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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柏容/魔毯迫降的地方(反正沒有比垃圾車更好的去處)

2019/04/12 07:00

〔花柏容/自由副刊〕

photo:徐世賢。

1

三年孝班最後一節自習下課鈴響起,學生紛紛把椅子抬到課桌上,準備開始清潔掃除。小奇看到班導抱著批閱的作業本走出去,立刻便跟到她後面,心裡沒忘記反覆提醒自己:要悲傷一點,悲傷一點……

代理班導劉佑君憑直覺猜到有人跟在她身後。回頭一看果然一個班上的男學生雙手負後低頭看地上咬著嘴唇欲言又止,不時用手去推推鼻梁上鏡片起霧的近視眼鏡,一副可憐又緊張的模樣。只是她納悶著明明上一節是自習,為何這男生滿身汗連頭髮也濕濕的,好像才剛跑完操場。

劉佑君心裡燃起為人師的關切熱情,但同時也暗自叫苦,她發現自己竟想不起他的名字,這一直是她當老師最大的弱點,何況她臨時接任小奇班上導師還不到一個月。小奇班原來的班導莊老師因為癌症惡化進了加護病房,如果莊老師沒有好轉回校,以後她就是孝班的班導了。

「怎麼了?」

「老師,我明天想請假。」

「哦。有什麼事嗎?」

「我的狗死了。」說著,熱熱的眼淚就滑在臉頰上,小奇自己都有點驚訝。

「啊!」班導聽了立刻感同身受,她也愛狗,當然也死過狗。麻煩的是,她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安慰這個已經體驗失去的小男生。

「你別太難過,養寵物就要學會堅強,你知道為什麼嗎?」劉佑君一來想分享她的體會,也想順便機會教育一下。

「因為寵物比人類短命。」出乎意料令人失望,學生不需要老師的教育。「好吧!那……請假沒問題。你寫一下聯絡簿,請爸媽簽一下,好嗎?」

「好,謝謝老師。」小奇嘴角藏不住得逞的情緒轉身走回教室,正在打掃走廊的班長看到他出現立刻大聲嚷嚷,「張均奇,你跟江艾文倒垃圾。」江艾文同學聽到要和張均奇一起去垃圾場臉拉了下來。

小奇不討厭江艾文,也不討厭倒垃圾,雖然垃圾場真的很臭。因為以前爸爸在的時候都負責倒垃圾。爸爸說人類是唯一會製造垃圾的動物,所以不能亂丟垃圾。每次倒垃圾小奇都跟爸爸去,看垃圾車的屁股吞食秀。

如今爸爸到哪去了?小奇只知道有一天爸爸變成一個箱子,然後被吞進一個烤箱裡,後來很多人叫爸爸快跑,小奇到處張望爸爸跑去哪了,因為沒看到爸爸的蹤影,他問了很多人,大家都說爸爸跑了。小奇也這麼相信。

2

張季安和另外三個合伙人決定結束舊貨店的生意,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清倉拍賣後,所剩賣不出去的家具和飾品存貨由股東均分,其中一位股東放棄權利,因為她已移民澳洲,不想再花錢傷腦筋處理失敗的紀念品。

另一個股東正好要投資開餐廳,找了室內設計師到倉庫看看是否有可以廢物利用的東西。那天張季安也在,他看到走路不時晃著翹屁股的設計師從頭到尾用繡花手帕掩鼻皺著眉頭穿梭在堆貨的空隙之間。不可否認倉庫裡的確有難聞的霉氣和積塵味,但是當設計師不屑一顧兼一語不發地走出去,那一刻張季安望著眼前的一切,不論是英式維多利亞風的梳妝枱或是德國的老水晶雕花杯、厚重得有如古老典籍的皮製行李箱,全都是惹人嫌該死的垃圾。或許早就是了,他只是因為不得不承認而氣憤不平。

和店長及幾名工讀生忙了幾天清理店面和倉庫,最後一日下午,張季安用薪資袋裝現金付給員工薪水。接近傍晚時,租用的貨車來了,大家幫忙把他分配到的股東權利搬上車,準備運到出租倉儲裡。

