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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愛珠/港島茶記(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去找茶)

2019/04/19 07:00

photo:達姆。https://www.facebook.com/felixchiachi?fref=ts

〔洪愛珠/自由副刊〕媽媽奠禮後不久,去一趟香港。

週五清早班機抵港,全市綿綿密密地安靜降雨。乘巴士進城,襲自英國的雙層巴士,登階二樓無人,坐首排座位,眼前玻璃高闊如屏幕,視野隨車輕微搖晃。

前方高樓入雲,天色鉛灰,巴士在高架公路上行駛,公路孤懸海上如半空在飛,往下望,海面星布無人居住的碎小島嶼,雨水浸潤以後成濃綠色,像是百餘年前,無太多人,無水泥高樓以前的香港,原是那樣蒼莽野生的熱帶綠色。

香港與澳門,是我媽媽十七歲少女時期,第一次出國旅行的地方。戒嚴時代,出國是大事。是全家盛裝打扮送到機場,主角頸繞花環攝影留念的,那樣不能磨滅的一天。憑外公貿易公司名義申請,少女媽媽得以初次海外旅行,不確定她初抵香港時所見的景色,但是首次離家,乘飛機到達的地方,誰都不易忘記。往後她時常提起香港之旅,我們老是說,香港這樣近,隨時都能再去的。

到底她沒有再來。

巴士疾馳,從朗朗天地,蜿蜒駛進水泥叢林,穿越窄街上巨型店招與川流人群,抵達香港上環。酒店位於西港城附近港澳碼頭旁的高樓,房中布置摩登簡潔,空調送來清冷現代香氛,落地窗外,海面平坦,船隻如默片移動,然而一出酒店大門,與寂冷摩登空間高度反差的,是上環海味街鮮濃的海味乾貨氣味。

上環是香港移民華人最早聚市的區域之一,海味街不僅一條街,而是幾條街交匯成的小區,以德輔道西為主,臨近的文咸東街,永樂街、高陞街亦屬範圍內,售鮑蔘肚翅、瑤柱、蝦乾一類的海味乾貨,亦有中藥舖,與台北迪化街幾分相似。海味二字用於此,多義而傳神,市街臨海,行走其中,濃濃氣味亦如浪起伏,是大海的鹹腥與甜味。

家族經營貿易生意,外籍和本地的賓客往來,大宴小酌不斷,早年即有深厚宴客傳統。外婆和媽媽都能燒一些做工繁複的台菜,受海外友人影響,有些菜色,並染有一點潮州菜的神韻,海味多用且調味濃鮮。媽媽家中品質較好的海味乾貨,如當代顯得十分政治不正確的排翅、燕窩。或花膠,或乾鮑魚,甚至禾蟲,許多是由外公好友,原籍潮州的世伯,自港小心攜來。樸實年代,舶來品除了新奇華麗,回憶起來尤其如夢亮澤。我深深嗅進一口海味街的空氣,想我媽媽圓圓的、膨潤白皙的臉,能想見她在此街市,那些橘色的燈泡底下,興奮得一臉發光。

這一帶有路面電車,叮叮叮叮地響鈴過市,行進速度古老,且無空調,城市的空氣汙染和濕黏雨霧都穿窗而入,人在車中,亦如走在街上,五感清晰。乘叮叮車從上環往中環,在茶餐廳吃一件蛋塔喝杯厚奶茶,然後連續地登上階梯又走下階梯,回上環去尋找茶葉。

媽媽在家族企業上班,從高中畢業的未成年少女,到近六十才因病退休,一生沒換過工作。辦公室是娘家的延伸,老闆是外公,舅舅阿姨都是同事。辦公室玄關旁的茶水桌上,長年備有一壺鐵觀音,玻璃茶盅裡的茶不能見底,隨時都會補充,彼時還不興辦公室裡擺咖啡機,人人工作到一個段落,就起身倒杯茶喝,因此我媽除了管人管帳管發薪水,還管泡茶。

