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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柏煜/另一種語言 - 2之1

2019/08/26 05:30

圖◎徐至宏

◎陳柏煜 圖◎徐至宏

1

在馬槽或現代醫院出生不由嬰兒旅客決定(比如我,是在出生後再也沒有踏入過的台安醫院),他們或多或少是乞丐王子、安那塔西亞,只是他們並不知道,上帝保佑。某些生物出生後會緊跟隨身邊最大的移動物體,視其如母;顛倒過來,如果見到綠頭鴨就會有綠頭鴨母親,自動吸塵器――自動吸塵器母親。多可怕呀,被這樣隨機擺放,產生出隨機卻自認為深情的親子關聯,這震撼了生物課堂上的我。這還不是幸好,當時我身旁的是人類不是其他;幸好,她就是我親生母親。我並沒有錯亂地在某隻倒楣的寵物狗身上瘋狂找尋乳頭。母親在我身邊向道喜的親友說話,母語等於媽媽在說話。它擺在出生的我身旁。我注定自然地跟隨中文,就像一隻搖搖擺擺的綠頭小鴨。

我不大會說台語,說得不好,也不太願意說。台語和中文許多地方如此相像,可是又會在我認為理所當然處鬧彆扭。不相符、落空的地方,彷彿突梯的玩笑,彷彿在阿姨身上看見了母親的淡眉毛、圓臉――卻有一只高鼻子,我特別介意那鼻子,使得我與八成相似母親的阿姨疏遠了。後來課堂上學到台語保留了唐朝古音一事,阿姨就進化成姨婆,自傲地堅守過時的品味與美德。我也想到一代女皇武則天;中文則是有一些任性與囂張的小燕子。

比起聽懂台語,開口說才是真正的災難。我台語的聽力其實不壞,而這只讓情況更糟:在腦海中先掌握正確的發音與內容,默默排練暗喜萬無一失,一開口,句子如蘋果被削皮,顯現不知何時撞到的瘀傷,坑坑疤疤;對話的溜冰場上,發音不是站得太僵直就是頻頻摔倒;我像胸懷滿漢全席卻燒不出菜脯蛋的廚師。我想起高中時,叛逆地背棄從小到大的古典音樂訓練,進熱音社學電吉他所面對接近羞恥的挫折。

國小到高中,我都是班上(甚至全年級)那個最會彈琴的孩子。從來沒被質疑過的天分,變得十分可疑。在同學與學長厚重的期待下,我幾乎覺得自己是名詐欺犯。高貴的勳章格外輕盈,像隨便一片小碎紙別在胸前。(其中一個勳章:小五,對面那一邊(五年六班到十班),傳說中的鋼琴天才約我到音樂教室「決鬥」;雙方各奏一曲,他騎士般地承認落敗。另一枚勳章:小二,班上才藝表演結束,又到隔壁與再隔壁班「巡迴」,導師踩著風琴踏板讓小小的我彈莫札特奏鳴曲,尊榮如高力士為李白脫靴。)

同學沒有收到我一夕轟動、竄起為社團明星的消息;學長沒有捕獲天賦異秉的學弟。第一次社團課驗收,我實在稱不上順利的表現,使教室籠罩一片尷尬的烏雲,好像我的失敗,不只使他們的期待落空,還損害到了他們的「自尊」。若鋼琴鍵盤是光滑的水面,我的雙手就是幽靈般敏捷的水黽,尤其左手,敏捷又有力;吉他指板上,左手瞬間淪為臃腫的牛蛙,橫衝直撞――打亂節奏生態系的不速之客。我逼迫自己接受這隻不討喜的新寵物,悶著頭在不會有人出沒的校園角落練習半音階「爬格子」――對,就像練習語言一樣,結結實實地在稿紙上吐出一個個字,慌張又不耐,邊練琴邊吹著二樓的冷風,底下是籃球場與鬥牛的男孩,我懸掛在他們上面,我的手是笨拙蜘蛛,不會結網。