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繼承了幾乎占一面牆壁的行李箱,四張連在一起的電影院座椅,還有一些質感用料不佳而且造型詭異的家具和多到懶得細看的瑣碎物品。最後是張季安正低頭盯著的一張土耳其羊毛地毯,開店不久就鋪在地上,當做陪襯高價位古董家具的大型踏腳墊,青花瓷配色和以八隻白天鵝構成對稱圖案的布面,和原木的色澤很搭,而且消音效果絕佳。

六十歲生意失敗,以後怎麼辦?傍晚開車去倉儲的路上,想到車後裝滿如山積堆的物事,他第一次意識到中古家具買賣這一行本質上是回收業,國外的大盤到別人家裡清空房子,中盤小盤再從大盤分一些搬回來台灣。這些家飾品原本應該被丟進歷史的垃圾堆,卻因為某個時間點出現潮流的回歸,再次被喜新厭舊的人類重新評價,賦予復古新意,只是不幸地沒幾年潮流又轉向了,垃圾再度被歸為垃圾,算是一種二度傷害吧。

聽說世界變化的速度加快了,被時代淘汰因此總在意料之外,誰也捉摸不定。張季安於是有了自我放棄的心境,告訴自己就安分地待在落後的地方吧。前幾天晚上坐在沙發看MOD播出的免費電影,明明是節奏明快的諜報動作片,沒想到他居然睡著了。被妻子發現,先是挖苦他幾句,說是明明是好看的電影也可以看到睡著,後來妻子似乎後悔自己多嘴,看他醒過來還坐在沙發發愣,過來探望問了一句:「你沒事吧?」張季安轉頭望著妻子,思索著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事啊!」他起身,但並不確定自己起來做什麼左顧右盼,也許只是想逃避妻子的問題。妻子沒追問,沒揭穿,看先生手腳沒處放似地慌著,伸手把先生的右手拉過來摟住自己的腰,溫柔地帶上他轉了幾圈跳起華爾滋……

往好處想,也許不用再思考未來的問題,反正離退休年紀不遠,就算想再拚出點什麼也沒剩多少力氣,乾脆厚臉皮賴在家裡給老婆養。事實上,在市公所待了一輩子的妻子已經表態,支持他退休在家煮飯,每個週末女兒回家時一起去爬山。聽起來不錯。

但就這樣認輸了?想來有點不甘心。但一時之間,張季安也沒答案。

在想到答案前,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欠大學同學張揚十萬元的事情,之所以會想到是因為,張揚從來沒跟他要。說起來,這也是他人生的失敗紀念之一。

張季安知道自己最大優點是和失敗相處得很好,因為他經歷過很多失敗。

不過當張季安想到張揚,虧欠感又湧上心頭。問題是,他戶頭裡沒錢,無法解決虧欠感。

前年張揚過世了,他發現張揚的妻子明鈺和兒子天全並不知道張揚和他有一筆債務未清,只是當時他根本無力償還,一時抱著僥倖的心理,也就沒向他們提起。

開車的時候,他想到補償欠債的方法。

3

小奇請假當天,班長在課堂上向班導報告小奇沒來。班導說起小奇的狗死了因此請假一天,班上開始浮現一股怪異的氣氛,好像有一件教室裡的人都知道的事,唯獨班導不知情。

「老師,那是小奇幻想的狗。」向來說話直接毫不掩飾優越感的班長說。

班導站在教室講台上,全班學生一起投以同情的目光,害得她的愚蠢、震驚無處可躲。

「小奇愛說謊。」

「沒有人看過他的狗。」

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但劉佑君可以想像一定不太好看。當她面對數十個小學生一致性地指控某個不在場的學生,怒氣變得微不足道,或許是太震驚了,她被一種類似做夢的恍惚感包圍,小奇這個小孩怎麼了?為何沒有人為他說話?