茶葉來自香港福建茶行的鐵觀音,偶爾喝同區嶢陽茶行的水仙。媽媽有癖,不喝白水,覺得有生味,日常習慣飲茶替水,外公亦從不喝水,午餐和晚餐時固定飲酒,其他時間飲茶,常年如此,全然不健康,但總之是家族頑固。

小學放學回家前,先到媽媽的辦公室,以台語向外公問安:「阿公,我轉來啊。」並觀察外公的玻璃杯,水位太低便要為他添茶,同時要站在桌緣,對外公簡述一天發生的事。台語發音有誤,會被媽媽當場糾正,說不足五分鐘,搾不出話想逃跑或放空發呆,外公低聲哼一聲,媽媽便會令我站好重講,此一儀式是我媽有意識的設計,要和長輩好好說話,並熟習母語。

彼時公司營運已交棒給舅舅,外公退休後,仍每日進辦公室,為一種勤力的精神象徵。正經的老派男子不能不上班,且日日襯衫漿挺,髮乳梳得頭臉光淨。一手創建的公司即是疆土,他必須坐鎮其中。外公不必辦公,因此老在讀報,我說話的時候他都聽著,只是未必抬頭,覺得有點吵了就一擺手,表示我可以住嘴。

替外公添茶和倒酒是我的工作,重點在分寸。外公的一切,都有他自訂的秩序,茶杯是專用厚玻璃杯,有水藍色網印刻痕,不與其他家人混用。倒茶時,水位七分正確,七分半完美,不得超過八分。倒得過滿會被責備,茶都倒不好,那是失家教。整套沏茶及日報的儀式完成,輪我可以倒一杯茶給自己,坐媽媽身邊寫作業邊喝。當年竟無人覺得兒童攝取過多茶鹼有何不妥,實際上我自己亦喜歡,因為那種鐵觀音非常好喝。

福建茶行馳名的鐵觀音,茶葉源自福建安溪,但老舖自成品牌的關鍵,是創業以來堅持自家焙茶,以保風味。該舖鐵觀音茶,與台灣如今常見的鐵觀音是兩回事情,是重焙火的熟茶,茶湯呈紅亮琥珀色,入口厚滑津潤,冷卻後仍一點不澀,可以成天喝。自小飲熟茶習慣,養出老派胃口,長大隨人喝包種和金萱這類剔透清香的生茶,有時刮胃,不能多取。

台灣本土自產好茶,而我家日日飲用的茶竟來自香港,必然有故事。外公屬於超級難伺候的長輩,對家人嚴肅,生活規矩族繁不及備載,但對朋友兄弟傾情慷慨,好得離奇,因此交遊廣闊,香港、泰國、馬來西亞各地都有華僑好友,時常來訪。

彼時有一種人情義理,現代人恐怕難以理解,比如把小孩放在我家寄宿,並在台灣就學,與媽媽舅舅們一塊長大。香港世伯的兩個兒子就這樣一住十年,家長起初可能也寄放一點安家費,但生意起伏若是辛苦,就每回來台探子時,帶一點手信,如魚翅或茶葉、藥膏充數。福建茶行的茶葉當年就是這樣一盒盒搬來的。後來孩子們返港,其後渺無音訊,但十餘年的飲茶習慣已深,不願間斷,就改託我的台商爸爸,從深圳進港轉機返台前,負責到上環大量買茶,攜回庫存。

彼時辦公室有一面落地玻璃窗,下午,強烈的西曬陽光穿過玻璃茶盅,使茶湯深沉的顏色一時輕盈,兒時飲茶的無數個下午,對我來說是凝固場景,場景中我筆直的、威嚴如山的外公總在讀報,媽媽踩著高跟鞋,在工廠鐵樓梯上下奔忙,餘音嗡嗡迴響,竟晃眼成昨日事。小孫女長大遠行,足跡比他們誰都更遠,鮮少回頭。先是外公不呼吸,再是磚砌的舊辦公室,擴建成巨型鐵皮工廠,與門前大榕樹一起原地消失。媽媽生病,直到媽媽也消失。一切握不住,時間冷靜,從來是人缺乏覺察。

