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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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章緣/【閱讀小說】 黃金男人 - 3之1

2019/06/16 05:30

圖◎阿尼默

◎章緣 圖◎阿尼默

一、楠子給的第一根菸

他從亂夢裡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幸好身邊有人,那人正緊貼著他,弓著身軀兩手交疊的天真模樣,惹人愛憐。窗簾拉開的一條縫,原為了透進上海夏夜的風,現在那條縫,切開了暗夜的裹屍布,把月光引了進來,讓他可以看到身邊人長密的睫毛,微張的嘴,嘴裡隱隱的白牙,於是身上又湧現被輕輕啃咬的麻癢。

他聞著年輕身體的氣息,感覺上那就是月光的氣息,乾淨純白。孩子畢竟是孩子,激情過後是長而放鬆的睡眠,他閉上眼睛,卻無法再睡著。

輾轉接到周敏慈發來的消息,他立刻在網上訂了三天後的機票。原想隔天就趕回去,但是手邊的工作得告一段落,幾個重要的會議得參加。

不得不承認年紀是大了,再也不會憑一時的衝動,不計代價去做什麼。年過半百,做什麼事都要考慮胃是不是吃得消,腳傷會不會發作,還有頸椎……最重要的是腦力,這幾年記憶力節節衰退,想當年,他有多麼好的腦子啊,記得讀過的小說看過的電影,記得老闆同事說過的閒話,一字不差複述給楠子聽,自己的稿子更可以整段整段背出來。現在當然不寫稿了,終日跟數字打交道,說話時還常找不到那個最適當的字眼(對用詞準確性的較真是殘存的文青印記)。就像當年的楠子!在那個雜誌社的文字部,他一直就是楠子的糾錯小兵,替他的文章挑出錯字,提出更貼切的用詞,楠子總是微微一笑,帶點感傷。

現在他懂得了。他的耳聰目明思路敏捷,無異在提醒楠子歲月的無情。可是那時候在他眼裡,四十五歲的楠子正處於男人最成熟有魅力的黃金年代。楠子就是個黃金男人,跟記憶裡的爸爸,完全不一樣的男人。

爸爸孑然一身來台,四十才成婚。小時候,爸爸就跟同學的爺爺一樣半頭白髮,在成衣廠裡當機器保修員,回家來洗澡吃飯,換上洗得薄如紙的內衣和大褲衩,拿個「不求人」在背上抓著,一面趕蚊子,一面抱台收音機聽京劇廣播。懂事後,爸爸失業了,在家設賭局抽成,鄰居、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不時聚到家裡來,排山倒海嘩嘩的洗牌聲。他在準備高中聯考,晚上躲到朋友家K書。深夜回家,牌局散了,一室菸味,爸爸一邊往垃圾桶裡吐痰,一邊問他要不要吃粑粑?他閃進房裡,妹妹在上舖已經睡了,媽媽坐在他的下舖,掀開衣服在身上這裡那裡貼膏藥,看到他也問,要不要吃一點糖油粑粑?不吃不吃,他不耐煩地把書包甩掉。他痛恨有菸味的家。

但是當楠子遞給他人生中的第一根菸時,他沒有拒絕。那是黃盒包裝的長壽,味道辛濃,讓他頭有點暈。楠子的十指修長,指甲修剪整齊,右手寫字,左手兩指夾菸,頭略後仰呼出白煙,優雅到有表演的嫌疑。有時則低著頭,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猛力一嘬,那通常是最後一口,通常是心情有點低落,或是做了什麼不想做的決定。他有志於文學,想要像楠子那樣在文壇上揚名立萬,總是暗中觀察著偶像的一舉一動,不知何時自己光滑的額頭上才能有幾絲智慧成熟的溝紋,看人時才能眼光淡定,不露一絲情緒。他模仿楠子吸菸的模樣,在鏡子裡擺弄姿態,想要像楠子那樣酷、那樣優雅。

有那麼一段歲月,每當點燃一根菸,星火一閃,思緒會在一瞬間飄向楠子。但是,他戒菸了,也不願再想起楠子,他已經超過了楠子當時的年齡,也很久沒再寫什麼東西了。他不再是那個毛躁衝動、急著要證明自己的男孩,楠子也不是那個黃金男人了。現實裡的楠子,躺在重症病房裡昏迷著。