班導把眼光移到小奇座位周遭,試圖找出他沉默的朋友,她注意到有幾個平常愛搗蛋的男生正不安分地嬉皮笑臉,他們顯然置身事外,並不打算參加討論小奇的問題。

班導走到後排靠教室門口一個在跟同學交換課本的男生旁邊,她瞄一眼繡在制服上的名字。「金士強,你有什麼想法嗎?」

金士強無辜又無神看著班導傻笑,慢慢從座位站起來,「老師,可以不要這麼嚴肅嗎?」

金士強的話像顆炸彈,在教室引爆出一陣狂笑聲。令人苦惱的是,劉佑君不知道大家的笑點是什麼。她忍不住自我反省:我很嚴肅嗎?學生會因此不喜歡我嗎?以前有一個交往對象也這麼說過,可是……

「我問你話,你回答我……」劉佑君逼自己擠出微笑。

「我覺得……說謊很好玩啊。」金士強搔頭苦笑,像是為了應付老師隨口搪塞,再度引起同學一陣訕笑。

班導回到教師辦公室,莫名的焦慮讓她一刻坐不住,帶著化妝包和手機便離開辦公室,下樓從側門走出校園禁菸區外,躲到巷子裡一處停車場角落的圍籬後面拿出香菸,點上火吸了幾口尼古丁,再一次宣告戒菸失敗,然後打手機給小奇媽媽。

小奇媽媽在公司,正走向會議室途中,班導來電讓她決定偏離路線轉向到茶水間。她和班導一樣震驚,她不知道小奇請假,但她一聽就明白狗的由來。

「老師,這件事跟我有關,請你原諒,讓我來處理好嗎?」

小奇很想養狗。一個多月前暑假的時候,小奇和姑姑家隔壁鄰居的孩子小馬在一間廢棄空屋撿到一隻有粉紅鼻子的小白狗,兩人都想帶牠回家,於是猜拳三次決定誰是主人。小奇贏了猜拳,卻過不了媽媽這關,因為她最怕狗,意思是其他的動物也怕。小奇從來不知道,居然有人怕狗。就算媽媽說了,他還是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一隻有粉紅鼻子的小白狗有的只是可愛,有什麼可怕?

後來那隻狗怎麼了?小奇當然沒有再提起小白狗,也沒再說要養狗。小奇媽媽早就忘了這種瑣事。現在她意識到,因為自己的輕忽,小奇和她之間有一道沉默的牆。可是,她又沒辦法忽略對狗的恐懼,每當做了跟壓力有關的夢,小時候咬她的那隻狗就會不斷重現追她的場面,並且反覆再咬她一次。

小奇媽媽跟主管報備提早下班,先繞去安親班看看,沒想到小奇乖乖地在教室裡上英文課,他沒發現媽媽來了。

小奇媽媽坐在安親班院子靠牆的長椅,心思揪著拒絕兒子養狗的事,身體卻管不住疲倦,一陣混亂的吵鬧聲把她驚醒,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睡著了。

小奇看到媽媽來接他很開心,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如往常,母子兩人手拉手走路回家。中途經過北投市場,媽媽買了幾樣青菜和小奇愛吃的芒果。

整個晚上小奇媽媽一直等著,等小奇來告訴她,今天請假去了哪裡。直到準備上床睡覺的時間到了,小奇似乎沒有打算跟媽媽解決這件事。

「小奇,今天聯絡簿還沒簽哦。」沒辦法,小奇媽媽被迫走進房間攤牌。

小奇沒說什麼,臉上表情沒有變化,從書包裡掏出聯絡簿遞給媽媽。媽媽打開到今天日期那一頁,班導在上面註記:「請家長簽名同意臨時請假一天。」

媽媽決定假裝事先就知道一切,同意小奇請假,她從桌上拿起一支筆問也沒問就簽了名,閤上聯絡簿還給小奇,她特別觀察兒子的反應,只希望他臉上能出現一點表情變化,什麼反應都可以。但是沒有。

