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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薰/一個台灣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鄭清文《紅磚港坪》

2019/04/17 08:00

photo:川貝母。www.facebook.com/inca.pan

〔張文薰/自由副刊〕想念鄭清文的讀者,大概都會忍不住在《紅磚港坪》中尋找這位突然遠去的作家。雖然寫了五十幾年,但關於自己的事,他永遠說得那麼少,而這次小說主角「世文」的名字,與「清文」日文發音相同,更都是過繼子的身分。還有另一種更強烈的讀者期待,則是在這三巨冊的小說中讀到台灣歷史的整體圖像。《紅磚港坪》分為「①日治.殖民篇」、「②戰後.戒嚴篇」「③解嚴.民主篇」三冊,從時間順序加上「殖民」、「戒嚴」、「民主」的性質說明,在在都召喚著讀者的歷史關懷,期待《紅磚港坪》的內容,能顯現作者對其親身經歷的時代之整體思考,在精采故事架構下呈現日治以來的台灣人歷史。

《紅磚港坪──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1-3)》,鄭清文著,麥田出版。

★躋身在孤兒烈女組成的隊伍中

展卷之後,會發現同時標榜「短篇連作小說集」的本書,不斷鬆動上述的兩項期待。石世文在篇章之間穿梭現身,但所占的比重卻未必一致,時而出現以世文家人、友人為主角的,甚或是不相關的人物的故事章節。即使是以世文為中心展開情節的篇章,其年齡增減、周邊環境的設定也並不完全連貫。石世文真的是挑起這篇幅浩繁故事的「主角」嗎?更令人尷尬的是,石世文娶鄰居里美為妻,但婚前婚後都有女性環繞於側,要求石世文觸摸自己的胸乳、甚而發生婚外性關係。有情欲、會外遇的不完美主角,會是文筆斂抑、形象端嚴的作家之自我造像嗎?

而如果從文學刻畫歷史的角度來閱讀《紅磚港坪》,更容易察覺其風格殊異,不若既有的歷史小說擁有明確的敘事中軸線。台灣因為政權轉換的頻繁與族群組成的複雜,而導致集體記憶模稜錯落,對於凝聚共同體意識的歷史寫作之呼求甚高,歷史文學也是創作者摩拳競逐的目標。從戰前名家龍瑛宗、張文環的戰後復出,跨語世代李喬、鍾肇政以及東方白的大河小說,最知名的當然是起筆於戰火中的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台灣的歷史文學有很高的辨識度──多以鄉村為舞台,從人物清純童年寫到流離患喪,家庭成員都是殖民政權的縮影,角色善惡與其面對政權的態度有絕對關係,家家有忠臣、戶戶出漢奸,淫婦烈女與孩童則懵懂無知,與鄉村景致一樣都是待其父祖兄弟渲上碧血或腹黑色澤的畫布。

石世文躋身在這孤兒烈女組成的隊伍之中。皇民化、徵兵空襲、二二八、軍權統治、政治迫害,重大歷史事件在鄭清文的筆下不曾缺席,從早年的短篇〈三腳馬〉到〈我要再回來唱歌〉,他專擅從情感與責任的對立、人際倫理困境來映照歷史事件的衝擊,而非從單一角色的墮落與痛苦,來強調權力加諸於個體的創傷樣態。因此,《紅磚港坪》內的時間雖是從石世文的童年到退休,但他與《亞細亞的孤兒》胡太明的成長──在政權離亂下、遭遇家族破滅、逐漸意識到個人的存在無非是亞洲帝國夾縫間的孤兒──不同,要辨別年輕世文與年老世文之間的心境差異已有難度,更不用說看出歷史洪流的去向。

石世文其實說過,歷史是一種選擇,他以秦始皇的功過評價為例,認為人人有出於不同考量下對於歷史的看法。這看似恣意擷取、各憑解釋的自由歷史觀會使人混淆,其實「選擇」絕非大海撈針,仍須在一定的範圍內揀選對象,呈顯立場。從鄭清文透露的「我一定要寫,有些東西只有我能寫」訊息,可以確認《紅磚港坪》確實是在歷史意識驅動下而作。如果不是走歷史文學常用的成長小說、家族史模式,鄭清文那「只有我能寫」的自得究竟立基何處?我認為可以從石世文的身分設定,以及舊鎮的空間描寫中找到線索,進而解開《紅磚港坪》的魅力所在。

石世文是過繼給舅舅的孩子,在原本的虬毛伯林家中成為旁支,但居住環境或人際關係都仍在大家族中,因此他沒有與血親離散的遭遇,卻擁有相對邊緣、非中心的近鄰觀看位置。過繼子填補了後嗣欠缺之空白,這種填補、取代的意義,同時也可以在世文之妻里美身上看見。里美接收其早夭姊姊的衣物以及小名「阿子」,見證第一個阿子的死亡現場,是串起世文與里美情緣的重要記憶。世文是生物老師,他的眼神流蕩在蟲鳥花魚盎然的生機之間;但更能彰顯其存在特徵的身分是業餘畫家。在「畫畫,最重要的就是像,像所畫的對象」的商業人像畫中啟蒙的石世文,後來發出「像那麼重要嗎?在舊鎮畫的觀音山,一定和淡水的不一樣」的質疑。世文凝視戰爭孤兒、政治受難者家屬千瘡百孔的心,他筆下的人物五官身形不端,激烈的表情呈現生命歷程的波折,當事者未必接受這「不像」自己(理想)的肖像,但不受酬金束縛的藝術家,卻得以捕捉其穿越歷史摧折後的靈魂輝光。

