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散文獎二獎:出張/曾柏勛

2018/11/25 09:00

photo:川貝母。www.facebook.com/inca.pan〔曾柏勛/自由副刊〕作者簡介:

曾柏勛,1968年生,台中人。中央大學中文系畢、南華大學文學研究所碩士。任教台中市明道中學。忙著驅趕一群小朋友閱讀自己都尚未理解的世界。慣常與一頭名為「よる(夜晚)」的小獸,準備過明日的晨間。

得獎感言:

得獎,是件很累的事;以文字得獎,恐怕尤然;何況是以如此的文字,於如今風格的風潮裡。一切需在錘鍊與不可太錘鍊、獨特與共感、可解不可解、浪漫與紀實、我與人之間尋求難覓的諒解平衡。是以感謝,對所有包容的人。

★★★

出張

◎曾柏勛 圖◎川貝母

懂事以來父親不在家早已是常態。

「出張」,母親慣以日文外來語來統括這類事例。又是公務在身頑張る,「也好。」我總在心裡微微的滯悶與空白之後,用北京話如此兩個輕挑著尾音的三聲字,在腹內回應她那以台語梗塞鼻音作結、嫋嫋揚起又欻然消滅的餘韻。也好吧,與嚴肅又頑固的父親能交會的語句本就不多,我原就不是個認真的讀冊人,與他成長時代被教和音的先生定義下的「勉強のぎらいな生徒」必然不同,我私忖,他也不是,成長他的背景裡,恐怕那樣的秀異生徒,他一個也不可能相識,更遑論真的目睹正勉強的實況,他僅可能張望到那些人離開書桌之後,換到另一張油上紅或黑褐色半透亮木漆,用沉厚象徵出官勢,更大的辦公桌後,吸菸或喝茶,午後三點就不再翻閱公文夾卷,那般優游身輕的形影,那些人沒有名字卻都有一個「長」字稱謂,在他口中,從省農林廳到他處裡的任一課,從森林系到與活樹死材全無一絲關涉的莫名的系所畢業,在他口中反正都是長,都有一方小而狹的官印可以核定,派遣他這個也非森林系所出身的約聘人員,僅會開車的司機,到任一處轄下的山林裡,去出張。

他是日治公學校卒業,與在終戰後習過粗淺漢文與基本北京國語文的母親,縱然識得大半的字,學力隔閡,他倆從不檢查我的功課,只在意放學後的我是否在一定時程內仍舊保持著端奉書本的身段而已,即使書本不等同課本,他必然將大辦公桌後輕閒的身影與來日的我應有的姿態重疊一起想像了。他不在,於是期待的畫面就交付給母親,出張的他或者體貼不到,母親竟日兩頭忙於家事與雜貨店裡的零星交關,我即能終夜地投注在荒於嬉的雜事之中,或與屢屢無端襲來、籠罩我的龐大而微絲般的孤獨感,進行著無終始的抗衡。

只是,我偶爾還是從湮沒我的空虛裡抬頭換口氣,想起出張的他去哪了呢?母親回的答案除了冬日季節限定的火燒山打火勤務外,隸屬埔里林管處駐在台中總處的他,大多是回埔里工作站去了。那站在埔里中山路上,不甚堅牢的鐵柵門後兩排杉木或是肖楠森森地夾靠碎石與黃泥路,我曾坐上父親的車窸窸索索軋壓過這一段,似乎模仿自遠山上人造林林道的路面;有時,我猜想得到,工作站內他僅短暫停處,又窸窸窣窣碾過碎石,往母親口中其他的答案去處了,台14甲線的霧社、翠峰鳶峰合歡山乃至大禹嶺到梨山有可能,或者往國姓,我知道水長流與另側的魚池或更在山另側的溪頭都有苗圃,有時當然更遠些,到充滿原民語、假名直譯而成的不成義的迢遙山名。這一切,母親只是攏統地說出張去了,當時的我未再多詳細盤問,也許就只因本國地理不考,也許因為父親終將會回來。

他會回來,但往往僅趕得上已涼的飯菜;有時會提早,晚餐前,帶回陪長字輩人物開會發得的便當,母親留給我,因為盒裡菜肴總比她日常手藝難得,他不吃,待我放學慢慢閒晃回家後,他早已一人安靜地用完餐,軟爛的絲瓜配下開水泡飯。這是另一種出張形式,於我卻更鮮明有滋味些,我躲著他揭開飯盒,不會細問味覺鮮明的來歷,他也不開口,留我自己在廚房咀嚼著少年時期敏感的自尊。