「你今天請假去哪裡?」她實在忍不住再往前進一步試探。

「我的狗死了,我和小馬去山上把牠埋了。」

媽媽稍微鬆了一口氣,總算兒子願意透露一點訊息。

「你很難過嗎?想跟媽媽說說嗎?」小奇搖頭。「我想睡了。媽媽晚安。」

「晚安。」她很想跨出一步,答應小奇養狗,可是又說不出口。

無法承諾也無法責備,更無法揭穿兒子硬逼他回到現實,小奇媽媽的處理方式就是跟著兒子虛構的故事,看看會走到哪裡去。

photo:徐世賢。

4

天全在宿舍房間接到媽媽的電話,要他盡快回家幫忙處理地毯。

地毯?哪飛來的地毯?天全聽媽解釋了半天,大概搞清楚狀況,總之爸爸的朋友送來一張地毯,家裡放不下用不上,媽媽為此苦惱。

那為什麼要收呢?媽媽一開始說不好意思,後來改了口還哽咽哭了幾聲,說是想到爸爸是個傻瓜,朋友欠他錢也不說。媽媽收了地毯以後一直打噴嚏皮膚出現紅點,一時傷感忘了自己是過敏體質,她馬上後悔收留地毯。

我也沒辦法放地毯啊!天全住四人一間的大學宿舍,以他二十二年的人生經驗,印象中地毯這種物品不曾出現在他的生活空間裡,他甚至很難想像為何需要這種東西,好像只有歷史古裝劇才會有的場景道具。

但是沒辦法,自從爸爸過世後,老媽失去一個依賴對象,只好把目標轉移到兒子身上。天全在中壢念大學,老媽常常為了換燈泡這類小事叫他回家。

地毯這件事,對天全來說也是媽媽依賴心理的延續。

講完手機,房間裡打撲克牌的舍友並不關心天全最新獲得的煩惱,大家都有默契,反正每個人的家裡都會有大同小異的鳥事,問不出什麼新意。

「喂!我們房間要不要放土耳其地毯啊?免費的哦!」天全還是試著問一下舍友們。

「你想要養跳蚤塵螨嗎?」丟出梅花老二的大樹冷冷地回了天全,他手上還有一張紅心老二,顯然是針對黑桃二的誘敵之計。

「有印蒼井空嗎?」住隔壁房間卻喜歡到別人房間鬼混的阿莫說。

「我比較喜歡凌波零。」

「春日野穹。」

「當然沒有。」話題又來到女性幻想,天全決定起身去校門口買蔥油餅,果然沒人關心古老的土耳其地毯。不過,舍友們的想像力未免太單向了,真令人無話可說。

隔日下午沒課,中午左右天全搭客運從中壢回台北。

回到家,天全一刻也沒浪費就把地毯扛上肩下樓,他甚至沒好奇打開看一眼到底是不是真的土耳其羊毛地毯,因為他也沒辦法判斷。只聽到媽媽跟在後面直到家門口還反覆碎念著:你要帶它去哪?不要亂丟會被檢舉哦……

其實,天全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地毯。爸爸的朋友到底在想什麼?以前媽媽常說爸爸的朋友都很奇怪,看來是真的。

5

天全扛著地毯走在社區巷子裡,感覺右半身被壓歪了,時時要保持地毯前後兩端的平衡,走沒幾步就出汗。他剛剛想到的計畫是搬到社區門口,六點會有垃圾車來,丟了垃圾再去買五十嵐。

雖然地毯擋住右半邊的視線,天全聽聲辨位,右後方有個輕快的腳步聲跟著他又很快移到他的左側,轉頭一看是住在對門的鄰居小奇,他突然加速滑行到前面回身倒退走,腳上的溜冰加運動雙重功能鞋吸引住天全的目光,心裡羨慕著只可惜小時候沒這種發明。

「你要去魔毯降落場嗎?」

「什麼?!」

小奇個子說小不小,天全從身高和臉上的稚氣猜他至少小學三年級,但他的問題卻把他一下子降到幼稚園程度。魔毯?降落場?這麼無視常識天馬行空的想法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奇幻故事作者,二是沉迷奇幻故事的讀者。