至今仍清楚記得福建茶行的茶盒,是扁長方形的綠色或粉紅色馬口鐵盒, 盒面印有飛馬商標,和中英文雙語產品說明,殖民地風格。媽媽和阿姨將空茶盒,拿來分類會計用章,或收藏從國際函件剪下來的精美外國郵票。電腦前時代,做帳和發薪水是大量人工和紙本作業,媽媽與阿姨的茶盒,是忙碌辦公桌上固定的風景。

阿姨在我媽媽病逝前,堅持退休。於媽媽病榻前輕聲說:「大姊我退休了。」媽媽點頭瞇瞇眼笑,表示同意。阿姨收拾打包的時候,什麼都留下,唯把鏽損得厲害,開闔太頻導致盒蓋變形的福建茶行茶盒帶回家。茶盒是戰友、紀念品,是親姊妹併肩工作的三十年。世人有時輕看物質,不知道人生難料,需有舊物相伴,回憶才能輕輕附著其上。

福建茶行在上環孖沙街,是條短街,我一不留意走過頭,轉身才見店招。門臉窄長店堂很深,裝修都是幾十年前的風格看得出年歲,老舖室內反而淨簡,無雜物招貼廣告,櫃裡僅有茶葉、茶盒和茶具,燈光是日光燈管。掌店的先生,清癯瘦高,長臉深紋,眼神淡定而禮貌。產品種類並不複雜,多數人來問馳名的鐵觀音和水仙茶。福建茶行的鐵觀音分三級,有茶王、特級的和一般的。因為不記得兒時飲用的鐵觀音檔次,只好盡力描述茶盒的樣貌,扁方形、大約這麼大,我曲起手指解釋,盒蓋是綠色、上掀式的。老先生聞言笑笑,表示知道我在二十年前確實喝著他們的茶,告訴說方形盒如今停製了,改成圓柱形的,但老派描金字型和紅色飛馬商標照舊,一眼能認。我決定買一罐鐵觀音茶王,並詢問泡茶方法。

很簡單的,老先生說。且走到茶桌邊,執起一只掌心大小的紫砂壺,簡潔說明。

先燙壺,再擱茶葉,大約壺內的五分之一容量,他在壺身上作勢畫了條線。水滾沖茶,十秒就傾掉,算是洗潤茶葉,第二泡便能喝,泡三、四分鐘,此茶耐泡,六、七回後仍香。簡言之,水滾茶靚,並無花巧。

自茶行步行回酒店,天色已暗,下起滂沱大雨,雨水降在海面,弄糊了對岸的霓虹燈樓。大雨時候,人間反而安靜。我欲泡茶,然無茶具,房裡僅有兩只白瓷馬克杯、茶匙、電煮水壺。

開啟茶盒,拆開箔紙真空包裝,聞炭香幽幽,燙杯之後,投一點茶葉進去,茶葉是球形的蜷曲狀,色深黑。用少量水潤茶,再取新水煮沸,沖茶後燜著,成了用茶匙抵著杯緣隔出茶葉,將茶湯濾進另一只茶杯。

酒店的黃色室內燈底下,仍清晰可見相同的琥珀色茶湯,落進淨白磁杯,隨著微量濾不清的茶渣細粉,和來自舊時代的木質香氣一起蒸上我的臉,甜穩氣味讓室外的雨聲安靜,讓兒時光線,轉眼目前。氣味直接釣引出記憶深處的一塊,抿一口,味道與記憶疊合,在許多年以後,和許多的物是人非以後,茶仍是當年茶,教人深深感激。

當年的許多人已經走遠,就我和茶留下。憑一脈可循,成人獨立後的孫女及女兒,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去找茶,或說找一點時間遺跡。往後多麼思念,也要將自己收拾好,偶爾專心地給自己泡茶,然後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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