★女性角色活成有血有肉的人

「紅磚港坪」是河港「舊鎮」媽祖宮前的水岸,讀者應該都會聯想到淡水河畔的新莊。然而這看似反義語的遊戲並非謎底,舊鎮是以新莊的風土條件為地基所建造的虛構街鎮,象徵界於都會周邊的老街坊。沿河而興的口岸,以廟宇為信仰生活中心,前門沿街並列、後門相迎互通的家戶,在鄰家天井、後巷間穿梭遊戲的孩童。這一次,台灣歷史小說終於離開農村來到城鎮,有了街路上的公共生活;角色職業不再是看天吃飯的農漁民,而是做肉脯的、曬木材的生意人,以及軍警教底層公職與剃頭洗髮等服務業,更具社會性連結意義。《紅磚港坪》的故事始於船伕虬毛伯──世文的生父,竹竿牽引出往返河岸的居民生態與人際,冷眼渡人的船伕更抱著祕密心事。

台灣街鎮聚落的形成本依開港通商與廢淤而起落,但人與河之間,又豈止條約制定的歷史關係而已。戰爭寡婦阿鳳、家人被空襲炸死的川口秀子、丈夫外遇的虬毛姆、委身於陰冷政治犯的杏華,她們在大水河混濁的浪潮中沉浮再生,一身晶瑩濕透地朝向虬毛伯的小舟、石世文的畫布走來。這些女性的登場多與水鬼傳說有關,她們的處境因為配偶、情人而艱難不堪,一次次地在人際網絡中落難。

那一片混沌難明、卻悠悠渡著人間歲月的水域遠方,橫臥著觀音姿影。「他喜歡夕陽的餘暉留在觀音山四周的彩光。」石世文擁有將日常瑣事變換為詩意風景的觀察與想像力──家家戶戶屋頂並聯,從天窗照進屋裡的陽光、浮動的塵埃、貓兒漫步屋脊的腳步聲。因為地勢,舊鎮能遠望的只有觀音山的部分稜線──正好是觀音胸腹的部分,石世文看到觀音背後的霞光,也看到起伏分明的曲線,說是神明橫臥,其實更接近凹凸誘人的女體。

以河浪翻湧般的欲望,度測無以收闔的歷史創傷。《紅磚港坪》中女性角色動輒袒胸露乳,頻繁得令人難以招架。事實上,在前作〈相思子花〉中也有類似的情節,只是當事者並非政治事件的受難者。《紅磚港坪》最令人唏噓的角色張杏華,名字從杏花改為日治末期的杏子、光復後在二哥的祖國意識下改為杏華。二哥是思想犯,丈夫死於政權擺布,她帶著女兒再來到另一個政治犯家中。她不願接受金錢報酬、也拒絕與政治犯伴侶結婚生子,卻為了撫慰其刑求而致的精神創傷可以自願性虐殘身。從名字到感情生活都可以是歷史創傷象徵的杏華,捨棄溫情與安穩生活,獻身於政治犯之家的行為,可說與陳映真〈山路〉的蔡千惠高度相似。然而不同於禁欲枯槁如苦行僧的千惠,鄭清文為杏華安排了石世文的濡沫相惜,使這位在兄長與丈夫意志擺布下承擔傷痛的女性,獲得被珍視尊重的時光。雖然本書對於情慾的態度仍是闇微沉抑的,但從阿鳳到杏華,她們唯一能自主收放的只有這具身體,因此,石世文必須扮演承接擁抱其欲望的渡引者角色,從情欲翻騰與生命挫折的角度,為歷史陰影中的她們留下輪廓分明的形象。

歷史文學中的女性角色,從此有了欲望的曳脫與實踐的動能,不再僅是強調男性角色悲劇命運的道具,而活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為了襯托她們不被情理框限的激情與矛盾,世文與妻子里美的態度必須涼潤平靜。世文不曾為妻子里美畫像,正如里美也少為世文的女性關係掛心置喙。這對同屬原生家庭邊緣分子的夫婦,對於可能危及家庭倫常的個人情欲,也展現了非典型的應對態度,直到遷出舊鎮來到台北市中心居住,沒有歷史包袱的美術系學生才引起里美戒心。如果脫離了舊鎮的人情記憶網絡,那發自沒有歷史傷口的年輕身體的誘惑,是否將帶來毀天滅地的破壞?在「乳房記憶」的章節中,倒臥刑場的槍斃女屍露出一邊乳房,這情節接在喚醒石世文情欲的林純純跌倒被吃豆腐的一幕之後,也在虬毛嫂要長大的世文過來吸奶水的一幕之間。圍繞著乳房的記憶是身世、是青春、是歷史創傷,無一能以情理控制。情欲,到底是重生契機或是倫理的毀滅?直到小說尾聲,面對年長夏子老師的髮絲、白膚、與淚水,石世文仍如初經人事的青年一般保留著答案。

與鄭清文先生接觸的過程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張炎憲先生追思會。在擠滿學界、政界人士的禮拜堂中勉強找到座位,赫然發現鄭清文先生就在旁邊。獨自前來的他沒有被認出或上前致詞,只沙啞著低聲回我:「伊和我,熟識真久了。」在齊聲高唱的誦歌隊伍之前,以筆尖撥出主旋律外的低吟清音,讓歷史不只是鏗鏘嘹亮的進行曲,而是婉轉蘊蓄的詩篇。《紅磚港坪》,確實是只有鄭清文能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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