「你要去魔毯降落場嗎?!」小奇再次煞有其事強調。但天全承認,他成功地抓住他的注意力。

「什麼是魔毯降落場?」反正,跟小朋友聊天,首要的原則是不要太認真。

小奇歎了一聲氣,「就是魔毯降落的地方。」他好像決定盡可能對什麼都不懂的大人保持耐性。

「那你帶我去吧。」天全心想,反正他並沒有比垃圾車更好的去處,就算這個什麼降落場是騙人的也沒什麼好損失的。

小奇和天全沿著中央路下班尖峰車潮聲浪令人耳鳴的道路走了一大段路,拐進運動中心剛完成的籃球場,越過兒童遊戲區草坪,從一間土地公廟旁邊停滿公車的空地圍牆後走到山邊的小聚落,一棵有一扇門寬三層樓高身圍紅布的茄苳樹標示著上山步道的起點。天全沒料到路途這麼遠,估計至少走了三公里。想到自己小時候似乎也來過這裡玩,對這棵身上長了好幾個樹瘤的茄苳有印象,只是天全記得樹的位置不一樣,以前更靠近籃球場中線附近。

「這樹搬過家嗎?」

「對啊。」小奇顯然也知道茄苳樹的歷史變遷,他繼續領頭上了登山步道。「很久以前我看到大人擲筊問過樹,他願意搬到現在的地方。」

天全心想,這一切不過是人類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搞的。「有人說這都是騙人的……」小奇說。「但是我問過樹,他真的願意,因為他不想去別的地方……」

爬了大概一百個階梯,來到一座休憩涼亭,小奇回頭關切一下扛著死重地毯的大哥哥,「要休息嗎?」

「不用。」天全只想一股作氣盡快到目的地,卸下這莫名的負擔。好在這時林間迎面吹來一陣帶有秋意的涼風。

上坡繞過一座高壓電塔,再走了一段起起伏伏有如波浪前進的山道,小奇離開岩磚鋪路,往一條沿路交織橫列著有如筋絡的樹根的泥徑走。

「到了。」小奇停步回頭抓住地毯一角,「你可以放下了。」

天全把地毯放倒在地,喘了幾口氣,望著陰翳密林中一塊平坦的邊坡地,上面不長草。遠眺出去可以一覽山下的民房聚落,感覺是一個古老的社區,更遠的山丘上是密密麻麻的房子。看來,如果真有魔毯,的確是一個適合的起降場。

「上次是一張紅色的魔毯。」小奇言下之意是現在它飛走了。

仔細一看,泥地中央確實有淺淺的四方形凹槽輪廓痕跡。或許真相是地毯被偷走了。天全沒說出來煞風景。

既然走到這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就讓地毯留下吧。此刻天全已經沒有掙扎,他可不想再扛它下山。

最重要的是,天全發現小奇正以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如果現在退縮了,未免有失大人的顏面。

天全移動地毯就定位,撕掉綑縛的膠帶後,示意禮讓小奇,讓他來完成推開地毯的最後壯舉。

一張青花瓷配色還有八隻白天鵝構成對稱圖案的厚地毯在小奇腳下攤開,他眼睛為之一亮,好像找到了天方夜譚的神祕入口。

小奇坐了下來,一雙小手來來回回觸摸著魔毯笑得嘴閤不攏,天全蹲下身看著眼前這個彷彿得到神奇寶物的小孩,黯然想到自己好像很久沒有深深相信一件事了,那種感覺到哪去了?

