭緊,有什麼穿什麼,只要衣著整潔沒破損便不致招人異樣眼光。尤其農村普遍窮困,想穿套走得出門的行頭頗費心思,多數公務員必須把握星期天休假,脫下身上那套寶貝衣褲清洗,好趕緊曬乾或用爐火烘乾,然後拿裝填燒木炭的大肚子熨斗,慢慢熨平整。

家住鄉公所對街就有個好處,絕對比其他村莊的孩子有機會認識許多人,了解許多事。

面對這些我邊成長邊認識,開口叫伯伯叔叔的長輩們,眾多熟悉身影之間,仍不乏陌生面孔。我常搋著照片到處請教上了年紀的鄉親,希望從他們記憶中,耙梳拼湊我兒少歲月積存的些許印象,好牽引出更多故事。

喏,影像中歪斜腦袋那位帥哥,是愛喝酒的建設課長。他每喝必醉,醉了還堅持跨上腳踏車,歪歪斜斜前行,時而倒地扶起來再騎,反覆磨蹭了兩、三公里路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卻能照常簽到上班。

隔著漫長歲月,回頭盯住老照片,心裡不免起疑,真是這樣嗎?這穿著正經八百面對鏡頭的長輩,怎會是那個醉顛顛的「見笑課長」?

至於身穿日軍制服的主計員,是這條街的老住戶,鄰居幾個玩伴要叫他屘叔仔。我家則晚了好些年才用牛車拉過來,買到他隔壁的房子。主計員叔叔愛找同事和派出所警察到家裡打麻將,我們幾個兄弟晚間窩在燈下寫作業時,不管國語、算數、歷史、地理、自然、公民,連同畫張圖畫唱支歌謠,統統摻雜了隔著木板牆傳來的嘩嘩啦啦奇奇咯咯的音響,宛若唱遊課的伴奏。

有些長輩任職期間短,我拿著照片問來問去還是找不出答案,某些存放腦袋瓜裡的陳年往事,始終無法尋得主角配對,實在莫可奈何。面對如此窘境,相信任何人都要長歎一聲可惜!

4

照片容易褪色,甚至孳生黴點斑剝脫落,在在是歲月塗抹碾壓的跡痕,可它依舊是真正能夠跟別人交流情感,最貼心最麻吉的精靈。

什麼人?做什麼工作?幹什麼職務?在什麼地方?處於什麼年代?經歷哪些悲歡離合?許多問題不一定有文書卷宗與電腦檔案提供謎底,唯有從某些個人殘存印象或老舊相片中,去尋得些許蛛絲馬跡。

過往的老面孔老場景,一旦拿故事去勾串連接,便像早年露天放映的啞巴電影,沒聲音沒對白字幕,當然不排斥以自己的想像添加補白。若是以現代科技拷貝轉存手機或電腦屏幕時,可以讓影像中所有人物起死回生,重新歡笑說話、歌唱跳舞,眼下我們這些存活的人,感受必定不同,對日常生活經營應該會更加有聲有色。

不同世代自有不一樣的思維邏輯。現代人比較活潑,看多了美化過的影像,很快想到該如何炫耀自己才藝和尊容,舞動美妙姿態。單就網路裡四處是密匝匝影像,每個人展示各種表情,裸露身體肌膚,吸引他人目光,即可瞧見端倪。

隨時隨地有人拍照,隨時隨地有人刪除照片,不斷張貼又不斷刪除,不斷刪除又不斷張貼。

彷彿每個人張開四肢,學那副掛著很多勺子的輪轉大水車。只要水流動,它即持續轉動,輪番地讓每個勺子舀滿水,又輪番地將水逐一傾倒,不停地舀起又不停地倒掉,周而復始。

因此,現實或記憶裡的影像到底是否遭剪裁、刪除,被修補、添加?愈來愈難辨其真偽。大概只有手邊或牆上鏡框裡的老舊相片,讓人覺得過往的日子確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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