學第二語言就是學第二樂器。原先裝載在身體裡的內容,成了憋在內裡無法宣洩的東西,灼熱地翻攪,逆流食道。不多久,我就將台語束之高閣。(在客房、被撇清、彷彿非我所有的電吉他。)它還在我的裡面,但異物被新肉掩藏,密室的密道毀棄,共生互不打擾。生鏽而僵硬脆弱的絃是我台語的舌頭。

2

我聽得懂台語。週六晚上八點鐘,就在看完中視最新一集《神奇寶貝》後,媽媽會和住台中的阿嬤通電話,自大學時代開始,至今已經連播千餘集。她們講的台語是客廳角落的「方言」,電話是田野記錄的機器,阿嬤住在機器裡面。我讀小學時,阿嬤一段時間就上台北住一陣子。下午四點,她到鋼琴教室接我,問我要吃什麼點心(用國語,因為不常使用它,口氣和情感都變得小心翼翼)。這隻訓練有素、不會自己討食的小狗,往往不動聲色;我們會有默契地散步到國中對面的便利商店。她知道我吃魚漿做的龍蝦棒會特別小口(想像它是從千百道關卡後,石槽中取出的神祕食物,吃了能學會瞬間移動;想像它是真龍蝦肉);她知道我想要彩色小抱枕般的零食包,她以為我和別的孩子一樣喜歡零食。或許她知道我喜歡的是贈送的神奇寶貝鬥片。阿嬤過世前對我留下的最後三個印象:第一個,還沒上幼稚園的我把家樂福取名叫「零錯角」;第二個,我對著她無限反覆唱著一首叫「山洞洞洞洞……」的歌;最後一個,嬰兒的我第一次吃副食品,她拿小湯匙餵我水蜜桃,我對這個世界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們透過便利商店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大門口兩隻大白獅子,媽媽在辦公室裡改作業,爸爸教理化課,不久他們會因為升遷大吵一架,我和妹妹會躲在和室棉被裡,感覺自己是塞在大紙箱中、去留未定的小貓。我和阿嬤正享受「下午茶」(只有我在吃),她心裡打算為我買一架鋼琴,兩年後,我黑色的大玩具會從想像的世界完完整整地掉進頂樓加蓋的「二樓」。舅舅已經搬離「二樓」結婚買房,我和妹妹是花童。當時阿嬤還記得我所有小事,我反倒糊里糊塗,只記得對她(無聲)許的下午茶願望;任務完成,阿嬤又會消失(大人不會告訴小孩他們的行蹤,這實在非常不公平),回到她的電話神燈中。

媽媽歪在沙發扶手上講電話。大人以為我忙著看電視,其實我在偷聽媽媽講電話。(小心平時聒噪跳躍如乒乓、有時卻穩重深沉如保齡球的孩子!)她(們)――線索只有一半,我習慣它一半的樣子,就像月亮,我們得相信它。我們總不會就認為月亮是臉盆型的吧(凹進去的月球背面住滿了電話另一端發話的人)。

她們談論親戚,就像我們私下談論同學,富同情心又帶著刻意營造的距離感。不熟識的親戚在我腦海中,原本只是節目單上短短的角色簡介,現在經過合唱隊提要,頭頂上掀開了布幕。褒貶論斷後,家庭悲喜劇盛大演出:木偶的臉上就畫著代表的性格。從此參加例行的家族聚會,我就能向上偷窺關係串連的樣子(上頭的提線會被綁在一起)。這是旁觀者的歡快心理――她們談論的內容多半不愉快,是煩惱、忍耐、無處可訴之委屈。汩汩流出泉水的石壁的客廳角落,媽媽貼在上面如壓低聲音的青苔。還好他們以為我聽不懂。有句話說,小孩有耳無嘴――大人全神戒備對付最白目的口無遮攔,卻低估了暗地接收訊號的小耳朵。

即使內心小劇場,我(裝在電視兒童裡面的我),還是併攏膝蓋,保持神情嚴肅,得到獎賞卻不能喜形於色――這是旁觀他人痛苦的第一守則。有時她們也聊購買日用品的心得。有時她們會聊到我。外頭看起來,我還是待在原地看電視,但真的「我」早已變成兔子,往身體最深處的小洞穴鑽進去啦!(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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