「你常一個人跑來這裡嗎?」隨著天色漸漸暗了,提醒天全回到現實。

「我的狗埋在附近,我來看牠。」

「生病死掉嗎?」

「我朋友帶牠出去,被車撞死。」

天全察覺到這句話有破綻,有主人的狗通常不會隨便跟別人走。

「你朋友為什麼會帶你的狗?」

「其實是我朋友的狗,不過原本是我的狗!」

小奇特意強調的口氣和神氣,讓天全忍俊不住笑了出來,這小男孩糾結得很厲害。

「很好笑嗎?」 想起當時無奈之下,猜拳輸的小馬成為小白的主人,小奇惡狠狠盯著天全,眼裡含著淚。

有一件事小奇沒說出口,當時小白掙脫繫繩往小奇家的方向跑,中途過馬路時出了車禍。要怪小馬?怪媽媽?怪那個開車的人?小奇最後決定怪自己。

「我不是笑你,是笑我小時候為了狗跟人打架,回家被我媽笑,結果我爸怪我媽不應該笑,換他們兩個人吵起來。」

小奇被天全逗笑了,但他又別過身很快地拂去眼淚,一些淚水瞬間就被地毯吸乾,不留痕跡。

眼淚真是矛盾的東西,既倔強又軟弱。小奇躍身倏起,趕著直往樹林隱密處奔去,天全緊張了一下,擔憂他傷心過度做傻事。

「你去哪?」

「小便。」

不知道為什麼,天全不再擔心小男孩,相信他會慢慢好起來。

他決定脫了鞋坐上地毯,好好享受四下靜謐無人的山中片刻,隱約察覺到一些模糊的感觸跟著回憶湊近靠過來,原本以為已消逝的,似乎藏在時間看不見的縐褶裡……

別人不在乎的,偏偏你很在乎……

所謂的現實必然歪斜且不對稱。

6

張季安沒想到山裡也有卡拉OK。

大學同學小堯聽說張季安退休,熱心拉他加入百岳同學會的群組,雖然對爬山有興趣,但一群畢業超過三十年都沒聯繫的同學突然決定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聚在一起,怎麼想都很牽強。

百岳同學會第一次登山健行活動,原本不打算去的張季安還是去了,原因是在高雄念書的女兒不回來了,老婆也和朋友有約。爬的山是土城南天母山,當然不在堂堂百岳之中,張季安從來沒去過,對他而言土城很遙遠,他住陽明山山腳下的雙溪,退休前工作和生活重心在內湖。

來了五男三女八個同學,年輕時認識的人相隔多年再見面就像在照鏡子,平常並不時時意識到自己老了,突然間被迫從他人身上印證自己,每個人嘴上說你沒變,但愈想掩飾卻愈容易顯露殘忍,每個人都在逃避慘不忍睹,不再見才是上策。

從市區集合地點搭免費觀光小巴到登山口,張季安試著融入大家的話題裡,有人當了阿公阿嬤,某某同學近況如何,幾個小孩、住哪裡、開什麼車、在哪高就,互相調查一番不知不覺來到了登山口。

跟一群老同學走一段路就交代了三十多年人生,對話好像在填寫一張漫長的表格。

走到一半,他們遇到一間像是遊客服務中心的木屋,木屋外的亭廊聚集了一群中老年人在唱KTV,正有一個留米粉頭身材有如冬瓜的歐巴桑入戲地唱著〈海海人生〉,張季安感覺唱歌的女人完全不考慮自己的歌喉有多麼可怕,她唱得像用盡生命,聽的人也快沒命,好好一首〈海海人生〉被蹧蹋。

沒想到,三個女同學提議整裝休息、上廁所,小堯基於老人屎尿多人道考量附和。同學們都跑去木屋裡的販賣部買飲料點心,張季安忍耐著穿腦的魔音留在亭廊外,不意瞥見老人們所使用的機器,正是他剛退伍時第一份工作賣過的豪強牌卡拉OK伴唱音響,當時他用一台手推車裝著音響,厚著臉皮挨家挨戶在一間又一間餐廳、釣蝦場、社團、住家跟人鞠躬拜訪推銷。雖然覺得辛苦,倒也賺了不少抽佣。