後來父親不必開車,繳回了林務局配發他的大型四驅吉普車,不上山了,開始蒼老。他回家了,卻換我鎖上房門,開始有意識而無意義地遍走許多處山林。彷彿尋找什麼,我可以幾小時在林深處開著車,除了寂寞什麼也不想起,或在陌生的小村外停車,吸菸,抬頭見到標示,突然閃逝母親曾經交代的地名,才知道,原來他來過,出張的時候。

一種恍然醒悟,我似乎找到一片拼圖,關於年幼與少年階段,生命的斷片,在此時此處,在日暮的昏濛或是午後雨中,無預警地遭遇。

原來,他來過,在某次我回家時遠遠沒望到吉普車停放門口的那一晚。

我是為了這個地名來的嗎?尋繹不出更適切的答案,我反問,為什麼?

為什麼?回憶起年幼時的我心裡那般微微的滯悶與空白,一種怏怏不得紓解、沉默的缺憾,其中沒有音聲、沒有嗅息,僅有的剩一種凝視。在那些無甚言語,連錯肩交會都少的日子裡,我能憶起的僅餘一種凝視。

循了視線回望,他已經開始蒼老,坐在客廳裡側一張皮單椅上,有時兩肘支膝,或是右臂橫關著扶手托了頤,那是退休後更加安靜的他,而這頭青壯已然在謀生的我,隔著長玻璃几在最遠邊的軟凳上,無賴的午后,母親在看戲或輕輕叨唱一首日語歌,雙手在熨斗與熨馬間妥貼順服著一件長袖襯衫,無賴的沉悶裡,我點菸,走近去遞他一支,再斜移過長玻璃几,再坐下,時時的餘光,就瞟見他的眼色定定拿我望著。戲文在走,主角的歡欣悲苦在流續,她認知的ひばり、我知曉的美空雲雀的調子在叨唱,這些父親從不感興趣(除了年輕時跳過交際舞,肝病前關於酒的酣樂,與偶爾的牌局,我不記得他曾經明亮地享有其他的趣味),就是望著,不離不即,不深邃也不明亮,不急切也不渙失,灰灰黟黟地,穿過兩處煙霧,安靜而平凡地望向低頭逃避的我。始終我沒回應過他的眼神,無論是以同樣的注目相迎,或是言語。我與他,注定是沉默的子與父。

這般沉默的關係,大約偶有兩種冰釋的例外:一是有酒的集會,而且只限定一小家人的席裡,我們這絕少外筵的人家,僅有的機會大約就圍爐夜了。他肝病晚期早不能飲,酒精能催化的唯只有我,與我的勇氣與話量。他是老公務機構下的政治認同,思辨得不深卻堅確難易,但這種氛圍底,禁忌也少了,他多少能笑意地聽些對立的異色言論,或者真是因為歡愉的年節使然,或者因為這最小的、寡言的兒子終於開口。

然而交集最多,談資最無盡的,還是路。

哥哥們也在,四人的總里程數輕易地過百萬里,於是去過哪、經過哪,距離、速度、遲緩、遠近、顛夷,乃至道路的接駁、土產與滋味、行伴、天候,至於地名,總在日語、北京話與土談俗名間核對、澄清。父親腦海裡的地圖是舊式的,不識許多新闢馬路,話頭由我說「你走過某路嗎」開啟,通常他先是講、接著問、然後傾聽、至末則剩餘微笑。

另種例外,則是我遠行歸來時。每回旅行,他會先透過母親來探聽我的去向,路程若只遠還好,若是需上山開車周折,母親會轉遞來他的異議:何必呢?一、兩日後,口訊換做:不妥吧,危險。回復沉默的我不點頭也不搖頭;直到出發之際,母親倚著門叮囑小心,他則仍在靠裡的皮沙發上,不發言語地鐵青臉色。每晚履行應允的平安回報時,母親又傳達他無聲的示令:你爸爸說,那條路不要去!雖然,大半我都還是寬了心去了。盤算著,至多是在他跟前不提就罷了。只是,我不免仍舊講的。時常是旅程的尾聲,只要尚未至凌晨,他會推拖地不睡,候著,或者隔幾日,在另一場各自盤守客廳兩端的無聲闃默裡,他似乎候著,有莫名信心地,我將會向他核實一處山林、一個地名,一條路。

他從未顯過不高興,儘管我違忤了他。甚至有點難掩的歡喜,當我拼湊出一處山林的樣貌,描述一個地名,點線成面,鋪成一條山路通向他時。

猶如讓記憶領著循著路行,他起身走向配發他、忠實他的吉普車,噗噗噗,旋動引擎,山雀驚起,夏蟬的啁唱一時俱滅,隨後不辨遠近的一隻又開始試探地鼓舞,終於又鳴動整片林野,他駕動車,迎面而來是春日的山櫻、秋初的菅芒,風起時迷塵瀰天,冬深時雪鏈正一顛一簸履上殘冰,白晝時泥濘的膠輪滑過山泉溢滿的路面,夜晚時看遠燈撲撲打亮彎處一柄凸面鏡的寂寥。

他會不會行得太深?

