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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陳逸勳／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
◎陳逸勳
作者簡介：
圖◎徐至宏
陳逸勳，1990年生，輔大大傳系、電影社雙主修。曾任耕莘寫作會總幹事、電影發行、《FHM男人幫》採訪編輯，目前在廣告業混飯吃。興趣是切換螢幕，上班打混不被發現；專長是準時下班，奪回自主的人生。
得獎感言：
謝謝照顧我的屹安、阿乳、卡洛斯、Ruru、愷昀、吹微濕、Tony、七七、政毅哥、小柏、嘉維……以及好與壞的日子。
當年趕稿練就幽默，今日以雜誌的筆鋒竄改文學史，我盡力了。就由我當最後熄燈下班的人吧。而這篇文章，請上傳到我最愛的，瑞光路天堂。
【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
◎陳逸勳 圖◎徐至宏
那一晚我抬頭挺胸地摔出去，悲憤地倒下，卻再怎麼努力，也爬不起來。
出社會轉職第二份工作驚覺不妥，薪水回溫、興致合拍，就是距離超遠。
當時，從退休伯父那裡接手一台老氣的摩托車，車齡十年有餘，座墊上有孔有傷，車縫線有灼燒的焦疤，在褲襠底下，被我偷偷藏好。
過分地裸露，是否也有浪子的跡象？
估計是幾年前伯父工作時，載運笨重模具往返，熄菸壞習慣造成的損傷。這是代步工具為舊主人留下的偉業：也是藍領、負重量大、而且俗擱有力的證明。
不辯自白，這也太不適合我。
這台發財一二五，發財兩個粗俗的醜字印在後車蓋，我清癯的文青體態騎車上路，根本名不符實。從新北騎上了台北橋，闖進了尖峰時段車流爭道的侏羅紀，覺得綠燈起步好慢，而我追趕時間好苦。
行經顛簸路段，機車少了避震器。直接震入我骨髓的，是有夠現實的巨晃！也換算過，如果車速低於六十，自己又沒趕在九點鐘前上民權大橋，我的打卡鐘會準時告知公司的主辦會計，薪資條上，本月心血將因一分一秒的遲到，扣光光。
現實幾經殘酷，破車最大的難處，在暴雨的日子。
當一塊海綿座墊，從夾縫處那小小的菸孔，因大雨磅礡從破口直接滲入，倒楣的不會是車子，是我。
接近我褲襠的座墊破洞，在一回淋漓驟雨的日子充足水分，飽足了精神。在我催油門趕路的車程中，它經由我顯色明顯的棕色卡其褲，滲透到我難以理解的鼠蹊部，濕成一片整我。
不幸的當天，也是我進雜誌社頭一次做藝人專訪，對象是個名主持人。
路癡如我，循線手機地圖指示，來到坐落於台北黃金地段的國賓大飯店。
從大廳走入藝人富麗堂皇的休息室，資深前輩告訴我準時，我這一路趕到，算是及格。而第二件事情，訪談時，眼神盯緊對方，給予微笑和適度回應，重點來了――
偷瞄訪稿的第一道問題，被雨濡濕的股間已讓我局促不安，與訪談者對坐在一張鵝絨的淺紫色沙發上，正對鏡頭，我的屁股左右橫移，避諱那個讓我不舒服的濕處，笑著問對方：「今天訪談，心情怎麼樣？」實在非常為難。
遇上拋接包袱的能手，對方抓住問題丟還給我：「跟我訪談不要緊張，雖然你好像尿褲子了。」場面一片哄堂，萬事鬆懈，繃緊神經的前輩事後笑著告知，了不起啊，你今天竟能搞定一張老K！
能讓一位業界盛傳難搞的撲克臉敞開笑顏，我們坐下來談，我職業生涯第一步沒有跌打損傷，首先要感謝我的摩托車，抑或是座墊不補，積年累月的破洞。
網路傳言，有人把摩托車牽到車行換煞車皮，被老闆拆座墊討公道價八萬一，鄉民在問會不會太誇張？
而回來面對一份逐字稿，錯字連篇卻呈交主編，竟會被罵得狗血淋頭說我贅字太多、形容詞濫用、照片拍得太俗太糟……他請教我直播時扭來扭去，屁股是長了什麼鬼東西？
一張舒服座墊絕對是機車最柔軟珍貴的部位，這點我左右邊屁股肉都會同意到舒服起勁，我願意用屁股給讚。