「你們慢慢來,我先往前。」看到小堯買了冰水出來,張季安跟他說一聲,他沒辦法再忍下去逕自走了,留下錯愕不已的小堯,他正在啃玉蜀黍。

丟下同伴,張季安頓時覺得輕鬆不少,雖然有些微的歉意。但隨著時間過去,他發現同學們沒追上來,心裡開始掙扎要不要回頭找他們。

當他回頭走到承天禪寺,才發現其實此處有分岔的山道,應該是自己剛剛完全沒注意路標,全憑直覺盲目往前造成的。他從口袋掏出手機,沒有訊號。

張季安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在岔路等著。萬一前面就有岔路呢?他們可能早就跟你分道揚鑣了,這不是正合你意嗎?張季安不想理內心的OS。看看手機,已經過半小時,同學應該早就上路了。

以後再也不參加同學會了。張季安暗自發誓,決定繼續往前走,經過一大片竹林形成的清幽遮蔭,路旁有一個賣菜的阿婆小販,菜攤上陳列的金色南瓜、紅番茄、翠綠絲瓜顯得特別醒目,他本來隨便看了一眼,只是阿婆腳下的地毯吸住他邁出的步伐。

那張送給張揚家人的地毯怎會在這?

臉上皺紋不深,戴著全罩式耳機的阿婆不像菜販,一頭銀灰的長髮抓到後面綁成馬尾,穿著黑色連身長袖罩衫,兩隻手戴了將近二十個金銀手環和編織的幸運手帶,不時發出叮叮噹噹的細響。像是躲在山裡煉魔藥的老巫女。阿婆拿下耳機掛在脖子,彷彿從音樂的洞穴裡探出頭招呼客人。張安諾隱約聽到從耳機傳出Queen唱的熟悉搖滾樂,壓縮過的聲音訊號像葉子沙沙聲,「老闆,要不要買南瓜?」

地毯似乎剛剛放上去,沒有沾到泥土弄髒,那些分類好的蔬菜堆被放到油畫的世界,阿婆也待在那裡,不顧旁人不合時宜自由著。

「阿婆,你的地毯很漂亮哦。」

阿婆有點不好意思笑著,「啊!不是我的,今天早上來就看到了。」

張揚的家人應該不可能大費周章從北投開車到土城再抬著地毯上山吧?

沒有同學追上來,也沒有其他登山客,張季安仰望著兩側垂拱合蔭的竹林,偶爾有風經過輕輕晃動竹桿,吹落的竹葉一如翻飛的鞘翅,默默地在空中飛舞旋轉,他心想,這地毯出現在此究竟意味著什麼?

張季安和阿婆攀談,試著從她身上找線索,但阿婆什麼也不知道,談話變成閒聊。她說起以前在山下的少年觀護所教舞蹈,退休後種菜賺點零用。她還說,有些少年出獄後會回來看她。

住在少年觀護所的人……張季安心想,他的人生沒有遇過從那裡離開的人,不知道該如何想像。

「為什麼?」

阿婆茫然抬起頭,彷彿思考著奇怪的客人奇怪的問題,隨手抓起噴水瓶往菜堆澆水。

「大概是因為我只教他們動一動,沒說過什麼大道理吧。」

「季安!你太不合群了吧!」遠遠看見小堯帶頭發出一陣叫囂抱怨走來,張季安彷彿大夢初醒,沒想到還是碰上同學了。三個女同學發現有一個菜攤,湊過來看了看,小堯好心提醒她們回頭再買,么喝大家趕快往前走。

「阿婆,你晚一點還在吧。」小堯幫有意購物的同學問。

「應該吧。」阿婆不確定地笑了笑。

張季安跟上眾人,不捨地多看了幾眼地毯,彷彿他們再也不會回頭。

「你有看到阿婆菜攤鋪了一張地毯嗎?」

「有嗎?」小堯一臉困惑,一部分是他沒注意到,一部分是因為覺得張季安為什麼會在乎這種事。不過,倒是三位女同學有看到,她們紛紛附和。

「那裡為什麼會有地毯啊?」終於有人問起了,張季安苦笑著,心想這故事要從哪說起。話說回來,其實他也懶得說,說了也沒人信。

終於穿過竹林幽蔭,眼前豁然一片晴朗藍天,朵朵沉默趕路的白雲飄走。張季安仰頭望著,有如地毯一角的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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