回到故鄉,上了機場大巴往市區去,看著窗外疾馳的車流,寫著繁體字的公路路標。看了一會兒,便閉上眼睛。他在市區下車,攔了一輛黃色計程車,告訴司機酒店地址,司機熟門熟路往前開去。辦理入住時,他掏出的是深藍封面的美國護照。登陸那時,他用這護照簽證置產,開辦各種帳戶,飛世界各地,通行無阻,沒想過去辦個台胞證,況且他的身分證沒換新,護照早過期,在台灣已除籍。櫃台小姐很客氣,用不捲舌扁扁嗲嗲的聲音告訴他,如果需要去故宮或淡水,或是台北其他景點,可以隨時詢問。他點點頭,心不在焉拿了房卡,搭電梯上樓,刷卡進了房間,卡往取電口一插,冷氣機唧一聲開始運轉。房間設備老舊,但他不講究這些,只要有電熱水壼、冰箱和保險箱,就可以接受。

一個人時,一切從簡。從台灣無恆產無長物(可以說無歷史嗎?)的小家庭走出來,浸染了美國的樸實作風,他不像上海人那樣好面子,尤其現在海倫和女兒們都離開了,還有誰能對他指手畫腳?他不是個講究的人。不講究住,原本跟一群海歸朋友住在滬青平公路一帶的別墅,方便孩子就近讀美國學校,離婚時,海倫帶著兩個女兒回美國,他搬到登陸時買的第一套公寓,位於老市區,馬路彎繞梧桐夾道,他常在無事的晚上,獨自在梧桐彎路上散步,算是完全揮別舊生活。不講究吃,從外企、台企到陸企,山珍海味早就生厭,還整出了胃病,現在應酬能推就推。以前還喜歡好菸好酒,現在酒在某些場合才喝,平日只喝陳年普洱暖胃。他喜歡水,之前在三亞置了度假別墅,後來懶得去了,用來招待投緣的「小朋友」。

小朋友。這是在台資企業那幾年叫慣的,用來指稱下屬。這種叫法,有種公事外的親暱,多年以前也曾有人這麼叫他……

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這裡應該是飯店的側面,看到的是一片老舊的樓房,一群鴿子從某個人家的陽台上飛起,點點黑影在天空盤旋。一種熟悉的感覺湧起。底下那條小路,通往那邊的樓廈,更遠處是一片綠地……一個小公園吧?在那小公園裡,應該有個秋千架,兩個鐵環垂盪的木板秋千,兩個大男人,一人一座擠著小秋千,是有醉意了,一個拉開嗓子唱著閩南語歌,〈思慕的人〉……

我心內思慕的人,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

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不會是?

不會吧?

這家飯店叫什麼?他抓起裝房卡的小紙套,上面寫著國聯大飯店。

天啊,是這家飯店!預訂時候心事重重,網上寫的是英文Union,他看到地址竟然什麼都沒想起。他想重重捶自己一拳!都走到家門口的巷子,還沒醒悟過來家就在前方!

誤打誤撞到舊時地,他緊緊扯著窗簾,幾乎要把它扯脫了鉤。現在,眼前的街景變樣了,它不再是台北東區任意的一條街,它是那條街,那條下班後,他跟楠子時常漫步走來走去的街。他們從鐵道邊的公司走過來,經過一個大市場,那裡有個花市(楠子是他見過唯一能辨識各種花草的男人),然後拐往這條小路,經過國聯飯店,來到當時就非常熱鬧的忠孝東路四段……他腦裡的地圖一塊塊激活歸位,線路忙碌地閃爍。每次回台北都很匆忙,跟親友團聚,洽辦事務,竟從未再到這個區域來。剛才車子往這裡開時,他的確覺得街景有點熟悉,但又沒有熟悉到可以對號入座。朝向大馬路的這一面,店面變了很多,還有了捷運,朝向小路的這一面也變了,但是一定有什麼是沒變的,所以讓他想起。時空膠囊一打開,他記起附近就有國父紀念館,還有松山菸廠,那個花市還在嗎?他迫不及待要去看看。

先撥通周敏慈的手機。沒人接,轉入語音信箱。他簡短地說了:我已經到了,住在國聯飯店,我們怎麼碰面?直接去醫院嗎?