而當我用半跪之姿，撿回被扔出去的稿子，被玩笑叮嚀得重傷：「位子如果坐不久，請自行離開。」主編用訊息丟給我的當下，我張望原先激勵我的資深編輯想要求救。
而藏肚皮的人心，他突然用煞車過彎的嘴角閃躲。有時，一輛從對向突然搶道的摩托車，你很難評判機車的主人並非故意，還是在內心竊喜。
一位滿腹苦水的年輕人只得在沒人的辦公室搞到最後一個熄燈（還沒有加班費），下班前，看著所謂五年起跳、十年、十幾年那幾張辦公椅，一位知青覺醒，搭電梯前往中庭，也不想打擾瞌睡的夜班警衛，來到自己的破車面前，竟然動怒，拳頭就往座墊一槌。「碰！」作用力等於反作用力，彈跳起的拳頭，在夜間無人的商業區自個兒奏響，打擾幾隻遠方流浪狗，開啟了狗螺，配合著自己鬼叫的胃。
應付餓的感覺，隨便充飢果腹，看緊錢包，也是為了戒急用忍。
而準備退休的摩托車沒在跟菜鳥客氣的，里程數照表，吃油量居然特大。有時，棄那些閃爍在加油站外，宣示漲幅的看板，而忘記理它！
從民權大橋承接松山機場，每晚，路途看望那些空中高飛，嚮往幾位在臉書上PO照片宣示玩樂的同學朋友，想像跟他們一樣，我的摩托車更會殘忍駐足，儀表板歸零熄火，高空墜往地面，給我來一次現實中沉默的痛擊。
我車停路邊，踩發桿頓足動怒。
補個幹！
一台熄火的爛車居然如此笨重！
也只得雙手投降，步行牽車，不是通往加油站，就是前往機車維修的路上。也有幾次，親眼目睹車速過快，因爛路窟窿，摔倒在旁的駕駛，那些汨汨流出的血液，手機碎片散落一地，哀矜勿喜的第一案發現場，那是不幸的麻煩。車流來往，我竟然把頭偷偷撇開，最終也成為一個因衰事而冷血不聞，閃退回家，只想盡早在床上，熄燈躺平的人。
也不是自我放棄。我心裡也有在意的傷口，回到家後，到五金行買了黑色絕緣膠帶（最大捆的那種），獨自在晚上一截一截地撕開，剪下，再穩穩地貼住機車座墊，慢慢補洞。
我也羨慕一張能讓我屁股可以穩穩坐住的椅子啊：五年、十年、十幾年嘛……
也渴望成為紙本媒體當中，秀逸超群的編輯。除了採訪、編排，還要騎車趕路，通往各品牌公關安排在信義區的媒體發表會――Ｗ Hotel、寒舍艾麗酒店……打上西裝領帶、油頭梳齊，出席逢迎陪笑。手拿著精緻瓷盤，吃蛋糕配甜言蜜語，不外乎是，雙手奉上的名片要好好交心，台底下見證大屏幕新款旗艦機種問世，是期望推心置腹，能給機會，讓彼此合作看看？
以前我是交換名片眼神都會摔傷的人，早已經學會假裝，在別人面前笑著忍痛。
兩眼定睛雙方，如有騷動，在意的是公關手上那份記者會還算不錯的禮物當伴手禮，貪小便宜竟然變得可歌可泣了。
騎車停進松高路，天龍國地段寸土寸金。把自己的破摩托車，從高檔的賓士與法拉利之間的停車格移開，內心默默搜集車尾被開罰一張二十塊錢的停車票劵，愈積愈多的，將是我自己的歷練。
嬉笑怒罵打帶跑，眼界漸漸開闊，心胸漸漸窄化。前輩離職前，也真的坐過他開出來炫耀的瑪莎拉蒂。尊爵不凡的座位，油門加速能浮上太空。將世界隔絕起來數落，跟內心的魔鬼開始打交道，伴隨引擎聲響。
「你怎麼會想進來做雜誌啊？紙媒癌末了啊。」
將車子駛離公司，一位良醫在細心問診，前往板廠看樣的路途，前輩終於點醒：「剛才那五分鐘的車程啊，以前，全部開的是印刷廠耶，現在呢？」
現在，兩個人走往看樣的會議室，跟著前輩學習第一次擇色、挑字，抓版型謬誤，以前最發燒的時候，編輯湊起來可以打三桌麻將。印刷廠的員工把看印的內容拿進來，摔向桌面，用冷冽到死的語氣說：「哎唷，還有新來的進來賣命喔？」
前輩翹腳哼歌，把看樣當成是最後巡禮，他的好資歷，將被挖角到網路媒體。
而我默默不語，緊盯錯字像是世紀末的考古學家。賺一次舒適路途的下場，是向對方揮手再見，還要費時轉車，往公司，騎回自己的摩托爛車。
我在自己的辦公椅上立志當成革命騎士，車速緩緩飆升，為的是急起直追而不落人後。網路上，跑道實測的瑪莎拉蒂，從零加速到一百公里只要四．七秒。想想，這就是速度造成的貧富差距。生錯時代，注定裝配一根落後的指針。
半年過去了，雜誌銷售量開始轉盈為虧，人力不足，一人光是要應付單元的負重，就足以讓機油亮燈，讓心力由綠轉紅。
