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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小令／火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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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 圖◎郭鑒予
母親是私人帶團的導遊，假日的時候，我已經跟著她陪過好幾團，多半是五人內的日本遊客。母親的行程排得混亂，主要是因應遊客的各種需求：要去西門町按摩、要拍一○一大樓、要逛大稻埕雜貨街、要喝茶、要泡湯……
有時遊玩項目填得太滿，有時又突然鬆散得好像沒有仔細安排。還好母親反應機靈，總能圓滿結束，我則偶爾在定點移動間，自己去附近溜達。
一次週末的帶團，我同母親與一行日本客人，前往北門附近的茶行轉轉。最後決定到一間二樓店面準備喫茶，才剛坐定，就聽母親在櫃檯與服務人員嚷叫著：「怎麼你們只有咖哩飯？」一旁的服務人員碎嘴道：「給日本人吃咖哩又怎樣？」但母親一臉沒有聽到的模樣，走回來跟我道歉，殊不知是因為我從小就討厭黏稠類型的飯料理。
我推說不吃了，母親又哄著，才國小五年級的我，咬著嘴唇不說話。倒是同桌的日本客人完全不知道導遊遇上的困境，只見母親又皺眉又苦笑。幫所有日本客人都點一碗後，她也給自己叫了一碗，要跟我一起分一半。但我只胡挖幾口白飯，就吵著要自己去吃冰。
母親立刻到櫃檯，姿態擺得非常高，闊氣地點了好幾壺茶，火速結完帳就讓服務人員忙去給日本客人出餐又上茶。我們一起快步離開，她牽著我，陪我走到城隍廟附近賣冰的老店，等我點完，她付好帳，我們約定時間，她說會帶喝完茶的客人到冰店與我碰頭。
天氣大好，我全身燥熱發汗，猛吃完冰就想走，前後不過五分鐘。市場前的廣場上出現許多推車攤販，我又逛玩了一陣子，還看見廟前有人用毛筆直接寫生，鮮活地畫出一幅人們拜拜求姻緣的盛大場景。
終於逛得無聊，卻左右等不到母親帶客人來，我憑記憶的路線，自己踱步走回二樓的喫茶店面，只在樓梯口，就聽母親正對服務人員好說歹說地要求示範功夫泡茶的流程，讓日本客人可以享有桌邊服務的喝茶體驗。其中一位大姊實在看不過，鬆口答應，母親連忙說她暫時有事要走，就被旁邊另一個人擋下來：「妳怎麼又要離開？不是要我們給妳桌邊泡茶嗎？妳走的話，誰來翻譯？」母親收起焦急的模樣，也不解釋，只是努力堆出笑容說：「可以啦、可以啦，這個不用翻譯啦，他們很厲害，自己看得懂，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服務人員還是擋著不給母親走。母親掐著腕上的手錶，又捏又抓，最後走往桌旁，跟日本客人微笑招呼，準備對他們解釋泡茶的流程，其中一位日本客人開口用日文問說：「妹妹呢？」我知道他在問我。母親笑笑看著熱水注進茶壺裡，開始翻譯。
我在樓梯口旁看著、聽著，什麼溫潤泡，什麼第一泡，突然，泡茶的大姊就不再往茶壺裡加熱水，只說接下來的動作都一樣，然後拿出茶罐，要母親介紹給日本客人他們剛剛喝的茶，問他們有沒有購買的意願。母親先是一愣，也不接過茶罐，只到櫃台旁的展示區看一圈，詢問道：「還有沒有其他的茶可以讓他們試喝？不能再讓他們多體驗一些嗎？」泡茶的大姊臉一橫就走了。
櫃台旁兩個工讀生模樣的女孩，簇擁上去不知跟母親解釋著什麼，日本客人似乎也發現情況不太對勁，紛紛起身，收拾自己的東西。我趕緊竄到母親身邊，母親看著我出現，又驚喜又鬆口氣，摸摸我的頭，很快重整心情，就轉去跟日本客人耐心介紹剛才的茶飲，一邊幫忙選購殺價。我在店裡閒散地亂轉，看著人去桌空的茶盤上，還有剛剛那壺只泡過兩次的茶，我伸手去拿，泡茶的大姊不知道從哪裡走出來，盯著我，說：「想喝嗎？這是鐵觀音。」
我立刻放下茶壺，卻擠不進去被卡在櫃檯與商品之間的母親身邊。氣惱地想：「又流汗了，什麼鐵觀音！又不是金斧頭或銀斧頭，觀音還有鐵的啊？」
多年以後，待我長大了，曉得喝茶了，每每喝到火味還沒退完的鐵觀音時，總會想起城隍廟前鼎盛的香爐、母親如熱鍋上的焦急、泡茶大姊一臉銷售業績壓力的神情，以及我獨自沿著雜貨氣味濃烈的街巷，在熱天裡走回去找母親碰頭的記憶，一遍遍地揉捻進腦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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