二、暗夜裡兩隻吸血鬼

台北的夏夜黏稠,恤衫很快就貼住後背,混著煙塵和油炸食物的空氣,讓他打了個噴嚏。他還記得,去美國前,他跟楠子最後一次走過忠孝東路,那時候台北的交通混亂,人車爭道,吸到肺裡的空氣熱辣辣的。楠子在一家川菜館為他餞行,四川吳抄手,對的,他還記得點了一道在小火上篤篤煮著的五更腸旺,那是他第一次吃這道菜。楠子說,豬大腸要爛熟入味,清早就得起來燒煮,故名五更。又說,五更腸旺是一道等待的料理,煮著煮不爛的腸子,流著流不完的眼淚,等待故人歸來……楠子怪聲怪氣地說著,他笑笑,揀鍋裡的豬血吃。一整個晚上,他話很少,口卻很渴,或許是菜的味精放多了。

沿著大馬路走了一段,他拐進一條小巷,濃香撲鼻。一家路邊小攤,鍋裡的豬腳皮色赤黑油亮。

「人客,」老闆捕捉到他的眼神,出聲招攬:「好吃的豬腳,補充膠原蛋白哦!」

但是他收回目光。長年胃疾,飲食清淡。

他走進清粥小菜館,要了一碟芹菜干絲,一碟醬菜,一碗白粥,一碗排骨酥湯,從筷筒裡取了一束免洗筷,腦裡想的卻是那異香撲鼻、帶給人幸福能量的豬腳。

點仔膠,黏到腳,叫阿爸,買豬腳,豬腳圈啊滾爛爛,饞鬼囡仔流嘴涎……

盛夏,楠子帶著他到高雄採訪一名老作家。楠子本名陳梓南,得過幾個文學大獎,文名正盛而行事低調,從不讓人尊稱先生老師,只是直呼筆名。老作家見了楠子十分高興,他們聊文學,他做記錄拍照。工作結束楠子不回台北,反而更往南行到屏東,一下火車就在車站旁的小店坐下,點了當地有名的萬巒豬腳,等待時漫聲吟唱這首童謠,告訴他,這天是他的生日,台灣人過生日要吃豬腳麵線。豬腳膩滑彈牙,吃過了唇齒之間黏意纏綿,兩人抹了嘴,點起菸,滿足地打飽嗝。

這天是楠子的生日,但是楠子說的卻是關於死亡。楠子的家族在南台灣海口有一大片家族墓園,旁邊還有個祖厝。小時候,每逢清明節,爸媽總帶著他們兄弟姊妹四人到海口掃墓。爸媽聊著家族裡老人的後事安排、兩代恩怨、兄弟鬩牆,一面拔清阿公墳頭雜草,用祖厝那裡拿來的竹掃帚把墳前掃淨。媽媽在地上鋪開一塊花布,把白水煮過的五花肉、全雞、水煮蛋、幾條餅乾和一束黃菊一列排好,分給孩子幾炷香,全家恭敬站好。爸爸跟阿公報告家裡一年大事,祈求不良於行的阿嬤身體健康、孩子學業進步,媽媽加一句保佑爸爸賺大錢……在喃喃祝禱中,他舉著的線香如果亂揮亂舞,會被爸爸敲頭的。

一大片的墓園,在夕照下發出金光,楠子所有的親人,在地底下團聚。那場景太過超現實,他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掃墓儀式。他的小小家族,注定將來無法在地底下團聚,更沒法聲勢浩大齊刷刷刻上湖南岳陽。

回到南部的楠子,感覺很放鬆,那長年籠在眉宇的沉鬱,唇邊神經質的顫動,全都在南台灣炙烈的日頭烘烤下舒緩了。路旁高聳入雲的檳榔樹,闊長如扇的葉子,在暖風中垂拂,他們淌著汗在路上大步走,解開襯衫鈕扣,風吹襟開很有幾分瀟灑。

晚上,他們叫了一打啤酒,在一家簡陋的民居院子裡,拉開來一張塑膠桌子和兩張塑膠椅。南部鄉下晚上的蚊蚋異常凶狠,欺生只進攻他一人,楠子說菸可以驅趕蚊子。菸沒有為他趕走蚊子,但是他們一根接一根,把一包長壽抽完,靈魂隨那吐納騰到半空,南台灣的夜,清亮如鑽的星子在旋轉。楠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紙包,裡面兩個檳榔,綠腹剖開,夾著塗上石灰的荖葉。這個他只看過那些建築工人吃過,一邊幹活,一邊朝路邊吐血紅的檳榔汁。小朋友,楠子促狹地叫他,小朋友,湖南人也吃檳榔的,來,開開葷!他們兩個來自台北的文化人,就在這個夜晚一起皺著眉頭嚼起辛辣的檳榔,一嘴的豔紅,咧嘴呵呵獰笑,如兩隻吸血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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