每當我從自己的駕駛座，看往主編座位燒起的煙硝，他獨自在呼雲吐霧，成為無人知曉的狼煙。那幾張五年、十年、十幾年人潮散盡的編輯桌椅，已不像烽火台，更像墓誌碑了。才剛撐過半年還在座位上瞎忙的，只剩我一位菜逼八，遠遠地看他在燃燒自己，期盼救命。
而試著要讓紙媒能夠浴火重生，得改變做法了。透過傳統品牌，依附在全新崛起的YouTuber吸引人氣，也得倚賴我的機車載運，和那些直播女孩配合3C產品扮裝扮醜，從信義區轉向西門漢中街，騎往那條，經常要服裝租借的神聖道路。
每月專題上陣，搭時事變裝不外乎是蜘蛛人、特攻隊、或是超人浩克閃電俠……也有臨時趕工，直接服裝套上趕路的時刻，街口十字路的警員是否也在不捨，英雄人物紅燈搶快，喪失飛天遁地的本領，只是為了拯救自己的職業生涯？
起心動念，悲傷決定放悲壯一馬？
那時，產品發表會一台全新動能的摩托車問世，鬧哄哄的機車被改造到無聲無響，成為注目焦點，女孩們這期決定配合廠商拍攝這台新鮮貨，就來電問我，要扮什麼？
我說，假面騎士好嗎？
幾天後來到攝影棚，一位始終易笑的女孩子叨叨，這是她最後一次雜誌亮相，之後決定退出女子團體，打算出國深造，她說自己想追求真正的表演藝術。
也許，人生跟騎車很像，即便再拐彎抹角，也是為了回到最正確的路途上繼續狂飆。陪她走過街角最後一段路，我們在巷口買了那家有名的蜂巢霜淇淋短暫告別，樂於聽她複誦學科的婉轉英文：「Department of Performing Arts.」甜膩口吻，我眼下的蜂巢也將要溶解。
合力提著扮裝的重袋，來到我的摩托車位置，她遠遠看到我的機車就變換了補述語氣：「你居然騎這種車啊？」像盜用皇室身分的乞丐，心裡在意的破洞修修補補，最終還是被人看破，也許人要拆要補的不只座墊，是必須砍掉重練，換一個適合自己，也適合別人眼光的鑽石座位。
那樣的座位，要匹配什麼樣的英雄姿態，才夠格登基呢？
趕還道具騎車飆回西門，下班時刻的路段，我在橋上不甘心地騎車加速、加速再加速，不小心行過柏油窟窿，終於放棄思考。當自己突然跌飛出去，整袋假面騎士衣裝、內褲、全部撒落在分隔島，紅燈已即將轉綠。
人潮從我身邊準備掠過，我是他們眼底的窟窿，他們就算要從我身旁冷冷閃避，我已經不會在意。
我倒地了。幾分鐘後，一個戴全罩安全帽的陌生人，竟把機車慢慢駛到我身邊停下來打電話指揮、救援，他問我：「還好嗎，還可以站起來嗎？」充滿著我難以理解的關切――我抱著膝蓋滿臉歉疚，告訴他：「好像可以。」
他將我的機車移上人行道，把那些散落的英雄衣服收進大塑膠袋，我想試著重新再站起來，生而為人用盡辦法，卻太痛苦。
來往的車流在我跟前停妥，這一天我成為別人眼中的路障，而那個騎士建議我不要逞強，就躺著吧。許多下班的人潮鑽過我繼續通行，這一刻，我卻比他們更想回家。
救護車終於來了。
在我被抬上擔架前我試著雙眼一閉，疾速竟使人在熟悉的路口，瞬間報廢，只因超速破百，才知道當一位革命的騎士竟不簡單。救護鈴乍時響起，只為了把我的身體駛離我原本堅持要去，卻明明危險的地方。
朝相反方向，遠離一切，我竟比誰都像是個歸來的人。●
【評審意見】
社會新鮮人和他的破車
◎郭強生
在當前紙媒不敵電子媒體的年代，作者帶著溫度的文字，恰似反證了有一些事物的價值，值得再堅持的理由。沒有一般文青式的口號或繁複的修辭，也不寫厭世與冷漠，而是自然而真實地描繪出社會新鮮人的觀察與自省，讓人莞爾之餘，又能感受到反諷的力道。
標題挪用了拉丁美洲革命英雄切．格瓦拉那本知名遊記的書名，切的摩托車壯遊在此換成了騎著一台破車，穿梭於擁擠台北街巷的台灣青年，為紙媒的存活勇敢打拚的身影，讓這篇作品又多了一絲淡淡惆悵。看似輕鬆流暢的敘述，卻頗有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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