我喚他。

有時他沒即刻回答,像陷入回憶裡流連著,那裡電桿還是柳杉的身,總統牌是高檔的菸,而前一晚黃酒的乏人口感仍讓他抱怨未休。「你去過嗎?」我問。他在那一端拉起他喚叫ブレーキ的煞車,回頭望向我,招手,引我到他眼中盈綠堆翠,而我望去卻是已經綢黃一片的黑白山林前,在他瞳裡,我原以為會見到山嵐翻飛,陽光正穿透了竹林,沒意料,他只是定定地瞅著我,示意我不該蹲在碎石的路肩,不妥,危險!換至傍山的溝旁,他開始要說汨汨湧來的,關於去過的細瑣的事。

後來,他沒說完就走了。最後一回,是在大暑的昆陽,我從崖側的水泥墩上扶他下來,他還未說滿奇萊連峰的名字,我說,下次帶你到新建的松雪樓,他點點頭。之所以當日未過武嶺,因為他說,午後的合歡山路,危險。他沒說完,後來也來不及說完。我的遺憾是從未曾問他,那些出張的日子,究竟他都去了哪裡?那些年幼時的午夜,或是圍爐晚上空他一副的碗筷,那些平凡的晚飯已然騰騰就緒的日子,他到底去了哪裡?

父親離去以後,我依然習慣在山林裡游走,但是唯一諮訪的對象剩母親,每當我走回一條路,問她:霧社右轉到哪裡?她說後萬大。

不去的話,再直走呢?親愛。

再走呢?さくら桜部。

我說不是,那是春陽,往廬山,是另一條路。

現在換她老了,提起山間的路,她只浸淫在兒時逃難的回憶中。母親在她二十四歲那年隨了司機父親下陡峭的碎石路,離開令她抑鬱的霧社山村,逐漸對於山路的回憶淡了。或者說,僅剩兒時讓她願意元氣地回省。她是有個小學同學赤足越過獵徑,那麼多頁岩的裂面、蒺藜與含羞草,到桜部回說萬大部來襲,然後她也跟著逃離奔跑,小學內緊急鐘聲響起,老師在校門前叮囑不同部落的小孩回到不同的部落,他們沒說的是不同部落的大人即將要把不同兩字,一次地徹底快意染紅。母親只浸淫在這般的回憶裡,回憶裡長刀與矛在草叢尖上閃映著日光,青蚊盤旋了數日,而不同部落的小朋友也早已不相言語了數日。她記得母親這幾晚將浮滿青蚊的臉盆水倒了幾回,她記得那盆水本來置在燈下是為了引誘大水蟻,這幾晚卻是滿滿的小青蚊,像揉細的翠草梗,她記得,母親說過,高砂要出草前這青蚊會先滿天地飛。所以她也跑,忘了自己不是部落的小孩,只記憶了恐懼。

但我喜歡聽母親說さくら的語調,揉著和與高砂的氣息。

你知道萬豐嗎?知道。

你知道武界嗎?

有個水壩?

她終於想起來。那是碧湖,萬大水庫再往下,攔的是濁水溪水。

記得啊,你爸爸帶我去過。

是啊,爸爸去過了,我也去過。

那在前日,雨停的午後,在水壩前的山路上,我與年輕的父親再次相逢。

【評審意見】

靜水流深之美

◎張瑞芬

文言日治氛圍的語境,與中部地區的山嵐氤氳,交織成一幅灰濛難解的父子親情圖。本文初讀稍見滯礙,再品獨具澀味,讀完猶有念想,未補白的部分恰如其分,不多不少,淡遠有致,深得含蓄之旨,寖寖然有王定國散文風。在許多喧囂高調的作品中,頗見靜水流深之美。「出張」為日語「出差」意,作者與林管處日日奔忙於工程勤務的寡言父親沉默以對,卻有著不在如在的情感,留意並跟隨著父親去過的山林。那未曾說出口的,在記憶與現實交疊的陽光山嵐裡閃現著。春日山櫻,秋初菅芒,冬深殘冰,「他會不會行得太深?」兒子的懸念,也正是父親的。那蟬聲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駸駸去不已……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